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天的淩晨,安元誌再次高燒不退,迷糊呻吟之時,安元誌能感覺到有人一次次拿冷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這片刻的清涼,讓安元誌有了些喘息之機,好像隻有這個時候,這種讓他夢魘一般的劇痛才能暫時離他而去。


    範老漢父子三人夜裏去了江上,在衛國軍與水匪們死拚的時候,他們這些靠打漁為生的人,不管離著龍頭島有多遠,也隻敢在夜裏去江裏下網了。


    範紅橋看著安元誌燒得通紅的臉,心裏害怕,有股想逃出這間屋去的衝動。


    屋外傳來第一聲雞鳴的時候,安元誌好像難受到了極點,一副熬不下去的樣子,嘴裏也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範紅橋死命地按著安元誌的身體,不讓安元誌亂動,仔細聽了安元誌在昏迷之中的自言自語,範紅橋發現,被安元誌念得最多的是兩字,娘,姐。範紅橋不知怎地,就是能聽出安元誌喊這兩個人時,聲音中的悲切來。


    安元誌這會兒的眼前,一會是繡姨娘的那具棺槨,一會兒又是安錦繡滿臉淚水在他麵前痛哭的模樣,再回頭,竟又是安府的那個小院裏,繡姨娘為他做衣時,倒映在窗上的身影,等他到了窗前,推開這窗,看到的卻是安錦繡一身嫁衣,被他背著走在府中那條小路上的情景。喊著姐,再往前走,安元誌的眼前就滿眼都是血色,無數的人影在他的眼前大笑著,這笑聲惡毒刻薄,讓他無力抵擋。


    範紅橋驚訝地發現安元誌的眼中流下了淚來,這個醒來後,笑容很明亮的年輕人竟就這樣讓她麵前放聲大哭了起來。“安小哥?”範紅橋試著喊了安元誌幾聲,回應她的隻是安元誌的哭聲,這哭聲痛苦也透著委屈。


    範紅橋是真害怕了,想去找喬大夫來,可是卻被掙紮中的安元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安元誌這會兒的力氣不大,範紅橋想甩掉這隻因為發燒而滾燙的手,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看著哭得像個孩童一般的安元誌,女孩兒的矜持到底敗給了同情心。


    “江上日落時,妹妹送郞離渡口,此去無歸期,江風送郞行萬裏,……”


    耳邊響起的歌聲,一遍遍地被人用很輕的聲音哼唱著,安元誌也不知道是哭累了,還是從這歌裏聽出了什麽,慢慢地再次昏睡了過去。


    漁村裏家家戶戶的婦人都起床,忙活起一天的活計之時,範老漢父子三個人回到了家中。


    給安元誌哼著歌的範紅橋聽到了屋外竹籬門有了響聲之後,便帶著哭音喊道:“爹,你快來看看,安小哥又發熱了!”


    範氏父子被範小妹的這聲喊給嚇到了,忙把手裏裝著魚蝦的竹簍和漁具往地上一扔,跑進給安元誌養病的這間小屋來。


    安元誌這會兒麵色還是潮紅,在昏睡中半張著嘴,呼哧呼哧的呼吸聲,讓人聽著就感覺他這會兒呼吸困難。


    “老二,快去叫喬先生來!”範老漢看一眼安元誌的樣子後,就跟範家老二喊道:“快點,安小哥這是不好了。”


    範家老二忙就轉身往外跑。


    “爹,這下該怎麽辦?”範紅橋看見範老漢和兄長回來了,有主心骨了,一下子就在範老漢和範家老大的麵前哭了起來。


    “看他的命吧,”範老漢歎氣道。


    範家老大這時說:“他身上是不是有股臭味?”


    範紅橋守了安元誌一夜,在屋裏呆的時間長了,聞不出安元誌的身上有什麽味來。


    範老漢鼻子嗅了嗅,也說:“是有味道。


    範家老大一把掀開蓋在安元誌身上的被子,一股味道還不算重的臭味,馬上就被範家人聞到了。


    範紅橋想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麽事,哭道:“怎麽會這樣?”


    範老漢的年歲在這裏,聞了聞這股味道後,就跟自己的兒女說:“看來他的傷口壞了。”


    喬大夫一路被範家老二拉著跑了過來,進了屋,聞到安元誌身上的這股味道後,馬上就說:“紅橋丫頭,你先出去,我要看看他身上的傷。”


    “快出去啊!”範老漢看喬大夫發話了,自己的這個女兒還坐著不動,就催道:“他一會兒要光著身子,你一個姑娘家好意思看?”


    範紅橋這才抹著淚走了出去。


    等喬大夫把安元誌腿上傷處的藥布解開,站在一旁幫忙的範氏父子就都是一聲驚叫。


    安元誌的這處刀口原先看著是在一點點長肉了,可是到底見了骨,用的藥也隻是一般的草藥,這會兒新長出來的肉開始在傷口裏腐爛了,一道兩指長,快三指寬的傷口,還鼓上了四個拱膿的大泡。


    “這要怎麽辦?”範老漢問喬大夫道。


    喬大夫著惱道:“這傷怎麽重了?”


    範氏父子一起望著喬大夫,他們不是大夫,怎麽能知道?


