二月的傍晚依舊有些涼,風吹過來,便叫人禁不住打個寒顫。


    錦書出門時,春杏特意拿了藕荷色灰鼠披風與她,侍奉著穿了,才一道往正廳去。


    今日雖冷,天氣卻好,抬眼望去,便見天邊絢爛的晚霞燦如錦緞,豔紅暗金二色交織一片,說不出的繁麗。


    她到正廳去時,便見姚望與張氏已然坐在上首,弟妹們也齊了,似乎正在等她,心下倒是微吃一驚。


    上前去行了禮,她輕聲喚道:“父親,母親,我來遲了。”


    “姐姐可不是來遲了,”錦瑟笑著看她一眼,語氣帶刺:“叫我們幾個小的等著也就算了,怎麽好叫父親和母親一起等?”


    她這樣一說,便覺姚軒與姚昭的目光齊齊落在麵上,嬌蠻的哼了一聲,挑釁的回望過去。


    “等你每日不遲的過來,再來說這句話。”


    姚軒語氣淡淡:“難得按時過來的人,不覺得臉紅嗎?”


    錦瑟被他說得臉上一燙,豎起柳眉,氣惱的看向姚望:“父親,你看他!我不過說了一句,便擺臉色給我看!”


    “好了!”


    姚望臉色沉沉,掃視一圈,道:“都是一家人,才說了幾句話,便吵吵鬧鬧的,像什麽樣子!”


    看向依舊站在原地,麵色平靜的長女,他目光中有了些許躲避,語氣緩和下來:“錦書,你也坐。”


    張氏笑著掩了掩唇,在旁勸道:“年紀都還不大,有爭執也是正常的,夫君別生氣。”


    她這句話算是將所有小輩都說進去了,聽起來不偏不倚。


    錦瑟眼圈一紅,迅速的找到了漏洞:“是,年紀都不大,可姐姐最長,他們也比我大,怎麽都不知道讓著我?”


    張氏沉下臉來:“錦瑟!”


    “好了,”錦書淡淡的打斷了她們:“有話盡管直說,這樣曲折迂回,我看著都嫌累。”


    張氏被她說的一滯,臉上隱有訕訕,停口了。


    姚望則歎口氣,道:“家中境況,你們都知道。國子監那裏,隻分得兩個名額,這還是看在我豁出老臉不要的份上,才得來的。”


    他目光依次掃過四個兒子:“你們,都說說自己的意思。”


    姚家也算詩書傳家,隻是姚望高不成低不就,沒能繼承先祖名望,年近四十,也隻得了從六品國子助教一職,落在帝都長安,連一個水花都濺不起。


    如他所說,能得到兩個名額,已經很出人意料了。


    姚瑾是最小的一個,今年才七歲,也最得姚望疼愛,怯怯的看一眼長兄長姐,道:“我最小,當然是不會要的,軒哥哥跟盛哥哥書念的最好,便叫他們去吧。”


    他這樣一說,張氏臉色便鬆了幾分,一雙水眸看向姚望,帶著無聲的希冀,顯然是希望他能首肯。


    “我倒覺得不妥。”錦書沒去看說話的姚瑾,而是看向了真正能做主的姚望。


    她站起身,向他與張氏深深施禮,道:“我說話直,父親母親不要生氣。”


    姚望嘴唇動了動,顯然是想要開口,錦書在心底冷笑,嘴上卻搶先出聲。


    “父親,”她緩緩說:“我猜,您應該……是不會同意的吧?”


    “我母親雖然早逝,卻是在繼母之前過門,是您名正言順的嫡妻,她為祖父祖母送終,為您生了二子一女,說的難聽些,繼母若是見了母親牌位,是要行妾禮的。”


    “國子監那裏有兩個名額,便應按尊卑劃定,阿軒是嫡長子,得一個名額理所應當,阿昭是嫡次子,得一個名額,也沒人能說二話。”


    “您要是執意將名額給阿盛,別人當然也不能說什麽。”


    錦書莞爾,語氣舒緩:“隻是,萬一被人尋事參了一本,豈不是會有人責備父親不治家事,混亂尊卑?


    我聽說,國子監祭酒柳大人家風清正,素來……最反感這些的。”


    若是她隻說前麵,姚望或許會反駁回去,但涉及到國子監祭酒柳大人,他便不得不三思而後行了。


    喜歡的兒子固然重要,可歸根結底,又如何能大過自己前程。


    沒有在意張氏拚命往前的眼神,他沉吟片刻,頷首道:“確實。”


    張氏臉色難以察覺的一黯。


    長歎一口氣,姚望目光中有了歉意,向三兒子姚盛道:“阿盛,隻好委屈你了。”


    “無妨,”姚盛笑的有些牽強:“自然應當以家事為重。”


    姚望目光觸動,欣慰的笑了:“好孩子。”


    錦書依舊站在一邊,麵色平靜如秋水,隻有在看見姚望歉然的神色與姚盛捏成拳的手掌,才不易察覺的一哂。


    是啊,姚盛去不成國子監,真是遺憾,真是對不起。


    可說到底,姚盛不過是失去了他本就不該得到的東西,有什麽好難過的?


