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盛靈玉在皇城, 小皇帝的決斷多半會被回絕。


    偏偏盛靈玉不在,郎衛們受控於小皇帝的身份,加之留在城中要麵臨一波強勢搜捕而藏身之處現在還未定……


    幾人麵麵相覷, 都是應道:“是。”


    苻紅浪能量巨大, 不容他們有絲毫懈怠, 混出城去顯得極為刻不容緩, 小皇帝情急之下不得不進行一番喬裝打扮。


    郎衛們本就盡量低調不顯眼自不必說,康絳雪一個大著肚子的男人卻是過於驚世駭俗引人眼球, 最好也是最穩妥的辦法是扮做婦人,把有孕這一‘缺陷’合理地圓過去。


    郎衛們麵對皇帝之尊, 多有擔憂:“情況特殊, 隻怕是、隻怕是委屈陛下。”


    康絳雪倒顧得上那麽多,快速扮上女裝, 又為求自然梳了婦人髻,上了些粉, 因是小皇帝身形不算高大,模樣也屬五官精致一類, 這一番操作下來, 倒也頗見成效。


    除了身上藏不住的金貴之氣,打眼一看便是個美貌的官家少婦,總算比夏日裏全副武裝要平常許多。


    郎衛們紛紛改喚稱呼, 稱小皇帝為‘夫人’,隨即以出城采風為由,混在百姓中準備出城。


    出城檢查, 康絳雪一直憋著一口氣,守衛撩起車簾看人時,匆忙裝做小憩, 托著顯懷的腹部,露出打扮過的小半張臉。


    這般女子偽裝成功起了作用,守衛瞧了一眼,隻當是哪家的有孕貴婦,絲毫不敢多看,確認車上隻有一人便痛快放行。


    皇城的大門是一道坎,踏出這道坎,就是一個好開頭,此時距離小皇帝從苻紅浪手裏脫身,不過兩個時辰。


    小皇帝和郎衛們俱是鬆了一口氣。


    不過饒是如此,躲避追兵以防被發現的事實還是沒有改變,眾人不敢放鬆,也不欲耽擱,匆匆隱藏行蹤換路而行,往南疆方向趕去。


    路上,康絳雪擔憂盛靈玉,內心火燒一樣焦灼,尋覓機會詢問:“南疆起戰事,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被苻紅浪劫走之前,一切還好好的,楊惑已經去了南疆,按道理不該打起來,更不該打得如此激烈,連盛靈玉都要去前線。


    郎衛聞言皺眉,想起了什麽,歎息一聲道:“陛下有所不知。”


    在小皇帝失去蹤跡的這段時間,外間朝堂上變幻莫測,然而誰都沒想到,這變故並不是出在國內,而是出在了雲國這一頭。


    雲國在定朝死了兩位皇子,大家都聚睛關注雲國在外交上的動向,卻不想就在兩位的皇子回國風光大葬後,雲國的老皇帝沒過兩天緊跟著也去了。


    老皇帝一死,雲國國內出現了大規模的震動,七八個年輕有競爭力的皇子圍繞皇位進行了角逐和廝殺。


    一番內鬥之後,一位出身不高的皇子殺出重圍,登基稱帝,換了新年號。


    按理來說,換皇帝這種事也還不足以震動定朝,偏不料這位新帝格外的激進好鬥,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不是穩定朝務,而是對定朝開戰,直接打了楊惑一個措手不及。


    寧王被困在邊陲小城斷水斷糧足足半月,險些被雲國圍殺,直到盛靈玉被派去支援才獲救,如今一齊後退了兩城。


    ……


    康絳雪聽到雲國老皇帝死了便有預料,後麵聽到出身不高的新帝還是忍不住:“那新皇帝排行多少,叫什麽名字?”


    郎衛對小皇帝點點頭,證實了康絳雪的猜想:“排行十三,名喚姬臨秀。”


    姬臨秀!?


    是姬臨秀在搞事!?