    “爛肉要劃掉,”喬大夫看著眼前的這道傷口,下定了決心道:“你們去燒熱水,老二去我家裏,把我的醫箱拿來。”


    “我去燒,”就站在窗外的範紅橋說著話,就跑廚房裏去了。


    範家老大聽著像是抱怨一般地跟喬大夫說:“怎麽不帶醫箱來呢?”


    喬大夫說:“你家老二到了我家,土匪似的拉著我就跑,我能來得及帶什麽?”


    “你還站著?”範老漢就瞪自己的二兒子。


    範家老二忙又往屋外跑。


    “我去看看小妹那裏,”範家老大看不下去安元誌腿上的這道傷口了,轉身也跑了。


    “他這樣,他這樣能撐得下去?”範老漢在屋裏就他跟喬大夫兩個人坐著了,才問喬大夫道。


    “我替他把膿水放掉,爛肉劃掉,要是到了下午還是發熱,就得送他去城裏了,”喬大夫說:“不然這小哥一定死在你家裏。”


    範老漢急道:“從這裏去城裏,也得一天的路呢!”


    “你有這個錢嗎?”喬大夫說:“城裏的醫館,沒錢,你就是病死在他的門口了,也沒人問的。”


    “這,”範老漢在屋裏急得團團轉,他家要是有錢,老大跟老二就都娶上媳婦了,還用得著等到今天嗎?這個家隻能管每天的糊口,哪還有這個閑錢?


    “等他醒過來,問問他的意思吧,”喬大夫說:“我看他不像是個窮人家出來的人。”


    範老漢說:“他身上沒錢,我還是先出去借些錢吧。”


    喬大夫也不攔著,說:“你去借借看吧。”這個漁村裏的人家,就沒一個能算得上富戶的,能讓兒子娶上媳婦就算是讓人羨慕的人家了,誰能把家裏的錢借給範老漢?


    範老漢悶不吭聲地出門借錢去了,老爺子的心理其實很簡單,他把安元誌從江裏救上來了,就不能看著安元誌死在他家裏。


    等範家老二從喬大夫的家裏拿來了醫藥箱子,範小妹在廚房裏把水燒開了,出去借錢的範老漢還沒回來。


    喬大夫用酒把一把細長的小刀擦了一遍,又放在火上燒了一回,跟範家兩兄弟說:“不等你們的爹了,你們把人給我按住了。”


    範家兩兄弟一個按肩,一個按腳,把安元誌在床上死死地按住了。


    喬大夫摸了一下安元誌的額頭,還是燙手,不把這人身上的爛肉和膿血弄掉,這位的燒就退不了。喬大夫把一塊布帕子團了團,塞安元誌的嘴裏了,怕一會兒安元誌疼起來咬了自己的舌頭。


    “喬先生,你不給他上點麻藥什麽的?”範家老大看喬大夫舉著刀就要下手,忙問了喬先生一句。


    “我這兒沒有麻藥了,”喬大夫道:“你這兒有?”


    範家老二說:“安小哥這會兒暈著,不知道疼,大哥,你就讓喬先生快些給他治吧。”


    喬大夫先挑破安元誌傷口上的膿泡,把拱在裏麵的膿液擠了出來,再把這道傷口裏爛掉,發著臭味的肉割掉。說起來就是兩句話的事,喬大夫手下的動作也足夠快,但做起來,這次的治傷,足足花了喬大夫快兩個時辰的時間。


    安元誌中途被硬生生疼醒過來,下意識地被疼痛驅使著想掙紮,可是範家兩個兄弟死死地按著他,讓他半點也動彈不得。喊叫聲被嘴裏的巾帕子堵在了喉嚨裏,安元誌嗚咽著,神智不在之後,他沒有能力再遮掩自己的脆弱。


    範家兩兄弟看著安元誌傷口裏露著的骨頭,和喬大夫被血染紅了的手,最後都扭過了頭去,不忍心再看。


    範紅橋在窗外,能清楚地聽見安元誌的嗚咽聲,最後哭紅了眼睛。


    範老漢走遍了整個漁村,好容易才東一家西一家,借到了一百個銅板。


    借他錢最多的人家,當家的老太太還問範老漢,“你這是想招這個人當上門女婿了?”


    棲烏村不大,每天發生了什麽事,村裏的人都能知道。這些日子以來,讓棲烏村人議論最多的除了衛國軍剿匪的事,就是被範老漢家救的這個年輕男人的事了。


    範老漢接過了老太太遞過來的銅板,搖頭道:“我沒這個打算,這個小哥看著也快不行了。”


    老太太臉露了同情之色,歎道:“你盡到心了,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等範老漢回到家中,他二兒子正站在小屋前往外倒血水。


    喬大夫這一回沒再用藥布給安元誌裏傷處了,用厚厚的一層草藥,把傷口蓋上,這才停了手。


    “怎麽樣了?”範老漢進了屋就問。


    “看他的造化吧,”喬大夫說:“傷口的好肉長不出來,他總歸是個死。”


    範紅橋聽見了喬大夫這話,一頭就衝進了屋來,然後就被床上床下,大灘大灘的血跡嚇得邁不動步子了。


    安元誌這會兒又疼昏了過去,連嘴唇都發了白,看著就是奄奄一息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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