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雨滴透明如淚,山是灰的,地是灰的,連整個宗門所有的花草,也都在短短一夜之間,盡數化作了萎靡晦暗的頹勢。


    望天不見天,唯有鍾鳴連。


    望人不見人,無聲入幽林。


    淅淅瀝瀝的雨水輕輕拍打著地麵,濺起黃泥灰水擴蕩蔓延,落在從十峰匯聚而來的修士身上,砸的兀自一陣叮咚聲響。


    空氣裏,滿是薄涼味道。層層白霧從地麵蒸發升騰,化作一縷縷純潔的白,纏繞在那一捧捧潔白的蘭花菊花上,驚豔了世間,仿佛要將天地染做一片清明。


    一個個修士躬身邁步,肅默無言,滿目悲慟,身著最黑的袍,秉持最誠的念,向著那處英雄最後歸宿的瓊霄穀,深一腳淺一腳前進著。


    十萬人,沒有喧鬧,沒有糟亂,全然都整齊化作數百隊列,腳踩泥石,涉水越林,如一條條灰黑的挽聯,掛滿整個雲麓大地。


    三十裏的路程,無一人動用術法加速,亦無一人喊出半句抱怨,這一切,皆因今日盛大儀式的主人……是秦鋒!


    不計前嫌,舍生取義,勇鬥火靈,視死如歸……


    唯有他,才配得起如此隆重的儀式!


    所有人都在為自己錯怪了這個英雄而內疚慚愧,所有人都欠他一句對不起,故而,在老祖宣布葬禮第二日舉行之時,這些秦鋒生前或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自發來送他最後一程……


    漫漫天極宗,自隆隆喪鍾敲響第一聲之時,再無一人盤膝修煉,再無一人閉關於洞府,如一股股細小涓流,自發組成匯聚到葬禮隊伍海洋中的有生力量。


    黑衣,黑紗,黑袍,黑靴……


    海是藍的,可,此時的葬海,卻是黑的……


    生前既無法敬他尊他,死後,就必定還他一個最最空前的葬禮!


    今日,十峰皆空,所有長老被老祖調遣,匯成扶靈隊伍護立在那具巨大棺槨兩旁,似一隻隻螻蟻在盡最後力量,恭抬著家人,走完歸墟前的這最後一段路。


    ……


    瓊霄穀,衝霄殿旁,一處高聳如盤龍的寬闊地帶。


    “秦鋒,你為什麽那麽傻……你明明可以活下來的……”


    “我不要你死……如果,如果你能活過來……我不會再追著殺你了……我保證,我保證不會再罵你了……”


    手扶棺槨,身著一身白衣的語晴泣不成聲,死死捏住掌中那一角衣袍,嘴唇咬的迸出血來,被那眼角落下的晶淚一點點暈開,落在衫上,刺目而耀眼,一如那日秦鋒捶胸吐血的堅決。


    千般情緒湧上心頭,恍惚之間,她似又看到了那個在林中倔強無恥,占自己便宜的青衫少年。


    “殺吧,用你手中的劍,狠狠的在我脖子上滑下吧!隻是可憐了我那未出世的孩兒……”


    “孩子他媽,你就別騙自己了,就在剛剛,你一口咬在我嘴唇上之時,你我已經有了夫妻之實……”


    亦或是,在擂台上逼得自己節節敗退的頑劣登徒子。


    “媳婦,你終於來了……讓為父想的真是好苦啊……”


    “媳婦,你難道真要對為父痛下殺手?”


    而後,又有仙籍閣一層勇鬥吳念妙清的剛毅不屈。


    “既然你說我錯了,那我索性便錯的再徹底些……”


    “我說過,六個人,我要你們血債血償,傷了五個不算全部……最後一個,我現在補上!”


    更有,火海之中,悍不畏死的破滅光罩,舍生求死……


    吳秋生,亦是潸然淚下,哭成了淚人。


    “鋒兒,為師平日責你罵你,都是希望你能百煉成鋼。今日你拋下我一人遁走,你沒良心啊……坑了我那麽多東西,你說走就走了,你沒良心,沒良心啊……”


    李勝源,柳謙,眼含淚花,死死咬住嘴唇,灰白的頭發在微風中兀自飄零蕩滌,手指捏的泛起一層一層白色。


    “秦鋒,一路走好,你是我陀羅峰的英雄,是我天極宗的天驕……我們,以你為榮!”


    最肝腸寸斷的,莫過於韓淵然。


    平日裏高不可攀的他,幾日之間,如同痛失愛子的老父,頭發亂作一片,青雲袍上皆是泥斑,胡茬滿臉,麵容盡是疲倦之態。更是眼中血絲遍布,連眼眶都腫了一圈。


    “秦鋒,你是因我上山的……你雖孤兒,但猶勝我親生……亞父,今日送你最後一程……”


    僵硬的嘴巴才蹦出幾個字眼,轉眼間,又是頭暈眼眩,滿目霧水,不能自已。


    巨大的棺槨前,除韓淵然外的七位掌座各自排列兩旁,雙手撐過頭頂,死死地將棺材頂向天空。


    棺頭為妙清,棺尾為刑冥。


    常明遠長身站立,高大的身子如一座豐碑,立於棺材最前,嘴唇顫抖,滿目慨歎。


    至於吳念,則雙目無神,帶頭跪在墳塋土堆旁,整個人如行屍走肉,除卻鼻口處不時呼出的白氣,其他一切,盡皆與死人無異。


    在他身後,赫然是那七十餘名被秦鋒所救的入閣弟子。此刻,也是一個個身著孝袍,神情複雜,恭敬跪立。


    悲愴的鍾聲蕩漾四周,穀中無聲飛來一團血色的霞雲,雨滴打得茂密草木悉索一陣之時,默然站立於巨大溝壕前的莫崖衝,手扶一柄黑色拂塵,目視棺槨,嘴中喃喃自語。


    “秦鋒,今日,奸佞已懲,清白已還。掌座撐棺,百餘長老扶靈,更有十萬宗門弟子為你送行……掌門禮儀,空前,也許絕後,萬望你在天之靈,可以安息……”


    說罷,目中朝所有撐棺掌座瞥出一記眼神,而後,語調滄桑悲痛起來……


    “隕落天榮,舉宗愴痛。


    亮節高風,情義相縱。


    萬古毅勇,恩耀德隆。


    今當悼送,英魂長雄。


    自此奉供,壯我大宗!


    壯我大宗,萬載無窮!”


    說罷,佝僂的身形瞬間挺直,目視蒼冥,一道蘊含法則之力的音浪滔滔而出,刹那便化為黑色旋浪,在天空譜寫了金色八個大字!


    “壯我英魂,宗門天榮!”


    此字一現,秦鋒的模糊麵容也如水墨畫一般,徐徐在天空中揮灑開來。俊朗的容顏,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如瀑的長發……栩栩如生,如時光倒流。


    “壯我英魂,宗門天榮!”


    “壯我英魂,宗門天榮!”


    一聲聲震天撼地的聲音從全宗所有人口中喊出,一隻隻臂膀高高舉起,手中一捧捧潔白花束,宛若寒冬綻下的梅花,徐徐地被撒落,一點一點,將天空染成純淨的白色……


    ……


    “奇怪,鄭東旭正值壯年,今日這天極宗,何以舉行如此浩大的送葬儀式?”


    天極宗山門前,一位銀發老嫗踏空虛行,環視百裏之後,驀地化作紅虹閃速飛掠,待得回到二三十人隊伍中,向中年美婦稟告情況時,眼底不禁閃過一團疑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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