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莎打完官司以後雖然法庭判她勝訴, 不用還那並不存在的三十萬巨款的債務,但是兩樁官司打下來, 律師費付了一大筆,房子也賣了, 屬於向青天的那部分被拿去還債了,她這麽多年的生活精打細算過下來,最後居然也沒剩下多少錢。為了防止向家人繼續來糾纏,她身心俱疲地逃離了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連自家親戚們都不敢再聯係,帶著兒子孤兒寡母去別的城市討生活去了。


    向母並沒有獲得減刑,因為犯了偽證罪, 在緩刑兩年之後, 她被執行了一年的有期徒刑。


    一年以後,向母出來了,向青天還在牢中有七年的有期徒刑要服。


    向家父母一共生了四個兒女,如今大兒子行蹤不明, 小兒子進了大牢, 還有許多年才能出來,小女兒自顧不暇,不願出錢不贍養他們,就隻剩下一個大女兒向海蓉願意照顧他們。然而這麽多年下來,向海蓉的心也已經被傷透了,她願意出於道義贍養父母,但是父女母女之間的感情已經消磨殆盡, 更何況她有了自己的孩子,首先還是要把自己現在的家庭放在第一位的。


    向父向母還是回到農村裏生活,這下全村都知道他們家出了個不孝順的怪胎大兒子,和一個罪犯小兒子。於是向父向母在村裏子遭了不少白眼和閑話。小村子裏人大多活得中規中矩,出了個同性戀能讓人茶餘飯後說上好幾年,又出了個蹲大牢的囚犯,閑話幾年都說不完。村裏上了年紀的,仗著這麽多年的情分,明裏不說什麽,暗裏卻教晚輩們避著他們走;男人們好麵子,也不當麵說話,隻是暗裏不曉得戳斷他們多少根脊梁骨;最愛嚼人舌根的是那些婦女,平時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剝剝毛豆曬曬玉米,嘴上說的總是向家人的事。


    向父向母種家門口的桃子樹每年一開花,花骨朵就被村裏調皮的孩子扯光了,一個桃子都結不出來;田裏的瓜果就數他們家的被偷的最厲害;家裏養的雞三不五時走丟一隻,連雞下的蛋都叫小孩子們給摸光了。這些還不算,平時向父向母在村裏子走著,就會有成群的小孩結起來跟在他們屁股後麵笑罵他們,他們被罵急了要回頭揍人,小孩子們立刻就一轟而散,找上人家父母說理,各個都偏袒,或許還明裏暗裏諷他們幾句,真叫是有理也沒處說。


    每過一段時間,向青雲就會跟向海蓉打聽一下父母的情況,雖然不願露麵,但他三不五時就會寄一筆錢回來,托向海蓉照顧父母親。然而向家父母苦的卻不是物質,如今小兒子坐了牢,兒媳婦帶著孫子跑了,他們自己就夠養活自己,要了錢也沒處花。而他們想要的並不是錢,隻可惜如今已然得不到了。


    有時候,老夫妻兩個閑暇對坐,也會說起幾個兒女。他們總說不知自己上輩子究竟造了什麽樣的孽,明明有四個兒女,養出來卻一個不如一個,沒一個成器的。最愛的小兒子不在身邊了,老兩口有時也會反省,自己對待其他兒女是否不太公平。他們偏心,自己是知道的,但是偏心的理直氣壯,偏心的理所當然,四個孩子都是他們給弄出來的,沒有他們,就沒有子女,他們愛誰不愛誰,也是他們的權利,他們自己也是這麽過來的,做子女的,怎麽能違抗父母呢?


    然而,想必終他們一生,他們也未必能想明白這個道理。人沒有前世,隻有今生。他們沒有前世欠下的孽債,即便是有,那也是今生犯下的。


    監獄裏的日子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有很多次,向青天都恨不得當初法官給自己判的是死刑,死了倒解脫了。


