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絳雪並不意外, 站在陸巧的角度,他確實該要一個解釋。


    放在往常,小皇帝這種人肯定要說些朕為什麽要和你解釋一類的廢話, 可這一刻, 相對而立的小皇帝和陸巧都像變了一個人。


    他們一個心中有事,一個心中有怨,於是就連這種對視都顯得格外的涼薄、冷漠,海棠在馬車旁猶猶豫豫半晌, 不敢出聲打擾, 隻能默默低著頭, 不去看兩人。


    風聲掀動馬車的車簾,呼啦啦的聲響宛如給周圍的空氣撕出了一條裂口,康絳雪忽地開口對陸巧道:“上車吧。”


    陸巧沒有動, 康絳雪又道:“朕很冷。”


    陸巧的情緒積壓到了一定地步,可聽了這話,到底還是忍受不了小皇帝繼續吹風跟著上了馬車, 兩人在車中坐定,本該跟上車的海棠並沒有跟上,反而對車夫使了個眼色,一同退到了一旁。


    馬車成了兩人的獨立空間,康絳雪出聲詢問:“盛靈犀是不是在你手裏?”


    陸巧聞聲一怔, 幾乎是立刻盯上了小皇帝的眼睛, 死死凝望康絳雪的神情,他是真的沒有想到, 在如此一觸即發自己臨近崩潰的情境之下,小皇帝開的第一次口竟然是這麽一句。


    陸巧忽然不受控製地發出一聲類似嘲諷的輕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小皇帝還是在笑他自己, 他募地道:“在又如何?”


    康絳雪知道劇情,因此很清楚陸巧在盛家破敗之後立刻就買通門路接走了盛靈犀,怕陸巧私下泄憤,他決定先把話交代清楚:“太後和苻紅浪已經了答應朕的要求,從即刻起,她就是朕的皇後,所以,在其他人發現之前,你最好盡快把她送進宮裏來,不要耽擱她的名聲。”


    陸巧拳頭猝然握緊,俊俏的臉上亦出現了一種類似無法忍耐的神情,康絳雪對這些都並未理會,隻盯著他問出最後一個問題:“陸巧,你碰沒碰她?”


    這個問題宛如一把尖刀,狠狠插進了陸巧的心髒,陸巧一拳捶在座位上,怒極吼道:“我怎麽可能碰她!我如今是什麽想法你難道不清楚嗎?阿熒,你怎麽能狠心說得出這種話?”


    陸巧宛如喘不上氣似的呼了一口氣,眼睛泛紅,一層眼淚罩上了浮著紅血絲的眼球,他聲聲質問:“你叫我上車就是為了說這些?”


    “阿熒……我絕不是為了立後而怪你,你是該立後的,你早晚要立後,我知道!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立盛靈犀為後?她是盛靈玉的妹妹!而且你在這種關頭要娶她,這不就等於——”


    後麵的話不用陸巧說,康絳雪心知肚明,他直直望著陸巧,極為冷靜道:“陸巧,我隻問你一句,若我就是要保盛家,你待要如何,你要和我翻臉嗎?”


    小皇帝想要保盛家,這個想法其實早已經在陸巧的猜測中呼之欲出,可陸巧不想去麵對,現在小皇帝對他直接說出口,陸巧終於避無可避。“你當真……想要保盛靈玉?”


    康絳雪回道:“是。”


    陸巧繃緊了下頜,恨聲道:“為什麽?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


    為什麽。


    因為康絳雪想保護盛靈玉,他一直想。


    因為盛靈玉什麽都沒有了,他隻有小皇帝這一點點的希望,若小皇帝再不伸出手,盛靈玉真的會滑落到無底的深淵之中,一輩子都爬不出來。


    康絳雪在心中將這些想法過了許多遍,等再開口已經極為冷靜,他和陸巧道:“我要用他。”


    小皇帝的自稱是我,語氣又不同尋常,意味著這一番對話意義極重,陸巧便也沉默了一瞬,更加怨恨:“用他?……你用他做什麽,你有我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會幫你的!你要什麽我都會——”


    陸巧尚未說完,康絳雪已然將他打斷,小皇帝亦低吼道:“你不明白嗎?你一個人不夠啊!不夠!你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看!我現在有什麽,我的命都不在自己手裏,隻要長公主想,隻要太後想,他們誰都能殺我!你總是說得好聽,你一個人都能做什麽!你現在說得上話嗎,你有兵權嗎!”


    小皇帝話音淒厲,陸巧猛然梗塞,他怔怔望著眼前人,既是忽然被拉進了一片殘破的現實,又是一陣令人刺痛的屈辱,陸巧遲緩道:“……我是一個人,那盛靈玉就不是一個人了?他無權無勢,他就有什麽能耐嗎!?”


    小皇帝道:“他若沒有能耐,你何苦記恨他那麽久,這些年來你對他使得絆子少嗎,陸巧,你問問你自己,若他不是處處比你強,你可還會恨他到這個地步!”


