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葬禮結束後的不久,母親便開始做夢。夢裏的父親依然保持著離世前半身偏癱的模樣,歪著身子,坐在一條河對岸,微笑著、安靜地看著她。


    這個沒有情節、平靜的夢,母親卻不願意僅僅解釋成父親對她的惦念,她意外地篤定,“你父親需要幫忙。”


    “如果他確實已經還夠了在這世上欠下的債,夢裏的他應該是恢複到他人生最美好時候的模樣,然後他托夢給某個親人一次,就會完全消失——到天堂的靈魂是不會讓人夢到的。”


    “所有人都是生來贖罪,還完才能撒身。”“上天堂的靈魂是不會讓人夢到的。”這是母親篤定的。


    於是母親決定,要幫幫父親。


    我也是直到後來才知道,年少時的母親,是個不相信鬼神的硬骨頭。雖然作為一個神婆的女兒,母親應該一開始就是個對信仰篤定的人。


    母親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後不久。那是個格外強調政治理念的時代,政治標語貼滿了祠堂寺廟,不過,外婆和阿太依然在自己家裏天天燃上敬神的煙火。讓母親在這個家庭中堅定理性主義的,其實和那一切政治教育無關,她隻是因為饑餓,她不相信真正慈愛的神靈會撒手不幫她無助的家人。


    母親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這些孩子是政府鼓勵生育時期一一落地的。和世界各地的情況一樣,政府似乎隻負責理念上的指導,日子卻需要一個個人自己去過。除此之外,這個家庭的負擔,還有半身偏癱在家裏伺候神明的外婆。母親很願意講起那段過去,卻從不願意刻意渲染困難。她願意講述那個時代,人若無其事的隱忍。用她的話說,那時候困難是普遍現象,因此困難顯得很平常,顯得不值一提。隻是每個家庭要想辦法去消化這種困難,並且最終呈現出波瀾不驚的平凡和正常。


    母親最終習得的辦法是強悍。在以賢惠為標準要求女性的閩南,母親成了住家附近,第一個爬樹摘果子的女孩。樹上的果子當然無法補貼一家人每日的運轉,母親又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抓螃蟹和網蝦的好手,這一切其實隻有這麽一個秘訣——強悍。起得比所有人早——即使冬天,四五點就把腳紮進沼澤地;去到所有人不敢去的地方(島礁附近肯定盛產貝類,大多數人擔心船觸礁或者有亂流不敢去)……年少的母親因此差點死過一回。


    和世界上很多道理一樣,最危險的地方看上去都有最豐厚的回報。傍晚的暗礁總能聚攏大量的魚,隻是潮水來得快且凶,浩浩蕩蕩而來,水波像一團又一團的擁抱把島礁抱住,如果沒能在這擁抱到來前逃離,就會被回旋的水流裹住,吞噬在一點點攀爬的海平麵裏。


    那個傍晚,對食物的貪戀讓母親來不及逃脫,水波一圈圈擁抱而來,站在島礁上的母親被海平麵一點點地吞噬。不遠處有小船目睹這一幕,試圖拯救,但那小船哆嗦著不敢靠近,船上的人隻能在水流另一麵驚恐地呼叫。


    事情的最後解決是,母親依然頑固地背著下午的所獲,一口氣紮入水流裏,像負氣的小孩一樣,毫無策略地和纏在自己身上的水線憤怒地撕扯。或許是母親毫無章法的氣急敗壞,讓水鬼也覺得厭棄,母親被回旋的水流意外推出這海上迷宮,而且下午的所得也還在。


    據母親說,她被拉上船的時候雄赳赳氣昂昂的,隻是,她從此不願意下海。“我記得那種被困住的滋味。”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想象母親穿過亂流的樣子,或許像撒潑的小孩子一般咬牙切齒,或許臉上還有種不畏懼天地的少年狂氣……但也正因為對生活的亂流,絲毫不懂也因此絲毫不懼,才有可能靠著一點生命的真氣,混亂掙紮開一個方向,任性地擺脫了一個可能的命運。


    母親告訴我,從小到大,外婆總對她歎氣:“沒有個女人的樣子,以後怎麽養兒撫女、相夫教子。”