    在監獄裏,每天的作息都有死規定,人活的都不像一個人,像一台機器,每天按時起床,重複機械的勞作,然後休息,周而複始一天又一天。監獄的管理甚至比軍隊更嚴格,而軍人們受訓是為了光明的前途,犯人們迎來的卻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剛進監獄的時候,向青天還會思考。他悔不當初,最初就不該問葉佳文去借車,他甚至責怪葉佳文不該把車給他,也許葉佳文一開始借他車就是存了害他的心思。他也後悔為什麽自己當初一念之差,撞了人以後要逃走,如果不逃,也許根本不會被判刑事責任,也許到時候要賠幾十萬塊錢,但因為車是葉佳文的車,隻要他人還在外麵,他也不可能真的傾家蕩產去賠這筆錢,到時候還是向青雲和葉佳文要負擔起這個責任的。千萬個一念之差,最後竟然導致了這樣的結局,苦果要自己咽,真正是悔不當初。


    然而時間久了,向青天就不會再去想這些了。監獄裏的生活實在太漫長,會思考的人隻不過徒給自己增加悲傷而已,停止思考,才是最大的自我保護。


    又過了好幾年,向青天終於出獄了。他在牢裏呆了近十年,早就和外麵的世界脫軌了。他剛出獄的時候,整個人都戰戰兢兢的,每天早上一到四五點天還沒亮他就會準時醒過來,撒個尿還想跟人請示,兜轉了一圈沒有看到獄警,才恍惚想起自己已經出院了。他從監獄裏出來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四十歲了,他用了快一年的時間來重新適應這個社會,才把之前十年的陰霾洗去些許。然而要真正完全洗掉實在也不可能的了。


    這時候向父向母也已經是古稀老人了,小兒子剛出獄,老婆孩子跑了,房子車子也沒了,他們隻能負擔起四十歲的小兒子的生活,讓他回農村跟他們一起住,供他吃喝,還要拿出積蓄來想辦法再給他講一門親事。


    向青天在農村裏住了沒多久就受不了了,還是要進城。他畢竟還在壯年,十年的監獄生活也是快節奏的生活,農村裏悠閑的慢節奏生活他根本受不了,而且村子裏那些人的眼光和指指點點也讓他受不了,所以他拿了爹媽給的錢,又跑到縣城裏去討生活了。他也換了一個城市,想完全換掉自己以前的生活。


    這一回向青天不會再嫌棄工作髒累差了。在監獄裏他幹的全是簡單機械的髒活差活,要是真的讓他坐辦公室當白領,他反而適應不了,更何況他曾經坐過牢,一般地方還不敢要他。他跑了很多地方以後,終於在一個工廠裏找到了一個幹車工的活,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工資微薄,工作簡單機械,但好歹是個活,於是向青天開始了新的生活。


    在工廠做了半年以後,他認識了工廠裏一個大齡女工人小張。小張脾氣很壞,十幾年前有人問她借了一塊錢沒有還她都還記在心裏,逢人就要說,一副我是債主的樣子,能為了一塊錢把人貶的好像十惡不赦;她長得也不好看,年輕的時候長青春痘沒注意保養,結果現在三十五歲了一臉都是坑,連個男朋友也沒有交往過。小張條件不好,向青天條件也不好,四十歲的人了,沒房沒車還坐過牢,他們兩個互相都嫌棄,但是漸漸就湊到一起去了。因為他們都想結婚,想找個人結伴過日子,想要個孩子,但是都因為條件太差找不到別人了。向青天條件不好,但是起碼他長得人模人樣;小張條件不好,但是起碼她是個能生孩子的女人。就衝著這個,兩個人漸漸勾搭上了。


    但是交往了一陣子以後,小張不同意跟向青天結婚,也不同意給向青天生孩子,因為向青天實在太窮了,就算生了小孩,不說教育不說成才,他們就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就在向青天苦惱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大事——向母在家裏幾次暈倒,送到醫院去一查,居然查出來肺癌晚期了。但晚也不是太晚,如果好好治療,至少還能活半年。


    向母前幾年就開始經常肺疼了,但是她一直不去看毛病,想想忍著就能好,結果拖到不行的時候再去查,就已經是晚期了。發現了以後,縣裏的醫院就立刻安排她入住了,通知家屬趕緊湊錢治療。


    向海蓉馬上就知道了這件事。她跟丈夫商量了一下,先墊付了八千塊的費用,然後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向青雲和葉佳文。向海娟知道了這件事,買了幾百塊錢的補品送過來了,又拉著大姐的手哭了陣窮,一分錢醫療費都出不起,然後就心安理得地走了。沒過多久,向青雲就打了十萬塊錢過來,讓向海蓉先拿去給媽治病,不夠再說。這個時候葉佳文和向青雲的年薪都已經超過三十萬了,十萬塊錢大概也就是個年終獎的錢而已。葉佳文也支持向青雲給這筆錢,畢竟他十年都沒有陪伴在父母的身邊,雖然事出有因,但是做人還是不能完全忘本,不能出人力,至少能出財力。


