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陲, 大營。


    楊惑小憩剛醒,頭痛夾著胸口悶痛襲來,他張嘴尚未說話, 便發出一連串的咳嗽。


    左右無人,如此慘狀自然不是裝出來給人看的,最近連日環境艱辛飲食不善,楊惑的舊傷已然萌發出要化為痼疾的趨勢。


    左右侍衛遞上藥碗,輕聲稟告:“城牆上的布防照舊, 一個時辰一輪班, 隨時都有人盯著。”


    楊惑眉頭緊皺:“盛靈玉還沒回來?”


    侍衛道:“是,還不見盛大人歸來。”


    今日清晨, 雲國的大軍又往前進了一步, 到了傍晚更是兵臨城下, 隨時都有攻城的可能。


    活了這麽久, 楊惑也是頭一回落到這般被動的境遇之中, 直麵敵軍鋒芒, 退無可退,真乃焦頭爛額。


    服藥過後, 他親自去城牆上看了看,城下黑壓壓的人頭連成一片,對方的人數和己方人數相比, 堪稱眾寡勢殊。


    楊惑胸口不適,又是一陣咳嗽。


    兩個時辰之後, 夜色變深,帳外終於傳來盛靈玉回營的消息。


    不過這人回來後並沒有來楊惑這裏報到,而是徑直回了自己的營帳。楊惑心中有事,索性沒費時間等待, 自己去了盛靈玉那邊。


    楊惑進門之時,盛靈玉正在自己的行軍床上喝粥。楊惑猛一瞧見,不由怔了怔。


    最近這段時間,他們兩個過得都不太好。楊惑受製於雲國的多番追趕,盛靈玉這個後來者不知何故,憂思比他更甚,時刻都透著疲倦,眼下這副平靜喝粥的樣子,竟是有些久違。


    楊惑很快回神,詢問道:“借到兵了?”


    盛靈玉抬眼看他,反問:“這樣的關頭,我去哪裏借兵?”


    盛靈玉忽然離開前線,一去又是許久,楊惑自然不做他想,卻不想盛靈玉竟是這個反應。“你不是去借兵?那是去見了什麽人不成?”


    盛靈玉並不回應,反問:“寧王殿下現在還有心思想這些?”


    楊惑當然沒有心思去想些其他事,然他對盛靈玉外出借兵確實抱著一絲希望,眼下期待落空,心中難免凝重。


    隻怕根本不用等太久,雲國的刀鋒便要來了。


    果如楊惑的預料,盛靈玉回來之後並未太久,天剛透亮之時,城牆之上便傳來了昭示著戰爭的號角之聲。


    楊惑掀開營帳,看到狼煙燃起,硝煙彌漫,有人用力高喊:“殿下!!他們攻城了!!”


    楊惑咬緊牙關,拔出長劍,向四周道:“不要亂!全力守城!”


    攻防之戰曆來最為耗時耗力,稍有鬆懈便是生死之差。


    嘶吼之聲在城牆上響了許久許久,城牆上的屍體多了一具又一具。雙方拉鋸一般掙紮到下午時分,風迎麵吹來,盡是血的味道。


    楊惑在城牆上磨光了力氣,身上雪亮的盔甲沾上了不知來自何方的血跡,但城下湧來的黑影仍像是出窩的蟻群,密密麻麻,難以數盡。


    守不住。


    做到這個樣子,實在仁至義盡了。楊惑不再猶豫,快步趕至盛靈玉的身邊,宣告道:“別拖了,我們棄城!”


    現在所剩的兵士全都撤退不可能,留下大部分人繼續戰鬥,單他和盛靈玉兩個人出逃還有一線生機。


    棄城而逃固然難堪,如果可以,楊惑顧念名聲也不想如此,可和苻紅浪給他們安排的結局相比,眼下保住性命才最重要。


    盛靈玉的情況沒有比楊惑好到哪裏,不停地奮戰讓他精疲力竭,但他並未讚同,隻道:“我不走。”


    楊惑:“這點人手根本守不住城,顯而易見的事情何須爭論,你想死在這裏,我卻不想。”


    盛靈玉:“那寧王殿下不妨自己走。”


    楊惑冷笑一聲,當真無意和盛靈玉多做糾纏。


    生死關頭,他帶了親近的幾人,快步往城下走,走出幾步後再回頭看盛靈玉,盛靈玉遙遙望著他,眼裏一片涼薄。


    楊惑往外走的腳步頓了頓,忽然有些猶豫:為什麽盛靈玉一直不急?他難道還有什麽後手?


    楊惑斷不相信如今的盛靈玉肯為了什麽虛假的名聲而死在這裏,可是仔細想想,又實在想不出盛靈玉能從哪裏找到救兵。


    正在這猶豫當中,城門守衛的士兵已經被尖槍戳中胸口,大門裂出了無法補救的縫隙,冷汗瞬間流下,楊惑匆忙更換方向。同一時間,城外響起了定朝的號角,有一隊大軍衝殺而來,從後方截斷了雲國的軍隊。


    楊惑看不到援兵天降的奇景,卻能聽到周圍士兵的歡呼。絕處逢生的喜悅和吼叫給所有幸存者帶來了力量。


    很多人相繼吼道:“撐住!大家撐住!!援軍來了!!”


    楊惑猛然驚醒,衝回樓上,亂軍之中,正看到了永州的軍旗,赤紅色的旗幟上,掛著一個鮮明的“陸”字。


    竟然是陸巧。


    楊惑心中震動,再去看盛靈玉,短短的時間裏他心中千回百轉,他詢問道:“你早就知道?”


