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緩緩地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那個穿製服的中年婦女。


    室內光線昏暗,感覺上像是一間病房,婦女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原本應該是在打盹,卻被他驚醒了。


    他懵掉了,自己剛從一場很清晰很詭異的大夢裏醒來,可眼前的人還是喬薇尼。


    但跟夢裏的喬薇尼有些不同,她更蒼老也更端莊一些,眼角的銳氣卻沒有因為歲月而澹去,製服筆挺英姿颯爽,衣領一角別著一枚銀色的徽章。


    母子兩人四目相對,呆看了好久,喬薇尼先急了,一把抱住路明非,“兒子!你怎麽醒了?他們給你打了很多鎮靜劑啊!”


    她應該衝外麵大聲喊醫生和護士,但她沒法推門出去叫人,因為路明非緊緊地抱住了她。


    他哆嗦著,不知是恐懼還是緊張,發不出任何聲音,但像是從夢裏繼承下來的眼淚一直不停地流。


    喬薇尼呆了片刻,反過去緊緊地抱住兒子,“別哭啦別哭啦,媽媽愛你!”


    ……


    半分鍾後,醫生和護士們跑步進入病房,有人想把路明非跟喬薇尼分開,但後者以手勢示意他們不必。


    他們為路明非測了體溫和心跳,任這肌肉結實的年輕人跟樹袋熊似的掛在母親身上。


    路明非也鬆不開,他渾身肌肉硬得像是鐵塊,挪動手指都困難,沒法想象剛才是怎麽抱住喬薇尼的。


    “藥物的作用還沒完全消退,他應該在深度睡眠裏,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會忽然醒過來,不過醒來也不能說是壞事。”醫生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可能他對這些藥物有很強的抗藥性。”


    “小時候沒少抱,但現在抱起來真是有點重。”喬薇尼苦笑。


    “這倒是好辦,我們可以給他注射一點讓肌肉鬆弛的藥物。”醫生說:“最好繼續臥床觀察一段時間,至於他的腿,還得找更高一級的專家會診,我隻是個臨床醫生。”


    “做你能做的。”喬薇尼的語氣中帶著命令的意味。


    肌肉鬆弛劑注入之後,路明非覺得自己像是一根煮軟了的麵條,由喬薇尼扶著慢慢地癱倒在病床上。


    神智還是清醒的,他這才有空觀察這間病房。


    --薄荷綠的牆壁和屋頂,燈光略顯昏暗,他被圍在一個塑料質地的厚簾子裏,身邊圍著密密麻麻的儀器,身上連著數不清的電極,有些電極是針狀的,直接插入他的身體裏。


    醫生是白色製服而護士們則是綠色製服,他的主治醫生蒙著口罩,但露出炯炯有神的鐵灰色眼睛,似乎是個德國人。


    “這是什麽地方?”路明非問:“我是在做夢嗎?”


    “你已經從夢裏醒來了,”喬薇尼輕聲說:“但要說明這是什麽地方,得花不少時間,還是交給你老爸吧。睡個好覺,明早我帶你去見他。”


    “我的腿沒有知覺。”路明非說。


    雖然全身肌肉都酸軟無力,但還是敏感有知覺的,雙腿則不同,它們僵硬得像是朽木。


    “你在雪地裏走了太久,雙腿凍傷得很厲害,血管和肌肉都有壞死的征兆。不過他們會試著把你的雙腿救回來。”喬薇尼說:“在這裏,就算你生來沒腿,他們都會想辦法讓你長出來。”


    “所以確實是有那場暴風雪,對吧?”路明非此刻才覺得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了。


    “是啊,我們其實給了你道標,但你走著走著偏離了道標,雪橇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你。”喬薇尼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睡吧,不用擔心任何事,你回到家了。媽媽會守著你的,一步也不離開,就算有龍王之類的家夥想闖進來把你帶走,媽媽都會幹掉他的,不會讓他打攪你休息。”


