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哪怕司徒淵在華國的天涯海角,到得六月,他都會回到京都。


    因這裏埋葬著他深深辜負的人,韋氏。


    六年彈指而過,像這世間的風,永沒有停止的時候。


    坐於檀木椅上,司徒璟親手給他斟上一盅酒,微微笑道:“自從三哥一家去了永平,咱們皇家越發冷清了,隻盼著大哥回來,添些熱鬧。”


    曾經的他,因為許婕妤,不能再麵對司徒淵,然而時間總是最好的良藥,經過這些年,所有的隔閡都已經不複存在,看著對麵風塵仆仆的兄長,他甚至希望他能常留京都。


    司徒淵端起酒一飲而盡:“在外麵走得多了,反而不適應京都的繁華。”他看一眼司徒璟,“若你覺得冷清,便來找我,咱們闖蕩四海,也是一番熱鬧。”


    他並不是無所事事,相反,他為華國立下了不少功勞。


    在京都,司徒璟給司徒修分擔朝堂事務,可司徒淵卻是開辟了另一片天地。


    在那裏,他更自由。


    司徒璟羨慕的歎口氣:“京都待久了,確實也無甚意思,隻瓊兒年紀尚小……”作為父親,哪裏舍得離開她,若帶著她路途奔波,又擔心她受累,畢竟是個小姑娘呢,金枝玉葉。


    司徒淵若有所思:“或者你也該娶妻了。”


    這話從他口裏說出來,司徒璟一笑:“要娶妻,也該大哥先罷?”


    男兒成家立業,然他二人波折,原是有家的,卻也支離破碎。


    酒香浮於空中,彼此小酌一口,都陷入沉默。


    半響司徒淵道:“也不宜多喝,明兒還得去拜見皇上。”


    司徒璟噗嗤笑起來:“這你不用擔心了,前些日子,皇上帶娘娘出遊去了。”


    “是嗎?”司徒淵問,“去哪兒了?”


    “天知地知,我不知。”司徒璟又給司徒淵倒上一盅酒,“要論到瀟灑,隻怕沒人比得上皇上,大好河山說放下就放下,都不知歸期呢,幸好太子已經知事,都能批閱奏疏了。”


    九歲的司徒熙在去年被立為太子,用講官的評語,那是不世出的天才,文有徐涵教導,武有裴臻指點,無人能及,想起那光彩照人的侄兒,司徒淵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不過有個胸襟寬闊的父親,或者他比自己幸運多了吧?


    司徒淵端起酒喝了下去。


    兄弟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吃光了一壇子。


    早晨的日光落在枕邊,暖烘烘的,司徒璟昨日大醉,頭痛欲裂,迷迷糊糊中好似見到一個人影,高高瘦瘦,頗有風姿,可他委實看不清楚,隻覺那溫柔的手指好似拂過臉頰,停留了好一會兒。


    等到清醒過來,睜開眼睛,哪裏有什麽人?倒是桌上多了盞醒酒茶。昨日落在地上的衣裳也被撿起來,放在高幾上。


    他心裏有幾分恍惚,可片刻之後,他便換上靴子疾步走了出去。


    京都的瓊玉軒生意興隆,人來人往,他卻不像那些來買珠玉的客人,直接就闖到了內室,袁妙惠正當在數銀子,被他嚇一跳,手裏元寶落在地上,回過神道:“王爺?”


    他瞧著她一身綠柳色的裙衫,上去抓住她的手道:“今兒你來王府了?”


    因司徒瓊的關係,母女總歸要見麵,故而他也留了情麵。


    袁妙惠皺眉:“王爺首肯的,怎的,莫非又不準我見瓊兒?”


    果然是她,司徒璟眉頭一挑:“那為何來我臥房?”