    盛靈玉未做回應,楊惑已經再次開口:“可陸巧為什麽……”忽然,楊惑話鋒一轉,明悟道,“原來如此,是他來了。”


    這話似乎戳中了盛靈玉的心事,盛靈玉的神情間忽然浮現出了很明顯的厭惡之態,但隻是一瞬,盛靈玉便開口:“雲國的新帝坐鎮在中央,此時布局被打亂,是個天賜的良機。”


    楊惑聞聲定定看了盛靈玉一會兒,沒再說話,隻喚左右道:“叫人,跟本王走。”


    …………


    一夢驚醒,康絳雪冷汗涔涔。


    他坐起來在床頭上緩了好一陣,還是感覺心驚肉跳。


    他做了個不好的夢。


    在夢裏,他看見盛靈玉正在牆頭上守城,拿著小皇帝送給他的劍,不斷地和人打鬥,打到渾身流血還不能停歇。


    也許那不是個夢,而是現在正在發生的現實。


    盛靈玉會受傷嗎?陸巧的支援趕得及嗎?抱著此類擔心,康絳雪著實過得艱難,閉上眼睛便會做夢。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直到兩日後的清晨小皇帝被一陣鳥叫之聲吵醒,幾隻喜鵲飛到小皇帝的窗前,發出一陣啼叫聲。


    康絳雪說不上迷信,但某些時候總是願意相信一些好兆頭。他爬起來抱著小玉在門前給喜鵲們撒了一把米,趕得正巧,肚子裏的孩子踢了他一腳,活力十足的架勢和喜鵲一起忽然間讓小皇帝心情好起來。


    似乎……會有好事發生。


    這樣想完不久,康絳雪在日常散步的時候見到了盛靈玉。盛靈玉騎著馬自遠處而來,到近處時小心停下,對著小皇帝行了一禮。


    不容盛靈玉跪下,康絳雪直接撲進盛靈玉的懷裏,喚道:“玉郎!”捋通了自己的心意,小皇帝對這個稱呼越來越適應。


    反觀盛靈玉,總是透著些許受寵若驚,抱住小皇帝腰時,停頓一下才敢收緊手臂。


    康絳雪絲毫不顧忌這些,捧著盛靈玉的臉頰仔仔細細地看。和他夢裏夢到的不一樣,盛靈玉看起來很有精神,眼神溫柔,眼眸裏清清亮亮,幹淨得能映出他的影子。


    康絳雪心生歡喜,脫口而出:“你勝了。”


    盛靈玉微笑,回道:“陛下已經知道了?”


    康絳雪搖頭:“不知道,但看你出現就猜到了。”


    盛靈玉的笑意於是更深了一些。


    那神情不似君臣之間的疏離克製,而是一種自然而言的親昵溫存。他深深地盯了小皇帝一會兒,方道:“前方正在清掃戰場,這一戰損失不少,但卻是大勝,不僅取回之前失掉的兩城,退敵百裏,還收繳了許多糧草輜重。”


    說著,他並未直白地提起什麽,隻道:“多虧了陛下。”


    戰役能取勝是因為有士兵在作戰,有盛靈玉的堅持、陸巧的支援,小皇帝什麽也沒做,不能受這份功勞。他不接這話,也沒和盛靈玉提陸巧一事,搖了搖頭,道:“你這次又受傷了沒有?這個時候來我這裏行嗎?”


    盛靈玉回應並未受傷,繼而道:“無妨,看一眼陛下,微臣便回去。”


    康絳雪一驚:“這就要走?你才剛來……”


    心裏的依賴和不舍溢於言表。盛靈玉失笑,忽然打橫抱起小皇帝,在康絳雪的驚訝之中,將小皇帝抱到馬上。


    盛靈玉:“陛下和我一起回去。”


    康絳雪頓時更驚:“去大營?朕能去嗎?”大營裏人數眾多,此刻更有楊惑和陸巧,若是撞到……


    難以想象。


    盛靈玉不似小皇帝那樣擔憂,他仰頭對小皇帝道:“陛下,微臣有些東西想給陛下看看。”


    康絳雪不明所以,問道:“什麽?”


    盛靈玉不做回答,說走就走,帶著一眾郎衛慢悠悠上了路。


    有盛靈玉在,康絳雪什麽都不用擔心。路上夜色籠罩而來時,周圍的溫度略有降低,盛靈玉給小皇帝披了鬥篷,扣上帽子,將小皇帝的身形遮掩得嚴嚴實實。


    不知是不是已經提前和城內打過招呼,進城的路上,康絳雪沒撞見任何人,到了營內,仍是全程無聲無息幽靈過境一般,完全不用小皇帝擔心什麽。


    就這麽迷迷糊糊地,小皇帝被盛靈玉帶去了安置俘虜的空地。


    空地的正中央,扣著一個大鐵籠,遠遠地就已能看見籠子裏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麵容雌雄莫辨,長發披散,倚在籠子邊。


    康絳雪看得眼睛微微瞪大,一時難以置信:“這不是……”


    盛靈玉點頭:“是姬臨秀。”


    一瞬之間,康絳雪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心裏非常清楚,姬臨秀的身份現在不同以往,身為好鬥異族的新帝一旦被俘,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都不可能再讓他活著回去。


    姬臨秀時候到了,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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