    十萬塊到手,向海蓉就跟母親說了,讓她放心的治,向青雲願意出錢幫她治療。這話很快就傳到了向青天的耳朵裏。


    母親住院,向青天也沒出錢,他也確實沒這個錢,都已經自顧不暇了。而他也沒來醫院照顧母親,因為他工廠裏的活很累,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請一天假好幾天都白幹了。但是他一聽說了這個事,馬上就請假了,甚至工廠裏的活辭職不幹了都行,要到醫院裏去照顧生病的親媽。


    向母的病不發現還沒什麽,一發現,大概是心理作用,人一下就垮了,而且畢竟也是個七十歲的老人了,身體素質本來就不行,在醫院裏才剛做了點先期的治療,就已經上吐下瀉下不了床了。向青天一到醫院,就立刻得端屎端尿的伺候起來。


    照顧病人不是這麽容易的事,甚至比工廠裏幹活還要髒累差,而且這種不愉悅的感受更重要是心理上的。每天要幫一個老太婆擦身體,給她擦漏出來的屎,喂她吃完粥漏的自己一身都是,種種之類,向青天幹了一個禮拜就徹底受不了了。


    他直接開門見山地跟母親說:“媽,你這病我問過人了,絕症,治不了。醫院讓你治,那是騙你錢,他們連死人的錢都要榨。你在這住一天,花好幾萬呢,把自己弄得痛苦的不得了,還要花一堆錢,何必呢。”


    向母問他:“那咋辦?”


    向青天說:“別治了,跟我回去,我伺候你。你活一天,我就好好伺候你一天,就算你走了,也讓你高高興興的走。我因為點破事,耽誤了十年沒能好好伺候你,你讓我補回來。”


    向青天遊說完母親,又去遊說父親。老夫妻兩個一商量,最後也都同意了。畢竟也是七十歲的人了,就算沒這個病,自己知道活不了多久了,沒必要為了多掙一兩天把幾十萬都塞到別人的口袋裏去,還換來一身痛苦。最後一段時日,不如好好享受一下。


    向青天的目的當然不是那麽簡單的。他跟母親說:“大哥不是寄來了十萬塊錢麽?你不治了,這錢給我吧,我現在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在工廠裏住集體宿舍,屁大點地方擠幾十個人,一腳能踩七八個人。要伺候你們老兩口,起碼得有個自己的屋子。你們去跟大哥說,這錢不夠治,他十幾年不理你們,狼心狗肺,把爹娘都忘了,出這十萬塊錢就夠了?讓他再拿十萬過來,我去買個屋給你們住。有了屋,我讓小張趕緊再給你們倒騰出一個孫子來,讓你們安享晚年。”


    向母聽了覺得有道理,一聽說向青天要給他生孫子,立刻來勁了,找到向海蓉,讓她叫向青雲再拿二十萬出來。向青天說十萬,她開口要二十萬。生了孫子,奶粉錢不是錢?哪裏不要花錢?何況向青雲十年的不理不睬,已經讓她的心完全涼了,她知道大兒子是不可能再回來伺候她了,那要到多少錢是多少錢,起碼給小兒子謀點福利。


    向青雲聽了向海蓉轉達的要錢的事以後,就覺得事情不那麽簡單,問向海蓉母親是不是還治著?這錢到底是誰要的?向母跟向海蓉說是要的治病錢,但是向海蓉也覺得奇怪,一開口就要二十萬,也沒聽說母親做了什麽治療,於是就去醫院查,一問醫生,可給氣壞了,原來向母要這筆錢不是為了治病,而是要拿給向青天的。她沒想到母親臨死之前都還執迷不悟,心都已經麻木冷硬了,隻恨不能把自己出的那八千塊也要回來。於是她給向青雲打了電話,告訴他這錢不是治病,而是給向青天拿走了。知道了這個事,向青雲就沒有再匯錢過來,他讓向海蓉轉達,如果母親把醫療費用的賬單寄過去,他買單,如果是給向青天,他一分錢都不會再給了。


