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獄之中的約定言猶在耳, 事關生死,無人會忘,兩人說定的期限在大婚之前, 如今盛靈玉還好端端站在這裏, 便已經什麽都不必說,盛靈玉的存在本身即對約定最直白的回應——他是失約了。


    盛靈玉淡漠開口:“便是失約,楊世子待要如何?”


    盛靈玉的目光凝視遠方的小皇帝和盛靈犀之時籠罩著一層看不清的霧氣,他忽然轉過來看向楊惑, 一雙眼眸之中卻有著極端的清明和冷漠。


    這不像盛靈玉的眼神, 也不像盛靈玉會說的話, 楊惑瞧著瞧著,倒真是有幾分笑不出了。


    果然,他上次見盛靈玉, 便隱約覺得這人走在刀鋒上,想著不如推他一把,將未來的一切可能掐死在萌芽裏, 現在看來,當時的直覺和想法都沒有錯,要盛靈玉死是對的。


    若盛靈玉不死,容著這人繼續走偏,終有一天會成為他的心腹大患, 隻可惜, 他推是推了,如今看結果, 卻是失敗了。


    盛靈玉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楊惑當真有些失望。


    潛在的敵人永遠都令人心裏不舒服,和盛靈玉對上視線, 楊惑已然對盛靈玉發生轉變的原因全無興趣,他眯住眼睛,冷清道:“我替靈玉收了場,清理了爛攤子,靈玉說食言便食言,如此輕輕鬆鬆,就不怕我將事情抖摟出去?”


    說著,楊惑的語氣附上笑意,他有意惡毒道:“在那位陛下心中,可會想到靈玉這等君子實際上是弑父之人?不知若是陛下知道靈玉的所作所為會作何感想?”


    盛靈玉像是沒有聽到楊惑口中的威脅和諷刺,輕輕道:“可你不會現在告訴陛下。”


    楊惑哼了一聲:“你怎知我不會?”


    盛靈玉道:“這樣好的把柄,無波無瀾之時,楊世子哪裏舍得拿出來用?”


    盛靈玉說得那般平常,可卻無疑輕而易舉地戳中了楊惑的打算。


    是了,一點都不錯,這樣好的把柄,若不是一擊命中的適當場合楊惑絕不會隨意拿來用,他還要用這點秘密去一寸一寸壓榨盛靈玉,直到觸碰到盛靈玉的底線,再也榨不出任何利益才會停止。


    被盛靈玉奪走了些許主動權,楊惑微一定神,很快笑了,他用刻意譏諷的語氣調侃道:“以前倒是沒發現靈玉這般銳利,現在看來,你果然是謝成安的兒子。”


    謝成安的兒子,這種說辭有種銳利的鋒芒,比刀劍還要冷,能劃破血肉,刺痛人心,是莫大的諷刺。


    盛靈玉聽著,竟沒有動怒或者難過,他也笑了,認認真真、一字一句道:“楊惑,若你想要我的命,今日以後,不妨親自來拿。”


    禮樂之聲停了又響,巡遊,祭祖,行大禮,百官大宴。


    康絳雪從下車輦開始一直繃住臉,凡事都跟著禮節走,忙得手腳倒懸。


    一直熬到天色漆黑,大婚之禮總算到了尾聲,小皇帝和盛靈犀一起被簇擁著進了落霞宮的喜房,進了殿內,宮人們剪了小皇帝和盛靈犀的頭發,綁在一起擱在了枕頭下,又是一番吵鬧之後才散場。


    康絳雪從早撐到晚,宴上按規矩一個接一個走流程,沒得機會吃飯,餓得饑腸轆轆頭昏眼花,體力透支,海棠提前塞了果子也沒用。他一個成年男子尚累到如此地步,體弱的盛靈犀則更甚,康絳雪中途扶了她兩次,拖到了後麵,盛靈犀臉色幾乎泛青,濃濃的胭脂都藏不住她眼下的疲倦。


