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瘋長的感覺頗為奇特, 明明不久之前還察覺不出什麽風吹草動,轉眼之間就氣勢洶洶席卷而來,小皇帝仿佛被一股氣撐大了肚子, 肚皮越來越圓, 沒過多久就真真切切有了一股無法忽視的十足孕氣。


    他開始顯懷了。


    而且還是相當明顯的那種。


    平無奇和海棠每天仔細丈量小皇帝的腰圍, 後者不負眾望, 茁壯成長,甚至直接導致平無奇和海棠出現刻板行為。


    平無奇喃喃重複:“又大了。”


    海棠:“嗯, 又粗了。”


    平無奇:“又大了。”


    海棠:“嗯, 又粗了。”


    “……”


    康絳雪旁觀全程,無語凝噎,可對於肚子的膨脹也是真的同樣深有感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 懷孕四月出頭之後, 他總覺得自己的腹圍超出了同月份的正常孕婦, 近乎有些不符合常理。


    小皇帝福至心靈,緊張猜測:“朕是不是直接一胎懷了倆?雙胞胎?”


    平無奇對於小皇帝的擔心也有同感,他自己查閱了很多圖冊,處處都在說明小皇帝的孕肚過大, 四個月看起來卻和六個月的大小差不多。然而若真是雙生, 脈象上會有不同,眼下小皇帝的脈象沒有異常,隻能說明孩子確實隻有一個, 成長速度卻和正常孩子的不同。


    平掌事基於事實,大膽推測:“陛下是男子懷胎, 不能以常態推論,說不定這孩子並非要懷胎十月,月份短些便能長成。”


    這說法說得好像他懷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顆瓜,康絳雪捧著肚子,瞪眼發愁:“……你是說朕有可能早產?”


    平無奇想了想,又不敢完全確定:“奴才覺得有這個可能,陛下不必太擔憂,心裏多少有個準備就好。”


    孩子早產意味著挨刀子的日子會提前,得過且過的皇帝陛下難免有種被生活掐住脖子的感覺。


    而生活還能對他更加不友好,小皇帝還沒唉聲歎氣結束,更大的困境接踵而來——隨著京中天氣越來越熱,宮中人人大規模更換輕薄衣衫,沒了厚重的衣衫做遮掩,康絳雪的肚子徹底藏不住了。


    之前是不想見人,現在是見不得人。


    操蛋,藥丸。


    小皇帝不由愁雲慘淡,犯愁之時,一個消息從宮外傳了進來:雲國的兩位皇子歿了。


    這算不得什麽令人驚訝的消息,在康絳雪預料之中,他隻覺得該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倒也沒什麽情緒波動。


    說來兩個炮灰王子的死亡預告書下了這麽久,能活到今日已經相當難得,要不是氣氛不允許,小皇帝真應該給太醫院的太醫和犧牲掉的無數珍稀藥材頒一個勞心勞力的獎。


    不過不管怎麽說,死的是外國的兩位皇子,對於定朝朝野是件大事,小皇帝不得不在養心殿召開一場緊急會議。出門時為了給小皇帝遮擋身形,海棠姑姑挖空心思翻空衣櫃,找了件寬鬆的暗色長袍出來。


    康絳雪一上身,頓時渾身悶熱,無奈熱一點總歸比被人瞧出來大肚子要強,小皇帝忍住不語,彎腰駝背抱上小玉遮擋肚子,將外露的痕跡盡量消除。


    從效果來看,這種方式還算不錯,若不是有心人非往男人還特麽能懷孕的方向上去想,應該隻會覺得小皇帝有點微胖有點發虛,這樣的天氣還穿寬袍子。


    康絳雪帶著平無奇到養心殿,殿裏早已到了不少人。


    四下掃一眼,不意外看到朝臣們熟悉的麵孔,苻紅浪的業務範圍不涉及這些,他並未到場,楊惑沒缺席,康絳雪不想看他,瞧一眼就立刻移開視線,隨即視線停頓,驚訝地在人群裏看到了一個因為疫情許久沒見到的人。


    鄭嵐玉竟然也來了。


    真是稀奇。


    鄭嵐玉官職低微,平日裏緊急會議排不上他的位置,這種時候能獲得一席之地多半是在低微的崗位上也持續發光發熱惹了上司青眼的緣故。


    康絳雪心裏說著兄弟六六六,麵上什麽都不顯露,入座坐好,直接點入正題,和眾人商討皇子死亡之事的後續處理事宜。


    朝臣們入宮時就已經得知此事,現在討論起來也沒什麽廢話,直言皇子死亡目前已成定論,現下最好不做追究,應該重金保存皇子屍身,帶著友情賠償和撫慰信件送回雲國。


    瘟疫天災,不可抗力,雲國再震怒也無法挽回,理應怪不到定朝頭上,但定朝亦不能就此放鬆,應派可靠之人帶兵加防南疆,以免因此事再生戰亂。


    小皇帝自己也是這個看法,沒什麽反對之意,但聽朝臣說話時,他被衣服捂得厲害,臉頰發燙,聽著聽著,小皇帝便忍不住揮手輕輕扇了扇風。


    扇風這個動作無疑和他故意穿厚衣服的行為有些矛盾,很快,一道來自下方的視線粘在了小皇帝的臉上,楊惑的目光意味深長,沒說一個字,不戴眼罩的那隻眼卻傳達出一種深深的凝視感。


    輕飄飄的注視,卻已足夠讓小皇帝覺得十分不舒服。


    康絳雪並不知道楊惑現在對他的懷疑到底有幾分,是不是真的相信男子有喜那種離譜之事。


    也許楊惑完全沒有猜疑,這些不舒服的感覺都隻是小皇帝太過在意而萌生的自我防備,但此時此刻,康絳雪隻感覺那短短的幾秒之間如芒在背,不受控製地被激出了一種攻擊性。


    看什麽看……別再看了!