    “老媽,我不記得你那麽能打。”路明非的意識漸漸地模湖,肌肉鬆弛劑裏應該還是摻了一些催眠的藥。


    “你記得沒錯,老媽不能打,但老媽有導彈啊。”喬薇尼輕笑著說。


    ……


    次日。


    喬薇尼推著輪椅穿越長長的走廊,輪椅上坐著路明非。


    走廊的兩側都是窗戶,窗外傳來尖銳的風聲,但窗外還有一層不透明的護罩,路明非看不到窗外的情形。


    這才是真實的感覺,寒風凜冽,世界盡頭,回想那場古怪的夢,原本覺得真實到挑不出毛病,現在想來真是虛無縹緲。


    喬薇尼在走廊盡頭的門前停步,摸摸他的腦袋,“你老爸在裏麵等你,我就不進去了。男孩長大了,人生大事就要跟老爸聊,偶爾可以來老媽這裏哭鼻子。”


    路明非正意外,喬薇尼已經推開門,把輪椅送進了辦公室,然後冷著臉扭頭就走。


    這是一間包豪斯風格的辦公室,簡約、實用、沒有太多的裝飾,半麵牆都被屏幕占據,大大小小的屏幕,顯示著路明非讀不懂的數據和圖形。


    寬大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男人埋頭在文件堆裏寫寫畫畫,跟他以前的工作習慣一樣,桌上隨處可見紅藍鉛筆,他不是不會用電腦,但思考的時候還是習慣於自己動手寫畫。


    他不斷地報出各種參數,想來正在構建某個數學模型。


    而他的助理計算員,一個穿著白襯衫和一步裙的年輕女人則坐在鍵盤前,幫他做錄入和建模。


    聞聽門響,男人抬起頭來伸長了脖子,視線越過高高低低的紙堆,和路明非相對。


    花白的頭發,厚厚的膠框眼鏡,眼角添了不少皺紋,但仍是清雋儒雅的。


    跟夢境中所見的不同,那不是什麽落魄的知識分子,要把偶爾出國的補貼攢下來,準備給兒子買房,知道老婆燒飯不好吃但不敢說,所以要以加餐的名義帶半隻醬鴨回來...


    這男人雖說不修邊幅,但一眼看去就是那種久居高位的知識分子,隱隱流露出一絲威儀。


    反倒是夢裏那家夥更像他記憶裏的路麟城。


    父子兩人目光接觸了幾秒鍾,又默契地分開,路明非自己搖著輪椅來到待客的沙發旁。


    “娜塔莎,請給我們點時間單獨聊聊。”路麟城說:“我有差不多十年沒見我的寶貝兒子了,我想他有很多很多問題要問。”


    他的助理計算員立刻起身離開,骨肉勻停,纖腰盈盈一握。


    路明非立刻猜測是否這位身段窈窕的助理計算員惹老娘不高興了,所以她才黑著臉,也不願加入這場家庭談話。


    “學會喝酒了嗎?卡塞爾學院的畢業生應該都會喝點酒吧?蘇格蘭威士忌?還是一杯夠烈的伏特加?”路麟城起身在辦公室裏轉悠,在角落裏找到了酒瓶和酒杯。


    】


    路明非:“伏特加吧,冰凍的最好,喝點酒我說話能利索點。”


    路麟城來到沙發旁,把酒杯遞到他手裏,“昂熱的學生都是這樣的臭毛病!”


    父子兩個就這麽默默地喝酒,路明非喝完,路麟城就再給他倒上。


    路麟城自己也喝,兩個人比酒量似的你一杯我一杯,很快一瓶伏特加就快見底了。


    “差不多了,我酒量真就這樣而已。”路明非放下酒杯打破沉默,“老爸,我們能開始講了嗎?”


    路麟城噴出一口酒氣,又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說了起來,“這是一個避風港,人類最後的避風港,因為戰爭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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