    “我何時來的?”袁妙惠從他掌中抽出手,“王爺別誣陷我,我隻去看了瓊兒,別個兒什麽都沒做。”她轉過身子,繼續算賬,自從和離被無數人看了笑話之後,在袁家待不下去,她拿了部分嫁妝離開袁家,自己開鋪子掙錢。


    生意從一開始的冷清到現在的熱鬧,傾注不少心血。


    隻她幾不露麵,誰想到司徒璟會闖進來。


    “還請王爺走罷,省得惹來閑言閑語,汙了王爺名聲。”她語氣淡淡。


    早上的溫柔蕩然無存,明明照顧過他,卻假裝不曾,他瞧著她的身影,比起往前好似更纖細了些,畢竟不像世家小姐般十指不沾陽春水,而這一切,當然也是他造成的。


    整整六年,她生活在外麵,便是他,也曾聽到那些奚落她的嘲笑。


    心頭滿是憐惜,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裝下去,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裏。


    袁妙惠渾身僵硬,不敢相信他還會來抱自己。


    當初和離,他對自己的感情蕩然無存,隻是不屑她的勢利,她以為,他再也不會喜歡她了,他看穿了自己的小心眼,看穿了她的虛榮,她也漸漸覺得自己不配他曾經的那一顆真心。所以這些年,即便曾幻想過,有一日他仍像當初一樣,可到底知道那不過是幻想。


    如今也是罷?她咬著唇道:“王爺你這是做什麽?莫非早上喝了酒?”


    聲音微顫。


    他低頭去親她的臉頰:“惠惠,你再嫁給我吧。”


    她眸子一下子張大。


    好像被驚嚇到了一樣,司徒璟輕聲道:“我知道你還在怨我……”


    當初心寒,一怒之下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可這幾年,再沒有遇到讓他動心的姑娘,才知道心裏還是向著她的,隻是出於男人的自尊忍無可忍,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對她的怨意已然淡了,而她也已不像從前。


    他心裏明白,讓他憤怒的,是因沒有得到她的真心,隻要她願意交出來,他自然也願意把一切都還給她。


    捧起她的臉,他問道:“你如今是真喜歡我吧?”


    “誰喜歡你?”袁妙惠惱道,“我如今自己能掙錢,不稀罕你的王府!”


    司徒璟輕聲笑起來:“那你還來照顧我?我瞧見你穿什麽了,與這件兒一樣,莫說是府裏奴婢,我回頭一問便知。”


    “還不是瓊兒說你喝醉了,叫我來看看?你當我想看?”袁妙惠使勁推他,“你快些走罷!”


    司徒璟卻不走,用力抱住她,猛地親了下去。


    唇舌相接,那滋味從陌生漸漸到熟悉,一如當初他對她的濃情蜜意。


    胸腔好似被什麽擊中一般,袁妙惠的眼淚終於忍不住落下來,落在他嘴裏,鹹鹹的。


    她埋在他胸口大哭起來。


    “嫁我吧。”他揉著她頭發。


    她沉默許久,終於輕點了腦袋。


    兩人相擁在一起,突覺那幾年的折磨,或許也值得。


    雲縣的紙紮鋪,賈麗光已經提前紮了一座庭院,庭院裏什麽都有,樓台亭榭,奇花異草,甚至還有紙紮的桌椅,上麵擺著棋盤,師兄師弟都笑,說她比任何紙紮都做得用心。


    許是看上那前來定製的男人了。


    在縣城裏,所有的男人也不可能有他那樣清貴的氣度。


    唯獨賈麗光覺得好笑,別說縣城了,就是京都,又有幾人能比上?那可是雍王司徒淵啊。也是她的表哥,遠房表哥,故而雖是遵從了他的吩咐,可往前見過韋氏,總算沾親帶故,她自然比別個兒做得用心。


    到得六月十六,司徒淵按照原先約好的時間,來此取庭院,拿去靈山燒與母親。


    瞧著他一年比一年精神好起來,賈麗光端來一碗人參雞湯予他喝:“咱們紙紮鋪自從接了您的生意,比往常更興旺了,我師父說,您來一定得好好款待。”


    有待客送雞湯的嗎?司徒淵好笑,心裏知道賈麗光關心他,那日隨母親去白河觀龍舟,二人其實見過一麵,雖是匆匆,隻他記憶力好,仍是記得,至於賈麗光,許也是,但卻當做不認識。


    那一年,韋氏去世,他想著予她燒些紙紮,陪她熱鬧,便來了雲縣,因這家紙紮鋪手藝精湛,便是那日才與賈麗光重逢。


    端起雞湯,他喝了下去。


    賈麗光笑眯眯看著他:“爺還在外麵做生意嗎?”