    康絳雪之前並沒有其他考慮,在那一刻,他忽然十分警惕,條件反射地想要將楊惑和自己隔離開。


    小皇帝沒有任何預兆開口道:“朕看鎮守南疆一事不如就由寧王去吧。”


    這話來得突然,朝臣四下一片議論。小皇帝說完自己也覺得吃驚,冷靜下來一想,他想平安生下孩子,將楊惑遠調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苻紅浪已經夠可怕了,康絳雪哪還有那麽多精力再和楊惑這個正牌渣攻鬥智鬥勇互相刮痧,隻是楊惑位高權重,出使南疆,怕他未必會答應。


    楊惑被點名,略略停頓一刻,不知想了些什麽,躬身行禮:“既是陛下的旨意,臣自當遵從,明日便送皇子回國,為陛下穩定南疆。”


    他答應了?!


    康絳雪不動聲色,實則頗為驚訝。朝臣們也有同感,眾人互相看了一陣,然而是小皇帝下的命,寧王又答應得十分利索,沒有旁人置喙的餘地。


    於是盡數沉默,就此定下此事。


    緊急會議不久便宣告結束。


    遣散朝臣之時,康絳雪暈乎乎的,仍沒想透楊惑這廝怎麽願意幹這一趟遠行奔波之事。


    楊惑恭敬離去,不忘對小皇帝微笑行禮。康絳雪沒搭理他,遲了一會兒才踏出殿門,沒想到門外有人還沒有離去,兩人一抬眼,對視個正著。


    康絳雪微愣,待看清那副俊俏的少年容貌,不自覺感覺有些親切:“是鄭卿?你還沒走?”


    鄭嵐玉自上次一起出宮聽曲之後一直沒和小皇帝說過話,眼下恢複了以往的高傲之態,雖是麵對皇帝,下巴卻總是往上抬著,聞言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眼角眉梢寫著不高興不得勁不滿意。


    康絳雪視鄭嵐玉為每個老板都求之不得的得力員工,拉近關係之心一刻不歇,見鄭嵐玉這姿態奇奇怪怪,耐心關切道:“怎麽了?”


    小皇帝對待自己和對待其他大臣的敷衍態度大相徑庭,鄭嵐玉心裏也有數,但他並不提,語調微諷道:“小臣怎麽了?怕不是陛下怎麽了吧?”


    康絳雪被問得有點蒙,麵露不解,鄭嵐玉越發不耐:“以前不是從來不在乎名聲,現在倒想起來裝模作樣?”


    康絳雪微妙地“唔”了一聲,一頭霧水,實在不懂鄭嵐玉在鬧什麽脾氣。鄭嵐玉卻有自己的想法,嘴巴什麽都不說,眼睛則盯著小皇帝的蒼白的嘴唇、冒汗的額頭、異樣泛紅的臉頰不放。


    稍許,鄭嵐玉嫌棄地從懷裏抽出了一張手帕:“拿著。”


    康絳雪遲疑未動,鄭嵐玉不耐煩,竟也不忌諱什麽君臣規矩,直接拿著手帕在康絳雪額上抹了兩下。


    “身體不適就老實休養,召集群臣弄這一番做派,這是要感動誰呢?”


    身體不適?誰?


    康絳雪後知後覺按住鄭嵐玉的手,這才發覺觸感十分潮濕,竟全是他不知不覺間發的汗。


    康絳雪忽然徹底明白了鄭嵐玉的這副不滿之態,他雖然表麵上看著沒好氣,其實心底竟是一番關心!


    小皇帝欣慰感動的同時,一股羞愧感也油然而生……他要怎麽跟鄭嵐玉說呢?他這不是難受……


    他這完全就是熱的,硬憋的。


    如此和諧的君臣氣氛,求都求不來,康絳雪哪有臉說出實情。


    他這一沉默,鄭嵐玉那邊便理解為默認,心情複雜地“嘖”一聲:“算了,帕子給你了,小臣告退。”


    鄭嵐玉去如一陣風,透著少年人的意氣,連關心都表達得這般獨特,康絳雪拿著帕子愧疚地捂了會兒臉,直到平無奇喚道:“陛下?”


    康絳雪回神,扶著平無奇回頭,冷不丁地在簷下看到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盛靈玉一身暗色的薄衫,直直望著小皇帝,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又在那裏等了多久。


    許多日子不見,康絳雪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第一句應該說些什麽。他步子緩慢靠過去,本意是想好好對上一眼,可離得近了,不知為何,還是下意識地錯開了盛靈玉的眼睛。


    小皇帝隻道:“回來了?”


    盛靈玉的身軀微頓,躬身行禮:“是,見過陛下。”


    伴隨著皇子死亡一事的收場,皇城之中的瘟疫也得到了有效的控製,兩場天災都到了尾聲,從功績上來說,盛靈玉完成得妥妥當當,無可指摘。


    這一趟回來,算是徹底交差的,這之後,盛靈玉將不需要再頻繁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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