    終於沒了旁人,康絳雪一刻都不敢拖,立刻想安排盛靈犀先歇下,剛把平無奇叫過來一句話還沒有交代完,殿內進來一個宮人,手上呈著一對盛滿清酒的酒杯。


    喜婆們剛走,竟然還有禮節沒行?康絳雪身心俱疲,懶得再繼續,揮手示意來人退下,那宮人卻沒有聽話,反而躬下身小心稟告道:“陛下,這是苻國舅派人送來的,國舅爺的意思是望陛下滿飲此杯。”


    ……苻紅浪?苻紅浪給他送酒?


    康絳雪心下莫名,望著那酒杯半天都沒明白苻紅浪到底是什麽意思,說來在行大禮和宴會上時,苻紅浪這人都在,但他並沒主動和小皇帝說話,康絳雪也沒和苻紅浪對上眼。


    他中間曾偷偷瞥過苻紅浪幾眼,那人也隻是一如既往地老神在在似笑非笑,看其優哉遊哉的模樣,似乎對這樁由其一手策劃的婚事樂見其成,沒什麽搞事的想法。


    康絳雪猶豫道:“他就讓你送這杯酒?沒說什麽旁的話?”


    宮人斟酌著回道:“苻國舅說陛下新婚,當合巹交杯,永以為好,喝了這酒,祝陛下和娘娘永結同心,早生貴子。”


    康絳雪聽得哽了一下,以苻紅浪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盛靈犀的身體狀況,可他偏偏說什麽早生貴子,康絳雪隻覺得苻紅浪這話不是說給他聽,倒像是刻意折辱盛靈犀……黑心黑肺,簡直是存心欺負人。


    小皇帝聽不下去,也沒去看盛靈犀的神色,想來這樣的針對之言,換了誰臉色都不會很好,他同宮人不耐煩道:“國舅的心意朕領了,不過皇後身體不好,朕自己喝了就是。”


    說話的工夫,平無奇將酒杯接過了手,沒有藏著掖著,徑直放到鼻尖聞了聞,對小皇帝點頭示意。


    有平無奇確認酒裏麵沒別的東西,康絳雪便也放下心來,接過以後一飲而下:“可行了?趕緊出去!”


    小皇帝飲了酒,宮人像是能夠得以交差,忙不迭地放下托盤應聲離去。


    人沒了影子,康絳雪趕忙拉著平無奇給盛靈犀診了診脈,平無奇臉色和緩,放鬆道:“陛下安心,皇後娘娘沒什麽事,就是累了,好生歇歇即可。”


    康絳雪放下心來,平無奇又道:“那……奴才告退?”


    平無奇沒說什麽,可眼神和臉色卻提醒了小皇帝接下來該是一場隻有皇帝和皇後的良夜。


    新婚之夜,小皇帝不可能不留宿落霞宮,康絳雪目光掃了一眼身旁的盛靈犀,醒悟一般匆忙出聲叫道:“等會兒!”


    平無奇低頭:“陛下吩咐。”


    康絳雪道:“叫人給皇後鋪床,再準備一道屏風,外間多放一張榻。”


    皇後睡在床上,外麵的榻給誰睡不言而喻,平無奇早有預料,不驚訝地領命離去,盛靈犀抬起頭,和康絳雪視線撞了個正著。


    康絳雪有不少話想和盛靈犀澄清交代,到了嘴邊,卻來得格外簡短,小皇帝挑揀詞句道:“你是盛靈玉的妹妹,以後便也是朕的妹妹,所以什麽都不必憂心,朕不會怠慢你。”


    小皇帝原身的年齡其實比盛靈玉兄妹小了好幾歲,可話到此處,康絳雪也沒太在意細節,隻繼續道:“當日沒有問過你的意思便安排大婚乃無奈之舉,若日後皇後另有姻緣,無須忌諱,朕會尋方法……”