    “是。”司徒淵道,“過幾日又得走了。”他瞧著她的臉,“明年這時候再過來……”他頓一頓,“到時你還在嗎?”


    賈麗光道:“自然,我不在,能去哪裏。”


    韋家被抄家,她母親被嚇破膽子,哪裏還管她,她活得自由自在。


    司徒淵打趣:“或者嫁人生子。”


    聽到這話,賈麗光笑起來:“我做這活計,誰人願意娶我?都說晦氣呢,但我也不急,反正……”她心想,人生若夢,像韋家這等富貴,轉頭就成空,別提她了,何不過得痛快些?反正也沒遇到合適的人。


    “等你明年再來,我手藝恐是更厲害呢,給令堂紮個更好看的庭院!”


    司徒淵哈哈笑了:“好,就等你這句。”


    他放下碗,將一錠銀子擺在台麵,使隨從捧著祭物走了。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賈麗光暗暗祈禱,希望他能真正的快活起來,畢竟是那樣一個和善的王爺啊。


    夏日炎熱,陽光普照,將地皮都烤得裂開來,但太湖上,風兒輕拂,兩岸垂柳葳蕤,卻是撐起片片陰涼。


    靠著河邊,一方扁舟悠悠蕩蕩,上有一個女子,穿件櫻紅色繡蘭草的小衫,坐在船頭,伸出皓白色的玉腕竟在烤魚,小小的火爐冒著火光,將一條兩個巴掌般大的魚兒烤得泛出了金黃色。


    香味飄過來,在風中瞬時就消失了。


    唯獨在船尾被個男人聞見,睜開眼睛道:“熟了嗎,快些來喂爺。”


    女子氣鼓鼓的:“又叫我釣魚,又叫我烤魚,你什麽都不做,還說帶我玩呢,原是叫我服侍你。”


    男人嘴角挑了起來,伸手放在腦後,瞧著那廣闊的天空,慢悠悠道:“你知道天下多少女人想要服侍朕嗎?如今隻你一個,都不知道感恩戴德,讓你喂個魚,還不情不願……”


    他絮絮叨叨,那頭已經夾起魚吃起來。


    新鮮的魚肉落入嘴裏,滑嫩香脆,隻片刻功夫就吃去半條。


    男人一下竄過來,見隻剩下小半條魚尾加魚頭,不由大怒:“你竟然一個人吃了?”


    女子撅起小嘴,夾著那魚頭:“你要嗎,不要我這個也吃了。”


    瞧這打扮乃二十來歲的婦人,可這神情,卻是嬌憨可愛,她正是華國大名鼎鼎的皇後裴玉嬌,在這幾年裏,甚至被稱為妖後,迷得皇上神魂顛倒,常與她雙雙離開京都,把政事都拋在腦後。


    司徒修看她真要吃光了,一把捧住她腦袋,就將嘴壓了上去,舌尖探進來,竟像是在找消失的魚肉,裏裏外外吃了一遍。裴玉嬌逃出來時,臉色通紅,嗔道:“沒見過你這樣的饞鬼。”


    “到底是誰貪吃,一共烤了兩條,全進你肚子了。”司徒修席地而坐,將她攬在懷裏,“再釣一條給我吃,不然……”


    手老實不客氣的落在她胸口。


    小舟上就隻他二人,連個船夫都不帶,裴玉嬌知道他不安好心,撇撇嘴兒把魚線拿給他:“你給我穿魚餌。”


    那蟲子很是嚇人,她可不敢。


    司徒修瞧她臉頰豔麗仿似牡丹,促狹一笑把蟲子拿起,好似沒抓穩,忽地掉落在她繡花鞋上。她驚叫起來,跳得老高,將小舟弄得一陣搖蕩,最後鑽到他懷裏,伸手拍他:“你壞死了!”


