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年沒有滯留多長時間,張東寧便過來將他請走了。


    韓春露讓陳煜棠住在南書房對麵的客房,陪著她過去的時候,陳煜棠這才問:“傅太太,他犯了事情,督軍生氣還來不及,怎麽反過來還給我特殊優待?”


    韓春露怔了下,笑說:“可能是他們發現你確實是給冤枉的,雖然還沒有找到證據,但也算是提前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吧?”她說到這裏,不動聲色看了陳煜棠一眼,見對方麵上沒有什麽表情,依然是微微蹙著眉的形容,曉得她並不相信,拉起陳煜棠的手,握在自己手裏,輕輕拍了拍,“陳小姐,你無論如何,也算是咱們滎州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今回叫你受了委屈,並非本意,我代他們向你賠不是了。你就在我這裏多委屈幾天,估計再過不久,就能恢複自由了。”


    傅家宅子的後院中,種了三五棵白玉蘭花,現在正是白玉蘭盛開的季節,滿滿的一樹,是鋪天蓋地的岑岑白色,不見一星半點兒的綠葉,卻不失溫柔,此時正有一棵白玉蘭樹,對著走廊那頭的正敞著的氣窗,香氣仿若一條細薄的絲線,從著南風,一點一點,矜持地遊離過來。


    陳煜棠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也笑了笑:“傅太太,我走的每一步都落入旁人的算計,直到今天這個地步,要想撇清楚實在困難,並沒有怪誰的意思。我隻是擔心他許諾了什麽對他不利的。”


    韓春露聞言,麵有難色,看了陳煜棠兩眼,見她臉上笑意溫和,才歎了口氣:“陳小姐,我說與你聽,你可千萬別和老小說。他這人呀,我都不曉得怎麽說他。”


    陳煜棠心裏咯噔一下,還是點點頭。


    “那天他不是從醫院跑了麽?父親的脾氣他是曉得的,還非要搗鼓這麽一出,被抓回去當眾挨了一頓鞭子不說,還死活不叫人給他看傷。父親也心疼他呀,哪能真讓他死了,就叫張東寧去問,他想要什麽。他這才說要是不給你放出來,他就繼續捱著。陳小姐,我是當真覺得,老小一直把你當成心尖上的人,他就是從小被慣得,頑劣了些,心眼是好的。”她邊說邊用手掌給自己扇著風,旁邊的李媽見了,趕緊給她拿了一麵琺琅花鳥折扇來,她抖開,快快扇了兩下,才和緩了些,轉而曼聲說,“這天兒越來越熱了,新裁的夏天穿的旗袍還沒有送來,可真是愁人。”


    那折扇做工細致,底色上布滿了銅絲掐出的萬字回紋,華貴不可方物,看著倒像是宮裏流出的古董。這麽一麵華麗的折扇,叫她扇得霍霍作響,襲過來的卻全是熱風,反而扇得陳煜棠心裏也躁動不安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才應了句:“是啊,天熱了。”


    韓春露聞言,舒了口氣似的,心情也當即大好。她親自將門把手擰了下,門閃開一道縫隙,眼風掃過身後跟著的兩名看守,挑了挑眉:“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何必這樣認真?真不曉得這麽一板一眼的,是不放心陳小姐呢,還是不放心我。”


    那兩人低著頭不敢說話,但也沒有挪動半步。韓春露又張揚笑了起來,在陳煜棠肩頭輕輕打了一下:“嗨,跟他們置什麽氣呢?你就進去,李媽和你一起陪著,有什麽事情,盡管知會這兩個愣小夥子。”


    陳煜棠隻好反過來安撫了她兩句,她也沒說太多,便又一扭一扭地下樓了。


    傅嘉年剛一出老宅子的門,還未上車,張東寧便湊上來耳語:“上回咱們不是去找了那位賣豆腦的老爺子麽?今天我再去看望的時候,聽人說他過世了。”


    傅嘉年瞳孔一縮,回頭看見韓春露正站在不遠處的門廳裏送他,硬是扼住了話頭,朝她揮了揮手,一拍張東寧的肩膀:“咱們上車再說。”


    張東寧心領神會,跟著他一並上了車,等司機徐徐發動車子,張東寧才說道:“本來他六十多歲,常年勞碌,身體又不好,並不是什麽蹊蹺事情,可我聽鄰居說起,他出事正是在我們拜訪過他後一天。”


    傅嘉年默了默,才說:“看來咱們被盯上了,白白害了那位老伯。”


    張東寧頗為自責:“是我太大意,他都答應要仔細回憶一下了,我該把他接走好好安置才對。”


    “算了,事已至此,也沒有挽回的餘地,再想旁的辦法吧。”傅嘉年坐得端正,眼觀鼻,頭微微垂著,難掩失落,他保持這樣的姿勢片刻,忽然問道,“我在老宅子門口遇襲,好像也是在那之後不久?”


