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典君隻是短暫出現,他將鴻雪客留下之後沒再逗留,飄然離去。


    原本趙黍隻是想要借助彤弓素矰的殺伐威力,以此撼動百相王那不壞不滅之身,迫使其疲於防守應對,隻是沒想到還有鴻雪客這等意外之喜。


    「這麽說來,如今的百相王比起梁韜還要厲害?」


    聽過趙黍的一番陳述,鴻雪客負手遙望帝陵,言道:「心境不失則形體不壞,這種修煉之法永無休止,隻能向前、不能後退。當初在地肺山,你就應該將百相王徹底殺死,而不是讓他逃脫。」


    趙黍無奈說道:「百相王施展斷尾求生之法,這才能逃過死劫。而我那時候雖有仙家法力加持,但畢竟不是憑自己修煉上來的,看似威風八麵,卻也終究有偏。」


    「我倒是好奇。」鴻雪客依舊疏狂任性,盯著趙黍說:「當年你和梁韜汲汲營營,想要開創人間道國,梁韜若是登壇飛升,是不是跟你如今一樣,將要成就天帝?」


    趙黍沉思片刻,回答說:「不,當初無論是我還是梁韜,其實對於後續事態會有何種結果,都沒有十分充足的把握。我們幾乎都是在賭,而且哪怕梁韜登壇飛升未受阻撓,恐怕他都不會成功,天帝成就更是癡心妄想。」


    「那你呢?」鴻雪客問道:「我沒看出來,你居然還有成就天帝的野心。」


    「成就天帝這種事,能用野心來衡量麽?」趙黍緩緩搖頭:「所謂天帝,從來不是具體某個人。天夏朝科儀法事以皇天後土、五方百神為根基,這些神祇皆是天地造化、陰陽五行之氣所化成,並非真有其神。」


    鴻雪客見趙黍神色淡然,皺眉問道:「這麽說,你成就天帝,豈不是等同自斬?」


    趙黍沉默片刻後說:「古來稱修士辭世為「解化」,盡管是美飾之言,我卻覺得恰到好處。解化者,解脫有形之身,合於天地造化,對我來說,這是再好不過了。」


    與龜山仙母深談過後,趙黍清楚自己並無其他多餘選擇,以身補天就是唯一辦法。甚至可以說,是最符合趙黍身為讚禮官傳人與靈簫弟子的做法。


    「現在的你,倒是有幾分劍骨了。」鴻雪客難得流露一絲欣賞:「唯有此等一往無前的勇猛,方可證得大道。」


    趙黍淡淡一笑,隨後問道:「你與少典君是有什麽過往嗎?我見你好像為他所製?」


    鴻雪客嘴角微微抽動:「你很喜歡揭別人的短處麽?」


    「我隻是覺得,堂堂東海劍仙,目空一切慣了,總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承負所累。」趙黍言道。


    鴻雪客不情不願地說道:「你不明白,我想求證的大道,便是要斬盡一切承負勾牽,塊然獨立,如同淬煉劍鋒,不可有絲毫瑕疵。我在天外行遊之時,正與一夥強敵交手,陷入苦戰之時,少典君忽然出手協助將其逼退,我雖惱其出手幹預,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受他救助。」


    「強敵?是什麽樣的人物?」趙黍好奇問道。


    「一夥專好穿行各方天地世界擄掠生靈的匪寇,他們駕馭星槎橫渡虛空,正好撞上我單獨開辟的小洞天。」鴻雪客聊到此事好像興致頗高:「這幫家夥自以為是,居然還想順便將我拿住,我當然不跟他們客氣,直接迎頭殺上去,毀了四五十條星槎。


    這幫家夥見討不了好,於是聯手呼召了自家的尊主上神,我這才被其絆住。但就算沒有少典君出手,我也一樣能夠脫身,無非是多費些功夫罷了。」


    「四五十條星槎?」趙黍沒有想到,這等橫渡虛空的族類居然也能如此成群結隊。


    如今想來,昆侖洲之外的天地,可謂是千奇百怪,就連橫渡虛空的辦法也是層出不窮。


    「怎麽?你也想到別的天地見識一番?」鴻雪客


    問道。


    「想想而已,如今的我哪裏還有空閑餘裕做這些事?」趙黍收拾念頭。


    鴻雪客隨後又問:「你具體打算如何對付百相王?我也能提前做好準備。」


    「我打算發動鈞天百神祭,借重定天地山川氣數之序的無上權柄,壓製百相王的法力。」趙黍言道。


    「鈞天百神祭?」鴻雪客回憶一番:「我記得當年最後一批堅守帝下都的讚禮官,便是布下這等法事,試圖攔阻玄矩,可終究沒有成功。如今百相王凶威更甚玄矩及其孽龍,你這辦法隻怕事倍功半。」