    明明是一國之君,竟還像十幾歲的少年捉弄人呢。


    他朗聲笑起來,重新捉了蟲子給她穿上。


    魚線甩入河裏,隻等著魚兒上鉤。


    四周靜悄悄的,像是個無人知的桃花源,裴玉嬌靠在他懷裏,悠悠道:“咱們出來一個多月了,你再不回去啊,指不定要亂套,又有大臣上折子罵我,讓你娶個賢德的皇後。”


    司徒修噗嗤一聲,捏她耳朵:“瞧你這小雞肚腸,不就罵過一回嗎,如今誰人敢說?不過也是該回去了,你想熙兒,衍兒了罷,還有嶽父。”


    裴玉嬌笑道:“爹爹如今有人陪著,我倒是不擔心。”


    自從裴臻續弦之後,夫妻感情甜蜜一點兒不遜於往前,起初她跟裴玉英,還有林家都有些不樂,誰料那後母卻是分外討人喜歡,不知不覺便一點兒不排斥了,妹妹背地裏還與她說,竟是像去世的母親。那隻是臆測,可裴玉嬌卻放在心裏了,她甚至期望真是如此,或者母親回來了,與她一樣也說不定,守著這樣的秘密,她隻替父親高興。


    就是想念那兩個兒子,一個十歲,一個才七歲多。


    “等他們再大一些,我才放心。”


    “大一些,就要挑選兒媳了。”司徒修把下頜擱在她肩膀上,吹出的氣將她發絲都拂動起來。


    她道:“那就挑唄,給他們挑個喜歡的。”


    又是好多年,司徒修淡淡道:“可你不是說,喜歡遊山玩水嗎?真出來了,總是掛念這,掛念那個,難道跟我在一起,還不滿足?”


    這天地間就隻有他二人,不好嗎,所以司徒衍吵吵嚷嚷,他都沒有帶他來。


    裴玉嬌聽出他語氣的冷,縮著肩膀笑起來。


    他咬牙切齒:“笑什麽?”


    她將魚竿擱在船邊,轉過身,整個人都伏在他懷裏:“就是滿足了,才有心思掛念別人啊,相公,我如今差不多什麽心願都達成了,你不用為滿足我,真不管朝政。我的相公還得做個好皇帝呢,不然熙兒怎麽學你啊?我知道,你是因為我上回說什麽人生苦短,才做了那麽多的決定。可如今走過那麽多地方,我覺得,不管在宮裏,還是在外麵,隻要我能每天看見你就行了。”


    曾經想象的海闊天空,到最後,也隻縮影成他們二人。


    他在她身邊,就是永久。


    司徒修聽著她柔聲細語,輕聲一笑:“那我還是每日去早朝?”


    “不,那不行,身體還是要保重的!”裴玉嬌摟住他脖子,“隻是長途跋涉便算了,我知道就算你在外麵,心裏還會想著大事兒,畢竟整個華國你要擔負起來,我從今往後啊,得做個賢德的皇後。”


    可在他眼裏,心裏,她仍是當初那個被迫嫁給自己的傻姑娘。


    單純的好似天上一片雪,將他的世界都照亮了。


    他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腰,看著她的眼睛道:“多數心願都達成了,那還有什麽別的心願?”


    她脆聲道:“我要個女兒,我要個小公主!”


    原本一早就想生得,可他偏偏不準,拖了好多年,可她實在想生個女兒啊。


    司徒修揶揄道:“那是要朕臨幸你了?”瞧著她突然變紅的臉,他將她慢慢壓下來,在耳邊道,“要個女兒不難,我其實真問過太醫,隻要你……”


    裴玉嬌一下叫起來:“你還想糊弄我!你……”


    嘴被堵住,整個人被他覆蓋住。


    越過寬闊的肩膀,她瞧見好似藍寶石一樣的天空。


    那樣澄清。


    她眼裏忽地滿溢了笑意,伸手抱住他的腰,任由他予取予求了。


    小舟微微搖晃,隨著那水流往前,緩慢而去,像是那長長的人生,不知終將停靠在哪裏,可身邊,有深愛的人,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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