    沒能拿到預期中的錢,也罵不到向青雲,於是向青天聯合父母把大姐給臭罵了一頓。向海蓉氣的甩手不管了,這些人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她既不出錢也不來看望了,學著小妹撈一個清靜。碰上這種家夥,誰有良心誰倒黴。


    向青天管不到向青雲,無可奈何,好在向青雲沒把已經匯過來的十萬塊錢要回去,這十萬好歹到了他手裏。然而這年頭物價飛漲,小縣城裏的房價都已經五千一平米了,十萬塊錢就夠買個廁所間。向青天拿著這筆錢貸款買了個五十平米的二手房,但是他說房子要到手需要一段時間,就先出錢安排父母住在招待所裏。


    二手房交房很快,沒多久房子就到手了,房產證上的是向青天一個人的名。向青天跟小張搬進去住,要求小張給他生孩子。至於父母那裏,房子這麽小,他當然不會讓父母住進來。沒多久,他停了招待所的錢,招待所就把沒錢付的向家爹媽給趕出去了。


    向家爹媽找到向青天,要他兌現他的承諾,結果向青天好一番哭窮訴苦,給他們安排了一個工地外麵搭的塑料棚子住,絕口不再提那十萬塊錢的事,也不給爹媽錢了。為了給向青天進城過日子,向家爹媽已經把積蓄全部掏空了,連吃飯的錢都沒有,被向青天丟到工地以後,向母病的動不了,向父為了掙口吃飯錢隻好出去撿塑料瓶賣錢討飯吃。到了這個時候,向父向母才幡然醒悟,看清被自己寵了一輩子的小兒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又或者說,是他們究竟把向青天教成了一個怎麽樣的人。


    向父找到向青天,破口大罵他狼心狗肺,向青天理都不理。向海蓉知道了以後也不敢把爹媽接過來收拾這個爛攤子,隻過去塞了幾次錢,但是這個錢都被向青天搶走了,她知道以後就再也沒給過錢。而向海娟,索性玩起了失蹤。


    向母病死後一個月消息才傳到向青雲的耳朵裏。那時候他剛剛燒完一桌子菜,給葉世清和顧尚學打了電話讓他們晚上過來一起吃,剛掛了電話就收到向海蓉的電話。聽說了母親過失的消息以後,他趴在桌子上哭了。葉佳文在他身邊陪著他靜靜地坐了一下午。然後,他們的生活還要再繼續下去。


    向母過世後,心灰意冷的向父一個人回農村裏繼續孤寂冷清的晚年生活去了,連路費都是他討了幾個月的飯討回來的。


    之後不久,向青天和小張吵架了。他不肯把房子給小張上名字,但是他微薄的工資還不起欠銀行的貸款,所以他要求小張幫忙一起還貸,還要小張給他生孩子。小張當然不肯,別說房子不上她的名,要她給向青天生孩子,她的要求是房子的戶主得給她,要是離婚了這房子就沒有向青天的份,要向青天光屁股滾蛋。這是一個不可調和的矛盾,誰都說服不了誰,最後鬧到翻臉,上法庭打離婚官司去了。


    這小張不肯幫忙還貸,向青天又要負擔生活又要還房貸,根本還不起,拖欠了銀行幾個月的錢以後,房子叫銀行給沒收了,拍賣了,最後房子沒歸小張也沒歸向青天。向青天砸了十萬塊錢的本錢,最後房子被銀行一拍賣,還到他手裏的錢就隻剩六萬,縮水了一半。就這六萬,他還得分兩萬給小張。鬧了大半天,最後向青天手裏就剩下幾萬塊錢,房子又沒了,爹媽也沒了,哥哥姐姐妹妹跟他徹底斷絕關係了。沒有爹媽這層關係在,老好人向海蓉根本不會再給他一分錢,沒讓他把這多麽年虧欠的錢還回去就不錯了。而老好人向青雲,早在十年前就已經對他死心了。


    向青天怎麽也想不通,他的日子怎麽會悲慘到這個地步。他想找出自己錯在那裏,最後歸結出來的原因是自己不會帶眼看人,找了個劉莎被坑慘了,又找了個小張,還是被坑慘了。而哥哥姐姐們,連親弟弟的死活都不顧了,隻怪他們心硬。


    向青天可以用這些理由來安慰自己因為一團糟的生活而絕望的心情。然而這個時候,他已經真正的一無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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