    「這也是一個口袋。」趙黍解釋說:「我要對付的不光是百相王,還包括一尊天外邪神,未免它降臨之後逃竄別處,我肯定要提前做好防範。」


    按照讚禮官傳下的科儀法事,鈞天百神祭隻能在帝下都施展運用,可如今趙黍印證更勝前人,立身所在,便是天帝臨凡,自然造化在握。


    而且為了法事完備,趙黍直接派分身到昆侖五都之地布置壇場,此等格局氣象,相較梁韜當年人間道國還要宏大得多。


    鴻雪客聞言意興高漲,周身劍意蓬勃:「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等打算!」


    「那尊天外邪神曾經重創崇玄館祖師青崖真君。」趙黍解釋說:「而我如今總攝青崖仙境,得真君傳承,當然要有所作為。就算我什麽都不做,光是就此飛升成仙,隻怕也要撞上那位邪神。」


    鴻雪客連連點頭,然後說:「那我順便告知你一件事,即便是天外邪神,初次降臨昆侖洲時,形神真靈皆受天地造化磋磨震撼,必然恍惚不明、知覺混沌,這時候就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趙黍質疑道:「可是這位邪神有大量爪牙潛藏昆侖洲,來自西荒流沙的犬戎部族便是邪神在塵世的眷屬。他們在昆侖洲生息繁衍,不在於為邪神擴張勢力,而是為其推演天地造化,便於它降臨塵世。」


    鴻雪客仰望天空,豪氣不減:「那還不簡單?直接對那些眷屬下手!邪神降臨塵世瞬間,為求通明造化,必然感應萬千眷屬,此時若有劍意直逼真靈,你猜結果將會如何?」


    ……


    冷風呼嘯,吹過草木稀疏的荒郊野嶺,沙塵滾滾,將本已黯淡的夕陽蒙上一層陰翳。


    一陣狼嚎聲從山嶺的另一側傳來,隨後數百名狼頭人身、膝彎反曲的犬戎掀開布革,從黃沙之下鑽出。


    「頭領,看來有熊國的斥候已經離開了。」一名灰毛犬戎上前說道。


    頭領渾身毛發雪白,臉上帶有猙獰疤痕,還瞎了一隻眼,他鼻尖微微抽動,嗅了好一陣才說道:「確實走遠了……奇怪,風中有烤羊羔的味道。」


    聽到烤羊羔,身後眾多犬戎武士流露出饑渴表情,有的嘴巴微張,唾液順著長舌滴落在地。


    「是附近的牧民嗎?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灰毛武士急切詢問,接連多日的晝伏夜行讓他們饑腸轆轆,已經不知拋下多少族人的屍體了。


    獨眼頭領嘴角一咧,喉嚨發出警惕悶響:「如今瑤池國處處大亂,此地離流沙不遠,無緣無故哪來的牧民烤羊?」


    「可是……大家都餓得走不動了,從這裏回到祖宗之地,恐怕還有幾百裏路。」灰毛武士哀求道:「等我們回到流沙深處,又要過上那種饑寒交迫的日子了,最後再飽餐一頓,不也正好契合父神的教誨麽?」


    獨眼頭領還在猶豫,遠處那烤肉香味愈發濃鬱,讓其他族人都聞到了,一頭頭如人立而起的狼犬引頸聞嗅,仿佛親眼看到在火舌上不斷冒泡的油脂,鮮香肥膩的烤肉塞進口中,立刻就能緩解腹中饑餓。


    有些已經餓得頭腦發昏的犬戎,聞到這股烤肉香味,好似回光返照般來了精神,一雙眼眸放出碧綠凶光,當即四


    肢著地,如同狼犬般朝著遠處奔馳,


    「等等——」獨眼頭領還想勸阻,然而一人衝出,引得許多族人效仿,自己想攔也攔不住了。


    無可奈何,獨眼頭領隻能緊跟而去。當他趕到之時,就見河邊幾十位牧民被自己族人一擁而上,殺得一幹二淨。


    那些餓得最厲害的犬戎族人甚至沒有去爭搶烤肉,而是直接咬住牧民咽喉,大力吮吸溫熱鮮血,或者趁對方還沒徹底斷氣,用利爪撕開柔軟腹部,大口啃食五髒六腑,就連岸邊喝水的馬匹都沒有放過。


