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煜棠氣結,他既然有這麽好的技術,為何一開始不幫她正骨,要叫她同了這麽大半日,將要排到號了,才賣弄似的露了一手。這麽想著,嘴上卻帶了笑意:“真是謝謝傅先生了。”但畢竟還是生氣的,眼裏帶了些幽怨,“謝謝”二字也咬得極重。


    傅嘉年哈哈笑了起來,十分坦誠:“應該的,不要客氣。”


    陳煜棠往邊上看了一眼,走廊那頭,不知道從哪裏混進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模樣很是精靈,正拿著一遝報紙兜售,大概是他看上去不太整潔,所以生意寥寥。


    陳煜棠收回目光,看了眼傅嘉年,巧笑:“我有些口渴,可不可以幫我接一杯水?”


    傅嘉年看似不著意地往她剛剛看的地方瞥去一眼,點頭:“是我疏忽了,稍稍等等我,馬上就回來。”


    等傅嘉年走得沒影了,小報童也走得近了。陳煜棠抬手將他喊過來,從手包裏拿出兩枚大洋:“你的報紙我都要了,能不能幫我去洋貨行捎個口信?”


    小報童大概也是常做這樣的事,當即一拍xiong部:“小姐,我認得去洋貨行的路。”


    “好,你去洋貨行的詹氏珠寶櫃,找一位姓唐的先生,告訴他我已經回家了,讓他不要擔心。”


    小報童收了大洋,也沒有把報紙給陳煜棠的打算,揣進自己的背包裏,一路小跑,擠開人群就不見了。


    “煜棠,水來了。”這時,傅嘉年笑盈盈地端著杯子走了過來,陳煜棠有些心虛,客氣接了,摸了摸杯子,溫溫的,入口剛好。


    她小啜了一口,這時候,護士叫了陳煜棠的名字,她自己用手撥著輪椅,就要往診室那邊挪,可傅嘉年快她一步,推動了輪椅。


    陳煜棠抬頭看他,他也在對著她笑,眼眸漆黑而深邃,多多少少帶了點探尋的意思。兩人對望了幾秒鍾,陳煜棠匆匆收回了目光,總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假模假樣的。


    大夫是德國人,細細診了陳煜棠的腳傷,說了一通,大概便是骨頭已經歸位,沒有什麽大礙了,要注意休息莫要再碰傷處的話。不等護士翻譯,傅嘉年便用德語道了謝,推著陳煜棠離開了。


    這人真是輕狂,陳煜棠悶悶不樂地想。


    及至出了醫院,上了張東平開來的汽車,兩人都沒再說上一句話。


    到了東郊別墅,忽而淅淅瀝瀝下起春雨來。這個時候,天色還沒黑,較了前兩天,也暖和了不少,因而這雨並不叫人難過。


    白日裏是個晴天,也沒想會發生這樣多的事情,張東寧匆匆開車過來,車上沒有放傘。傅嘉年便下了車,正發愁怎麽辦是好,陳煜棠挪到車門,扶著扶手,試著往地上踩了腳,疼得皺了皺眉。


    傅嘉年笑了聲,要去抱她,她卻按住他的胳膊:“不必麻煩,我自己慢慢挪過去就是。”


    他也不強求,驀地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肩頭,又伸出一隻手臂,叫她扶住,兩人緩緩往那棟奶黃色的小洋樓走去。


    陳煜棠心裏過意不去,不安地看了看他的眉眼。他平時著前方,心無旁騖的樣子,臉上似乎沒有什麽情緒,隻是想專心走完這段路似的。


    她斂了眉眼,感覺到他薄薄襯衫下,肌肉緊繃著,越發無所適從。


    他忽而笑了聲:“多休息幾天,少走路。”


    她一抬眼,門就在眼前了,才匆匆從包裏拿出鑰匙來,撞了幾下鎖眼,堪堪將門打開。


    他道了聲“晚安”,沒有等她回話,便折身回去了。


    陳煜棠悻悻走進門裏,一坡一坡地繞到窗前,看見傅嘉年的車倒了出去,消失在雨幕裏。她這才想起自己肩上,還披著傅嘉年的外套。


    那外套是精紡花呢質地,摸上去柔而不澀,剪裁考究,多半是手工定製的。現在已經濕了一層,不曉得他隻穿了件襯衫,又淋了雨,就這麽回去會不會感冒。


    陳煜棠愈發愧疚。其實昨天,唐明軒便已經回到了滎州,秘密和她見了麵。她將要去督軍府赴宴的事情告訴了他,兩人都覺得這事躲不得,便一早就打定主意,趁著去洋貨行的時候,陳煜棠假裝將腳崴了,托病不去。為了保險起見,陳煜棠當真在洋貨行定了一件粉鑽項鏈,以免有心人查證。