    陸巧猛然間停下了所有的聲音,他的臉上,從震驚、屈辱、憤怒、啞然,盡數變成了一種肉眼可見的灰敗。


    他問道:“阿熒……你是不是早就有這個打算了。”


    康絳雪應道:“是。”


    陸巧又道:“所以在你心裏,一直覺得盛靈玉比我強?”


    康絳雪沒有回答,他看著陸巧,看著這個往日裏隻知道發瘋的陸巧眨眼之間熄滅了眼中的火光。


    陸巧的眼睛黑洞洞的,就這麽望著小皇帝,他的眼淚從眼眶裏滾落下來,但沒有發出一點點的哭聲。


    他隻是麵無表情。


    康絳雪知道,陸巧一定痛極了,若可以,他也不想讓陸巧這麽痛。


    可他隻能如此。


    拖到今日的取舍……


    他必須要做。


    小皇帝定神道:“是你強還是盛靈玉強,我不知道,陸巧,你自己證明給我看。”


    陸巧緩緩低下了頭,許久才問道:“你非保他不可?”


    康絳雪道:“是。”


    陸巧道:“若我無論如何都不同意——”


    康絳雪回答地很平靜:“陸巧,我已經決定了,輪不到你來說同不同意,我許你在我麵前諸多放肆,可你別忘了,我姓楊,我才是皇帝。”


    陸巧一陣無聲,他捂著臉好半天,低低道:“我沒忘過,我隻是……”


    後麵的話他沒說,但他的聲音已經將所有的失望和痛感暴露無疑,康絳雪也覺得不忍,但終究沒有安慰一句,隻是道:“你說一生都效忠於我,如今我已經把話跟你說完,你還是要違背我?”


    陸巧沉默地搖頭,雖然沒有說話,但這已經是一種順從的象征,康絳雪的心弦一鬆,又聽陸巧道:“這些都聽你的,可你要答應我兩件事。”


    剛剛才說完他才是皇帝,康絳雪本應用回絕來強調他的權威,可陸巧忽然仰頭望他,那個撕裂一般的眼神讓他一時難以答話。


    康絳雪隻能讓步道:“你說。”


    陸巧的聲音冷漠且平穩,他沉沉道:“第一,後可以立,寵不寵幸、給多少榮光也都無所謂,但阿熒決不能和盛氏誕育子嗣,將來的太子、將來的新帝身上不可以流有任何盛氏的血脈,這就是你我的底線。”


    這個條件從一個臣子的身份上來說十分出格,可從陸巧的口中說出來,確實合情合理,康絳雪本就不可能和盛家姑娘有任何的多餘牽扯,因此並未有絲毫的猶豫,直接答應道:“好,我答應,此生絕不和盛氏孕育血脈。”


    小皇帝應答迅速似是對陸巧起到了安慰之用,陸巧再開口時,聲音緩和了一些:“第二,想要接盛靈犀入宮,可以,但我要盛靈玉親自來接。”


    要盛靈玉親自去接,這就意味著陸巧一定會對盛靈玉多加為難,不管他對盛靈玉做什麽,盛靈玉都隻能忍耐。屆時,沒有人會幫助盛靈玉,那將是一場單方麵、無止境的欺壓和羞辱。


    康絳雪皺起眉,無法接受,陸巧不等他回應,自顧自摸了摸自己的腿,道:“他打斷我一條腿,隻有如此才能一筆勾銷,不過……我答應了你,便不會要他的命。”


    陸巧說得像是讓步,可對於康絳雪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他已經無法容忍盛靈玉再受任何的罪。


    一點也不行。


    康絳雪一片沉默,陸巧的眼底更加漆黑,他問道:“阿熒,我不會為了盛靈玉和你翻臉,而你卻能為了他和我翻臉嗎?”


    這話太重了。


    康絳雪一步都無法再前進,他心如刀絞,開口卻唯有道:“……好,依你。”


    陸巧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卻沒有任何滿意的表情,他毫無征兆地自言自語:“你生辰那天我說給你準備了禮物,我真的準備了,我給你打了一隻狐狸,活蹦亂跳,皮毛雪白,生得很漂亮,帶進宮的時候我就想,阿熒肯定會喜歡的,可那天晚上你沒來,叛亂之中,狐狸也不知道被誰給殺了。”


    “阿熒,以後隻要有機會,我還會給你打狐狸,留活口送給你,但你……是不是已經不再想要了?”


    康絳雪一時無言以對,他覺得陸巧在說狐狸,卻又不僅僅是狐狸,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陸巧說的是對的,那日獵場之中,康絳雪曾真的想要一隻狐狸,可過了那一日,他就不想要了。


    因為他有兔子了,他有了小玉。


    狐狸和兔子……是沒有辦法一起養的。


    康絳雪緩慢地合上了眼睛,道:“回正陽宮。”


    陸巧卻沒一起,他自己下了馬車,道:“你走吧。”


    康絳雪沒有堅持,叫了海棠上馬車,陸巧站在原地,在馬車離去之前,驀然出聲:“阿熒,你要用盛靈玉,隻是想用他做事而已,沒有任何私心,對嗎?”


    康絳雪輕輕一頓,應道:“對。”


    陸巧點了點頭,他重複多次道:“那我信你,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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