    數百名犬戎武士對上幾十位牧民,無論在任何場合,都是一個照麵就能分定生死,無一人能夠逃出生天通風報信。


    獨眼頭領見此情形,內心更多是焦慮與不安,自從有熊國大舉西征,瑤池國節節敗退,百相王兩個兒子兵敗自殺,他就帶著族人一路向西逃亡。


    犬戎過去就是百相王的一把利刃,為他鏟除不肯效忠之人,因此深受西土百姓憎恨,私底下都用狗崽子稱呼他們。


    這就注定犬戎根本不可能投降苟存,而且他們早就被有熊國列入討伐行列,還公開懸賞犬戎腦袋。


    因為在犬戎之中,毛發顏色越淺,往往天賦越高、能力越強、壽命越長,生來就注定是部族領袖。像這位獨眼頭領的腦袋,就值五百枚金餅。


    盡管犬戎天生耐力強悍,能夠晝夜奔逐不息,可是有熊國追兵甚眾,部分遊騎斥候當中,甚至有修仙之人,一個個都是奔著報仇雪恨而來,迫使這一支犬戎部族隻能東拐西拐,也不敢靠近人煙聚落尋找食物,唯恐被有熊國斥候察覺蹤跡。


    灰毛武士此時捧著一條羊腿走來:「頭領,這是大家獻給你的。」


    獨眼頭領一把奪過羊腿,撕咬一口後說道:「吃完之後把這裏清理幹淨,骨頭埋深一點。更不要到處拉屎拉尿,否則會被高手追上!」


    灰毛武士連聲稱是,點頭退下,獨眼頭領狼吞虎咽,幾口就把羊腿吃得半點不剩,連骨頭也被他兩排鋼齒嚼碎吞下。


    吃飽喝足的獨眼頭領難得歇息片刻,他不由自主仰望天空。瑤池國覆滅之後,他們犬戎沒了安身立足之地,隻能逃回西荒流沙。


    流沙深處是何等殘酷的地方,獨眼頭領再清楚不過了,要不是為了保住性命,他才不願意回去。


    也確實有些犬戎貪戀瑤池國富庶,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轉而投靠有熊國,繼續賣命出力,可結果就是一顆顆狼頭吊在城門口,被頑童用石子砸著玩。


    獨眼頭領不想死,他還記得當年在夢中獲得父神的指引,讓他前去協助百相王。


    盡管獨眼頭領並不清楚百相王與父神有何關係,但犬戎一族的確因為投靠百相王,從而享受了幾十年,不用在流沙深處饑一頓飽一頓。


    可眼下瑤池國徹底傾覆,百相王依舊沒有現身,父神也不曾降下指引,獨眼頭領感覺未來一片迷茫。


    「你們可吃飽了?」獨眼頭領看著一個個嘴角帶油、頭臉沾血的族人。


    「吃飽了、吃飽了!」一眾犬戎飽餐一頓,重新振作起來。


    「那就趕緊動身!」獨眼頭領裝腔作勢道:「父神已經降下指引,讓我們暫時回到流沙之地潛伏,靜待父神降臨之日!」


    ……


    地麵上一陣狼嚎聲響起,鴻雪客望著向西奔逃的犬戎,不由得發笑說:「這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居然讓他說中了幾分。」


    趙黍淩空盤坐,低眉垂目道:「我凝雲結氣化為牧民,原本還擔心他們心生猜疑、不會靠近,看來嗜血貪食的本性,終究還是壓過了理智。」


    「就算長了半個人身,可他們畢竟是畜生。」鴻雪客嘴上一貫不留情。


    這


    群犬戎剛剛吞食幹淨的牧民與牲畜,都是趙黍行法變化而出,並非假幻之物。被這群犬戎吃進肚子裏,的確可以充饑果腹,但趙黍的法力也會漸漸化入他們的魂魄生機之中,如同外丹餌藥一般。


    如此一來,待得吞世貪狼降臨昆侖洲,試圖借眷屬感應天地造化,趙黍留下的這一手,將會順勢侵襲吞世貪狼。


    「不過我還是那句話,一劍還一劍,可別指望我會幫你對付天外邪神……」鴻雪客還沒說完,就見趙黍望向東方,悄然化出一道分身。


    「你這又是去幹什麽?」鴻雪客問道。


    趙黍回答說:「有故人重返昆侖洲,我去道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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