    尚未說完,盛靈犀忽然有了反應,她身體單薄疲乏,但硬是堅持站起來,不顧小皇帝的阻攔跪在地上行了一個恭恭敬敬的叩頭禮。


    盛家姑娘聲聲清脆,亦聲聲堅定:“陛下大恩,盛氏無以為報。”


    話的尾音,盛靈犀有幾分宛如哭訴的顫音,都是心明之人,餘音盡在不言之中,康絳雪的心鬆懈下來,考慮到盛靈犀體質不佳,便催促道:“你歇下吧,朕在屏風外,若有事情出聲就是。”


    盛靈犀微微頜首,沒了聲響,燈火也被伺候的宮女們撲滅,康絳雪移步外榻,在自己的榻上,搬來了那對燒到一半的龍鳳喜燭。


    映著赤紅的燭光,康絳雪終於得了空閑,他讓左右叫來了不少茶水點心,剛吃兩口便想起來問道:“盛靈玉吃飯了嗎?他今夜一個人住正陽宮?”


    平無奇回道:“盛大人應該不在正陽宮,奴才剛才出去,在殿外瞧見一個人影。”


    康絳雪一時驚訝:“你說盛靈玉?他在殿外幹什麽?”


    平無奇思索道:“好像什麽都沒幹。”


    這絕不算令人滿意的回答,康絳雪不自覺地向殿外望出去,什麽人影都看不見,倒是濃濃夜色和門上貼著的紅色喜字閃過小皇帝的視線,令人心裏有些恍恍惚惚。


    小皇帝吞咽幾口,沒了胃口,三兩下擦掉臉上的點心殘渣,吩咐道:“叫他快回去休息吧,太晚了,皇後剛睡下,今日來不及敘話,有事情明天再說,若他累了不想回正陽宮,在落霞宮找個房間睡下也可以。”


    交代妥當,康絳雪合衣躺下,可不知怎麽,明明身上累得厲害,腦中卻還頗為清醒。


    他出神了一陣,睡意沒來,反倒有一股熱量自腹中逐漸升起,來得異樣又清晰。


    他有些朦朦朧朧的衝動。


    這種衝動並不稀奇,數來前後近一個月,康絳雪時不時便會有這種情況,屬於長久忽略不進行處理而越演越烈的生理問題,不過這一次顯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來得不是時候,隔著一扇屏風就是安睡的盛靈犀,這個時間地點,足以令康絳雪煩躁得想自打嘴巴。


    小皇帝緊閉著眼睛獨自忍耐,心裏近乎放空,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沒由來地燥熱,人像是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越是忍耐,越是一刻也忍耐不得。


    難道是剛才那杯酒裏放了東西?可平無奇明明已經查看過,按照平平的能力,不可能會錯漏。


    康絳雪難受得厲害,正在此時,身後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康絳雪正想喚平無奇,回頭便去抓那人的手,急道:“來得正好,你給朕看看……”


    說到一半,康絳雪的聲音忽然頓住,因為眼前並不是平無奇,而是穿著一身暗紅衣衫,麵孔在喜燭輝映下晦暗不清的盛靈玉。


    盛靈玉怎麽來了,不是叫他去休息了嗎?


    康絳雪尚未反應,盛靈玉的身軀猝不及防向前擠了上來,這人彎曲膝蓋頂上了榻,迫使小皇帝整個人都向後移了半寸。


    盛靈玉沒有伸手,也沒有觸碰小皇帝,他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喪失了正確的距離感,呼吸近到已經打在小皇帝的臉上,說話卻還平平常常:“……陛下要微臣看什麽?”


    “……”小皇帝當然是說不出口的,而在他想清楚如何處理此刻不想被人發現的窘狀之前,康絳雪被迎麵而來的酒氣搶先占據了思維,他驚訝道:“你喝酒了?”


    盛靈玉道:“一點點。”


    說是一點點,但聞起來絕不止一點點,康絳雪剛才也喝了一杯,哪裏有這麽重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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