    這事她雖然躲了過去,卻不曉得會給傅嘉年帶來多大麻煩。


    雨下得越發大了。一輛漆黑的汽車破開雨幕,平穩行在路上。


    張東寧見到傅嘉年淋了雨,又沒有將自己的外套要回,心裏有幾分嗔怪陳煜棠,當即要將自己的外套脫給他,被傅嘉年拒絕:“我病了倒無所謂,權當躲閑了。你差事可比我重,又是個愛拚命的人,我可不想你帶病給我辦事。”


    張東寧不答應,一心遊說他,傅嘉年拉下臉來,這才作罷。


    “你回去報信兒,老爺子沒為難你吧?”傅嘉年往後一倚,懶懶問道。


    “沒有,不過我聽說,老爺子原本是要為難陳小姐的,陳小姐倒是因禍得福,這會反而叫她躲過去了。”


    “你以為她真是不小心扭了腳?”傅嘉年回身,瞥了眼那棟奶黃色的小洋樓。


    層層疊疊的雨幕中,小洋樓被路邊的煤氣燈鍍了一層昏黃的影子,看不太真切,隻有落地窗映出薰黃的光影,折在地上的積水裏,一片光明。


    張東寧很是吃驚:“那少爺就這麽默許了?”


    “她這麽個人,不想去,我又能有什麽辦法?不過,我覺得這事兒不簡單,你回去查查,她最近在和什麽人來往?”


    “是。”張東寧有些意外,心裏卻是暢快了許多,禁不住露出了微笑:這些日子,滎軍上下都傳言傅嘉年是個不學無術的執絝,傅嘉年去領參謀的職務時,甚至連個小小的師長都敢故意怠慢他。傅嘉年倒是沒什麽表現,更沒有在大帥麵前表露,可張東寧卻是氣了個夠嗆。


    他看得出陳煜棠是個頗為聰明的女子,也看出傅嘉年對她頗有好感,他原本以為自家少爺是被那個她迷惑了,有些焦急,但事實上,傅嘉年從未叫人失望過。


    傅嘉年倒是沒有什麽特殊的表情,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一臉輕鬆地倚在靠背上,甚至吹起了口哨。


    車緩緩穿過崗哨,站哨的人認得車牌,又一眼見是張東寧親自駕車,便遠遠敬了個軍禮。


    傅嘉年看見,當即坐直身子,朝崗哨點了點頭。


    張東寧忍不住笑:“他們看不見車裏,少爺待人總是這麽認真。這些哨兵看見了,不知道該多感動。”


    過了崗哨,是一條平敞的大道,張東寧將車子開得很慢,進了官邸的大門,是一處噴泉,因為官邸在開宴會,各色光芒折在噴泉噴出的水花上,格外炫目。噴泉兩邊是綠植隔出的道路,是當初由多位園藝師精心設計的,襯得整個官邸莊重而不失別致。


    傅嘉年這才道:“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嘛。”


    他微微歪了歪身子,從反觀鏡裏看見張東寧詫異的目光,笑說:“老爺子喜歡這套,天天掛在嘴邊,怎麽著也得做做樣子不是。”


    張東寧連連點頭,有些感慨:“少爺要是肯接老爺子的班,他也不至於天天這麽氣不順。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傅嘉年不喜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樣子:“愛說不說。”


    “劇場那邊,雖然台上風光,台下全是一雙雙眼睛盯著呢,嫉妒的人比比皆是。還有那些小報記者,一個個蒼蠅似的,巴不得旁人出點醜,好叫他們抹黑了去。咱們且不說是德國留學歸來的,就是身份便極不一般,何必受這個氣?”


    傅嘉年不著急接口,審視了一番他,忽而笑出聲來:“還說回來沒被為難,這都幫著遊說了。”


    張東寧有些不好意思,局促賠笑:“大帥當然待我也是很好的,不然當初也不會挑了我陪你去德國上學,張東寧說的這些都是肺腑之言。”


    “行了行了,直接拐去西宅子吧,我不想再去宴會上討老爺子的白眼,要是有人問我,就說我今天事忙,一早歇下了,”傅嘉年的語調減弱,張東寧以為他沒有後話,安心將車駛進了樹木掩映的小路上,他卻輕聲說,“我爺爺當年,可是將一副心思都放在幻術上了。”


    張東寧怔了怔,不便搭話,又聽他開了口,像是有些自言自語:“幻術並不是嘩眾取寵的東西,老宅邸那邊,我爺爺書房裏關於幻術的書,擺了滿滿一櫃子,有祖上留下來的,也有他自個兒一點點搜羅謄抄的。多少心血,隻因為我父親不喜歡,就要撇了去?”


    張東寧以往也隻以為以他的性格,將幻術撿過來,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卻想不到他還有這些想法,隻覺喟歎:“這世上少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是嗎?那我偏要強求。”傅嘉年像是被他的話驚醒了,單手支著車窗框,又恢複了幾分無賴氣息,“你也早些休息,明兒個一早,咱們還有點事要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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