    如果神靈要親近某人,必然要發現某人的需求,然後賜予她。人最怕的是發現了自己想要的東西。這是母親後來說的。


    即使在政治動蕩的年代,閩南依舊是個世俗生活很強大的地方。而世俗就是依靠著流傳在生活裏的大量陳規存活。


    母親和這裏的女性一樣,在二十不到就被逼著到處相親。其實未來的生活和那遠遠看到的未來夫君的麵目,於她們都是模糊的。然而她們早早就知道作為一個女人生活的標準答案:第一步是結婚;第二步一定要生出個兒子,讓自己和夫君的名字,得以載入族譜,並且在族譜上延續;第三步是攢足夠的錢,養活孩子;第四步是攢足夠的錢,給女兒當嫁妝(嫁妝必須多到保證自己的女兒在對方家裏受到尊重);第五步是攢足夠的錢,為兒子辦酒席和當聘金;第六步是一定要等到至少一個孫子的出生,讓兒子的名字後麵還有名字;第七步是幫著撫養孫子長大……然後他們的人生使命完成了,此時就應該接過上一輩的責任,作為口口相傳的各種習俗的監督者和實施者,直到上天和祖宗覺得她的任務完成了,便把她召喚走。


    她們的生活從一出生就注定滿滿當當,而且哪一步拖累了,都會影響到最終那個“美好的結局”。隻是出於對父母催逼的厭煩,母親躲在角落,偷偷看了父親一眼,隨意點了點頭。這個點頭,讓她馬上被推入這樣的生活鏈條中。


    在她迎來第一個關卡時,生的是女兒,內外親戚不動聲色地,通過祝福或者展望的方式委婉表示,第二個必須是兒子,“必須”。倒不隻是外人的壓力,母親渴望有個兒子來繼承她身上倔強的另一些東西。


    母親硬是不動聲色了大半年,然而臨盆前一個月,壓力最終把她壓垮了。她痛哭流涕地跑到主管生育男女的夫人媽廟許諾,如果讓她如願有了兒子,她將一輩子堅信神靈。


    最終她有了我。


    母親描述過那次許願過程。和其他地方不一樣,閩南的神廟都是混雜而居的。往往是一座大廟裏,供著各路神仙,佛教的西方三聖,道教的關帝爺、土地爺、媽祖等等。


    她一開始不懂得應該求誰、如何求,隻是進了廟裏胡亂地拜。路過的長輩看不過去指點,說,什麽神靈是管什麽的,而且床有床神,灶有灶神,地裏有土地公,每個區有一個地方的父母神……


    “每一種困難,都有神靈可以和你分擔、商量。”母親就此願意相信有神靈了,“發覺了世界上有我一個人承擔不了的東西,才覺得有神靈真挺好的。”


    我不確定,家鄉的其他人,是否如母親一樣,和神靈是這樣的相處方式。從我有記憶開始,老家的各種廟宇,像是母親某個親戚的家裏。有事沒事,母親就到這些親戚家串門。


    她常常拿著聖杯(由兩塊木片削成,一麵削成橢圓形,一麵削平,把兩塊木片擲到地上,反彈出的不同的組合,表示神明的讚同、否定與不置可否),和神明抱怨最近遇到的事情,竊竊私語著可能的解決辦法,遇到激動處,對著神龕上不動聲色的神靈哭訴幾下,轉過頭又已然安靜地朝我微笑。


    我還看過她向神靈撒嬌。幾次她詢問神靈的問題,顯然從聖杯裏得不到想要的肯定,就在那頑固地堅持著,直到神明依了她的意願,才燦爛地朝高高在上的神像說了聲謝謝。


    我不理解母親在那些廟宇裏度過多少艱難的事情,在我的這段記憶中,隻是那渾厚的沉香,慵慵懶懶地攀爬,而聖杯和地板磕碰出的清脆聲響,則在其中圓潤地滾動。


    事實上也因為母親,我突然有了個神明幹爹,那時我三四歲。因為懷胎的時候,家裏境況並不是很好,最終我落地以後,總是隔三差五地生病。我聽說,是母親又用聖杯和古寨裏的關帝爺好說歹說了半天,最終,每年的春節,母親帶著我提著豬手上關帝廟祭拜,而關帝廟的廟公給我一些香灰和符紙,當作對我這一年的庇佑。