    她的弟弟被要求為姚盛讓路的時候呢?


    ——父親,你可是雲淡風輕的很。


    張氏捏緊了手中的帕子,目光幽冷,好一會兒,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輕推姚望一下,低聲道:“夫君,你忘了,還有……”


    似乎是被這句話從幻境中驚醒,姚望恍然道:“哦,我倒忘了,還有另一樁事。”


    他目光掃在兩個女兒身上,兒子委屈卻通識大體的模樣,與妻子隱約泛紅的眼圈依次在腦海中閃過,最後,終於將目光落在了錦書身上。


    “錦書,”姚望頓了頓,緩緩道:“宮中侍從人數稀減,自然是要添補的,聖上不欲使之魚龍混雜,便決定,宮人全數自六品及以下官員家中揀選……”


    他語氣有些艱難:“我們家……也有一個名額。”


    “父親,”一直沒有開口的姚昭望向他,道:“按我大周舊例,嫡長女可與嫡長子比肩,這種差事,如何也落不到姐姐頭上的。”


    他微微笑了:“有母親在呢,錦瑟若是入宮,她自會操持一切,如何用得到姐姐?”


    姚望本就耳根子軟,被兒子這樣一說,臉色不由一僵,想打退堂鼓了。


    張氏心中暗恨,眼圈兒迅速紅了,看著姚望,無聲的哀求他。


    “話是這麽說,”姚望咬緊牙根,看向錦書,道:“可是,阿瑾和阿盛已經讓出了國子監的名額……”


    “父親!”姚昭陡然加重語氣:“那不是他們讓出來的,而是他們本來就不該得到!”


    轉目看向張氏,他緩緩道:“母親若是連這個準備都沒有,當初,為什麽要做人繼室?”


    錦書母親程氏的門第,比姚家還要高些。


    姚望是從六品國子助教,她嫡親舅舅卻是正五品寧遠將軍,底蘊使然,姚家比起程家,總歸是矮了一頭。


    姚望性情中摻雜有些許倨傲,對著這等出身的嫡妻難免氣短,所以續娶時,便選了門第平平的張氏。


    至於張家,也未必沒有向上爬的意思。


    張氏被姚昭說的羞憤難言,眼淚要落不落的掛在眼睫上,看起來可憐的緊。


    錦瑟在側聽得分明,心知自己若不反抗便會被送進宮,她才不要去做伺候人的奴才!


    撲過去抱住張氏,她向姚望哭訴:“父親!父親!你要看著他逼死我們嗎!”


    姚昭生的同程氏更像,姚望一見他,便想起與自己不睦的嫡妻,以及一直不對付的小舅子,聽他這樣言辭犀利,語氣先自添了幾分不耐:“你既然喚她一聲母親,就要有對待長輩的恭敬,這樣說話,不成體統!”


    這樣的話姚昭聽多了,反倒不怎麽在意:“父親說的是——要成體統,既然如此,便遞了錦瑟的名字過去吧,畢竟她是次女,最是合乎規矩。”


    錦瑟聽了這話,驟然大哭出聲,張氏掛在眼睫上的淚終於落下,抱著女兒,母女倆哭成一團。


    姚盛拉著姚瑾起身,也不說話,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看著姚望垂淚。


    一眼望過去,當真得淒楚可憐,受盡委屈,姚望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目光中全是心疼,最後,隻將目光落到錦書身上,希望她能善識大體。


    “好了,都省省吧,”錦書坐在一側凳子上,淡淡的開口:“知道的是我們欺負人,不知道的,以為你們是哭喪呢。”


    她這話出口,最先反駁的就是錦瑟。


    剛剛哭了一通,她妝容都花了,狼狽之餘,倒是可憐:“你心腸怎麽如此惡毒,居然說出這種話來!”


    “父親,”她憤憤的看向姚望:“你聽聽,她說的是人話嗎!”


    姚望看著小女兒如此,心底也是痛惜,望向錦書時,難免帶了責備。


    “父親別瞪我呀,”錦書低頭瞧了瞧自己的指甲,忽然笑了:“人好歹還知道關懷自己的孩子,可是您呢?”


    姚望臉色一變,語氣微厲:“你是不是糊塗了,胡說八道些什麽!”


    “哦,我忘了,”錦書毫不畏懼的看向他,道:“父親隻是關心繼母生的孩子罷了,也還算是人。”


    “瘋了,瘋了!”姚望哆嗦著站起身,指著她道:“沒規矩!”


    “別生氣呀,您有什麽好生氣的。”


    錦書語氣不快不慢,挑著眉笑了:“反正,我的名字都被報上去了。”


    這句話比什麽都有用,姚望一聽,眼底便有了幾分畏縮,坐回椅子上,訕訕的住了嘴。


    姚軒與姚昭臉色齊齊一變,麵有怒意:“父親?!”


    “收起你們的惡心嘴臉,”錦書沒去看兩個弟弟,隻是在張氏等人臉上環顧一圈,淡淡的道:“坐下來,說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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