    張東寧略微算了算,驚愕:“就是在那之後一兩天的事。”


    傅嘉年冷笑一聲:“大哥當年的死果然有貓膩,絕對不像他們說的,是冀州來的間諜做的。”


    當年調查傅嘉平遇刺一案的,不是旁人,正是對張東寧有提攜之恩的魏延澤魏師長,眼見著事情要追查到魏延澤頭上,張東寧暗暗擦了擦冷汗,小心翼翼說:“當年正好是卡在大帥剛從冀州獨出來的關口,一則是時間上太巧合,二則是滎州局勢不穩,難免在調查上有些紕漏。”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傅嘉年頓了許久,冷不丁冒出來一句,張東寧頭低得更深,不敢看他,他聲音裏卻又帶了點笑意,“魏師長哪裏會是這種人,我可從來沒有懷疑到魏師長頭上。你往後別瞎給人說情。”


    他話雖是這麽說,但張東寧還是能聽出一絲嗔怪的意思的,當即隻說了個“是”,兩人一直到督軍府,也再無旁的話了。


    車子停在樓前,傅嘉年剛一下車,便在門口看見沈新鈞,當下走過去,笑說:“沈老爺子現在身體可好?調查的事情七七八八了吧?”


    沈新鈞搖頭也笑:“傅參謀,你從小就是故意擺出這個樣子,把大帥都蒙了,怕是如今你自己都已經習慣,反而改不回來了。你要不是總這個樣子,大帥也不至於總挑你的刺。”


    傅嘉年臉上神色一僵,看著沈新鈞的眼神裏,多了些複雜,哧地笑了一聲,正要接話,沈新鈞卻又說:“我一把年紀了,查案子肯定要慢一些,你多擔待。不過麽……事情仿佛對陳小姐越來越不利了,我今天在這裏等你,就是想同你說這件事。”


    傅嘉年額前青筋騰了起來,他忍了忍,隻簡短道:“沈老爺子,你且說。”


    “之前我不是一直在審那幾個小角色麽,後來幾個人好不容易鬆了口,都說不認得陳小姐。今天上午本來是要結案,赦沈小姐無罪的,可不知怎麽了,有個人忽然翻供,說陳小姐的確和他們有些關係。”


    他語調平穩滄桑,敘述間不起半點波瀾,叫人聽起來,反而又有一種靜水之下暗潮洶湧的戰兢。


    傅嘉年終於忍不住,礙於所在,隻得壓低聲音怒道:“這幫人說什麽,沈老爺子就信什麽?滎州城這麽大,陳煜棠又是赫赫有名的女企業家,有一個半個認得她的,還不是稀鬆平常的事情。人都是如此,快要溺死之前,總要拖一二個下水的。”


    沈新鈞噯了一聲:“你先別生氣,我隻是說對她不利,又沒有說旁的什麽。你怎麽不想想,這個人突然翻供,是為了什麽?”


    傅嘉年聽他有幫襯的意思,登時眼前一亮:“你是說,有人滲透了新洋阜?”


    沈新鈞哈哈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那幅扶不上牆的樣子,全是裝出來的,你小子聰明得很!新洋阜是什麽地方,可不是什麽人都能往裏鑽的,那得多大的權勢,才能做到?”


    “嗨,沈老爺子這話說得夠明白了,滎軍上下,和我不對付的就是他而已,”傅嘉年朝沈新鈞點了點頭,“我去敲打敲打他,還是讓我父親敲打敲打他?”


    “等等,”沈新鈞臉上一肅,“你可別妄下定論,這種事情,千萬不能亂扣帽子,小心引火燒身。而且你想想,誰不知道新洋阜監獄是李義昌治下,他……”


    他正說著,門外遠遠走來一個人,他一瞥之下望見了,登時緘口,拍了拍傅嘉年的肩膀,蹣跚離開了。傅嘉年本想攙他兩把,又疑惑來的是誰,一回身,看見王衍忠意氣風發地走進來,他直愣愣往裏走,並沒有發現傅嘉年。


    他故意上前撞了王衍忠一下,嚇了對方一跳,當即大笑起來:“衍忠,你今天怎麽有空過來這邊?來找李統治嗎?”


    王衍忠見著自己虛驚一場,也跟著笑起來:“老師叫我過來,可能是有事情要安排下去。”


    傅嘉年咋聲:“好啊,李輝夜的風頭全被你搶去了。我可是不止一次聽李統治說起過,輝夜要是有你一半的伶俐能幹,他也不至於這麽發愁了。”


    王衍忠聞言,眼睛一瞪,但顯然是極為受用的:“你又拿我開玩笑了,我還不知道麽?老師是不會當眾說這樣的話的。”


    “信不信由你,”傅嘉年笑了起來,“有空叫上輝夜,一起出去喝兩杯。”


    不等王衍忠搭話,樓梯口忽然傳來一聲怒斥:“我讓你早點過來,你竟然在這裏和人閑聊!”


    王衍忠雙腳一並,畢恭畢敬道:“督軍!”


    傅嘉年在一旁隻是站直了身子,並不作聲。


    傅渭川聲音稍有和緩,朝他點點頭:“你去做事吧。”


    王衍忠唯恐觸怒傅渭川,見此情形,當即溜走了,隻剩下傅嘉年一人。卻不想,傅渭川沒再責怪他,隻說了句“跟我來”,便折身往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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