    康絳雪胸腔震動,驚訝氣憤之外,又覺得心中疑慮。


    奇怪……


    姬臨秀弑父弑兄弑弟去做皇帝自是一點都沒問題,但登基後立刻反水開戰,怎麽想都超出了康絳雪的理解範圍。


    姬臨秀當然不是個好東西,可這一切……接二連三的動手,有些太急了,不像姬臨秀這種擅長蟄伏之人的作風。


    更何況自己的位置還沒做穩立刻便要開戰,不符合常理,好鬥和激進,從不是匹配姬臨秀的形容詞。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姬臨秀他腦子進水了嗎……


    康絳雪茫然無解,心裏的焦灼感不降反升。


    自知道盛靈玉受傷之後,小皇帝一直如此,心時刻高高吊著,時不地陣陣心悸。


    郎衛們雖然極力在路途中照顧小皇帝,但為了不引人注意,為了保證安全,康絳雪仍免不了有時風餐露宿,受了一些平時沒受過的磨難:


    小皇帝的腳被鞋子磨破,絲絲縷縷發痛,天氣悶熱,食欲也不好,要麽吃不下,要麽吃什麽吐什麽,害口嚴重,夜裏更是睡不著,整夜地在馬車上發呆。


    在路上折騰數日,小皇帝以往圓潤白嫩的臉頰迅速清瘦下去。


    說來這些折磨,對於康絳雪而言其實算不得真正意義上的苦,他能感覺到,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很努力在不讓他吃苦。


    但即便如此,架不住這一切不適在小皇帝懷孕期間累加,懷孕對康絳雪的影響太大,他的脾氣來得又猛又快,有時候甚至想大吼大叫,可他知道不可以發脾氣,於是硬是憋著,不給旁人添麻煩。


    一日日過去,在漫長的不知道盛靈玉安危的奔波中,小皇帝的頭腦被盛靈玉占滿,前所未有地、如此專注地、用大把大把的時間去想一個人。


    日複一日,他太想念盛靈玉了。


    他想知道盛靈玉的安危,想和盛靈玉說一說話,他想告訴盛靈玉,他最近過得有多麽不好。


    他被苻紅浪欺負,他吐得沒力氣,他的腳好疼,他有那麽多委屈,沒人可以訴說。


    被苻紅浪囚禁的時間裏,小皇帝其實也在思念盛靈玉,可他一直沒有表現出分毫,即便每天都活得戰戰兢兢,依然咬緊牙關不在苻紅浪麵前示弱。


    他根本沒那麽灑脫,也沒那麽堅強,無論是和盛靈玉分別之前的冷淡,還是和盛靈玉分別之後的隻字不提,都隻是因為他在忍著,他忍啊忍,在如今這段分別之中,再也忍不住。


    那些許許多多的糾結,現在都不再重要。


    他沒有資格去評判盛靈玉,沒有高貴的品德去斷言大善大惡和是是非非,當他問他自己,寢食難安奮不顧身到底想要什麽?


    答案還是沒有改變,他喜歡盛靈玉,他愛著盛靈玉,他這樣一個人,太渺小,也太平凡,平凡的人,本應該簡簡單單,直來直去地活著。


    小睡一陣,馬車停下來。


    小皇帝被郎衛扶下車,眼前是簡單的籬笆小院,遠處是無邊無際的農田,郎衛分了人手清掃院落,安置小皇帝在此休息,恭敬交代:“陛下,這裏清淨又安全,正適合陛下修養身體,行到此處,便不能再往前走了。”


    小皇帝要和盛大人匯合,郎衛們理所當然要護送,但郎衛們也記得盛靈玉的吩咐,絕不可能讓小皇帝真涉及險地。


    “此處在永州郊外,和盛大人所在的鹽城相隔兩三日的路程,屬下在路上便給盛大人遞了消息,盛大人得了消息,想必很快就回趕來和陛下相見。”


    康絳雪對這個意見沒有異議,他知道自己什麽情況,不管是為了大人還是為了孩子都不可能真的去邊陲,在這裏等候最為合適。


    隻是他的心總是很亂,點過頭之後,又很快思維發散:永州?永州豈不是陸巧的管轄之地?


    ……他這一遭當真走了很遠,折騰到自己都有些鬧不清了。


    疲勞上湧,小皇帝扶著腰腹在床上躺下,不想這一躺有些駭人,足足睡了七八個時辰才悠悠轉醒。


    睡夢之中,康絳雪隱隱聽到門外有人在喊盛大人,猛然清醒,外麵的聲音更加清晰了些。


    盛靈玉……真的是盛靈玉?


    腳步聲靠近,康絳雪腦中一片空白,竟什麽都沒來得及思考便去穿鞋下床。


    他走得實在太快,奈何腳上發軟沒力氣,身子太重向前一撲,眼見著就要摔倒,一雙手臂從下方托住了康絳雪的身體,小皇帝眼前黑影閃過,人直接跌入來人的懷抱之中。


    下巴靠在那人的肩膀上,腰間被扶住,鼻尖呼吸,一陣淺淡的梨香,那一刹那,康絳雪有很短很短的恍惚感,仿佛做夢一般,不敢相信自己已經碰到了日思夜想的對象。


    他下意識揪緊盛靈玉的衣衫,想和自己緊緊貼住,又忽然反應過來用力拉開,去看盛靈玉的臉。


    盛靈玉被小皇帝粗魯的動作拉的衣衫摩擦作響,但卻恍若未覺。


    兩個人視線相撞,康絳雪的眼睛裏倏然蒙上一層水霧。


    他本想仔仔細細看看盛靈玉的臉,卻鼻腔酸澀,一瞬間,無休止的感情浪潮鋪天蓋地而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情緒暴漲,用力錘盛靈玉的胸膛,罵道:“你怎麽才來,你怎麽才來啊!”


    盛靈玉尚未說話,康絳雪的眼淚已經掉落,這一下,他終於看清了盛靈玉的模樣。


    盛靈玉穿了一身暗色的薄衫,頭發束的鬆鬆散散,臉色冷白,臉頰凹陷,竟是瘦得比小皇帝還要厲害,不知是不是因為受了傷,他的唇上沒有一點血色,眼睛流淌著一種濃稠的黑,冷眼瞧著,美得森然可怖。


    盛靈玉的神情有些遲緩,被小皇帝捶打和喊叫都沒有讓他有所異動,他和小皇帝不同,眼睛從始至終都在看著康絳雪,恍若入了魔一樣專注地在確認什麽一般。


    忽然,盛靈玉收緊手臂,緊緊抱住小皇帝。


    康絳雪肩膀和背上同時一痛,不料盛靈玉的力氣竟然會像是沒了分寸一樣這般可怕的大,他低哼一聲,發泄也就此停下,一手摸著肚子不被盛靈玉撞到,一手攬住盛靈玉的肩膀,沒了聲音。


    門口的郎衛見狀適時關上門扉,悄聲退去。


    兩人相擁一陣,長久無聲。


    除了彼此的呼吸聲,小皇帝什麽都聽不到,他覺得自己一時很想接著哭,一時又很想重新看看盛靈玉的臉,可到頭來沉默半晌,不知說什麽,抽了下鼻子穩住情緒,摸索起盛靈玉的身體,啞聲詢問:“聽說你受傷了……我還以為你會死。”


    盛靈玉抱著小皇帝,道:“現在見到陛下,我才發現自己還活著。”


    這是盛靈玉說得第一句話,聲音也是低低沉沉,沒有往日間的清朗,可小皇帝聽著,心口一下便脹得發痛。


    他明明自己渾身都覺得不舒服,但盛靈玉隻這一句話,康絳雪便忘記了自己,單單為盛靈玉而萬分難過起來。


    冷靜下來,小皇帝已經後悔起自己剛才的作為,他不知道盛靈玉傷在哪裏,於是順著盛靈玉的肩膀,一點一點的四處摸索。


    盛靈玉沒吭聲,手動了動,似是也想確認小皇帝的安危,但很快忍住,硬是沒有冒犯小皇帝分毫。


    久別重逢,有些東西到底是不一樣的,康絳雪感覺到盛靈玉身體的繃緊,頓了下,低聲道:“你摸吧……摸摸我。”


    說著,小皇帝忽然有了些勇氣,主動喚道:“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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