    我是不太理解,這個神通的幹爹能賜予我如何的保護,但我從此把一些寺廟當作親人的所在,而關帝廟裏出的用以讓人占卜的簽詩集,則成了我認定的這個神明幹爹的教誨。這些簽詩集,其實是用古詩詞格律寫的一個個寓言故事,我總喜歡在睡覺前閱讀,關帝爺從此成了一個會給我講床頭故事的幹爹。


    這個幹爹,按照老家的習俗隻能認到十六歲,十六歲過後的我,按理說已經和他解除了契父子的關係,但我卻落下了習慣,每年一定至少去祭拜一次,任何事鬧心了,跑到關帝廟裏來,用聖杯和他聊一個下午的天。


    父親偏癱的時候,母親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地跑到這些廟宇,一個個責問過去,為什麽自己的夫君要有這樣的命運。


    說到底,母親和神靈的交談,從來是自問自答,再讓聖杯的組合回答是或者不是。母親提供理解這些問題的可能性,“神靈”幫她隨機選了其中一種。


    母親最終得到的答案是,那是你夫君的命數,但你是幫他度過的人。


    我知道,那其實是母親自己想要的答案。她骨子裏頭還藏著那個穿過亂流的莽撞女孩。


    不顧醫生“估計沒法康複”的提醒。母親任性地鼓勵父親,並和他製定三年的康複計劃。三年後的結果當然落空,事實上,父親因為身體的越發臃腫,行動越來越不便。


    母親堅持著每年帶我去到各個寺廟任性地投擲聖杯,強硬地討要到神明對父親康複的“預言”,然後再一年年來責問,為什麽沒有兌現。


    一年又一年,父親那睡去的左半身,越發沒有生機,但身材越發臃腫,而且似乎越來越肥碩。到了第四年的時候,每次摔倒,母親一個人都無法把他扶起來。


    母親幾次氣急敗壞地到寺廟來討要說法。一次又一次,終於到那一年年底,她還是帶著我到一座座寺廟祭拜過去。


    慣常性地擺供品,點燃香火,然後,她卻不再投擲聖杯,而是拉著我,跪在案前,喃喃地祈禱起來了。


    一開始我沒聽清,但把零碎聽到的隻言片語接合起來,漸漸明白母親在祈禱一個可怕的事情:千萬讓我丈夫一定死在我前麵,不要讓他拖累我的孩子。如果我的陽壽注定比他少,請借我幾年陽壽,送走他後我再走。


    我不幹了,生氣地責問母親。她一個巴掌過來,許久才說:“我是為你好。”


    我任性地跪在地上乞求:“請讓我和父親、母親的壽命平均,全家一起走比較好。”


    母親一聽,氣到連連地追打我,然後號啕大哭地對著神明說:“小孩說話不算數,請神明隻聽我的。”


    從寺廟回來的路上,母親打開天窗說亮話,異常冷靜地交待她認為的安排:“你呢,好好讀書,考個好大學,賺自己的錢,娶自己的老婆,過自己的日子,你父親就交給我,他活一年,我肯定會硬扛著多活一年,我會伺候他吃穿起居。”


    “但是你現在已經扶不起他了。”


    “我可以。”


    “但是你以後怎麽能邊賺錢邊照顧他,而且你以後年紀大了,更沒辦法。”


    “我可以。”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不好,肯定扛不住。”


    母親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我可以。”


    “但你們是我父母啊。”


    母親停下來,嚴厲地訓斥我:“你聽好了,我是命裏注定陪他過這坎的人,這是我們倆的事情,和你沒關係。”


    “這是神靈說的。”母親補充了下。


    母親這個可怕的祈禱,我從來不敢和父親說。


    康複的希望漸漸渺茫後,父親已經整天對著家裏神龕中供奉的神靈絮絮叨叨地抱怨:“如果不讓我康複,就趕緊讓我走吧。”每次母親聽到了,總要追著出來發火:“呸呸呸,這是你的命數,不能向神明抱怨,是時候了,該走總會走,不是時候,別叨嘮神明。”


    事實上,雖然一直在病榻,但因為母親的照顧,那幾年的父親,氣色反而格外地好,皮膚越發白裏透紅。母親見著人總和人驕傲地說:“我都把他照顧成大寶寶了,別看他行動不便,他至少能活到八十。”


    母親這樣的判斷,我既為她緊張也同時跟著高興。父親越發臃腫,母親照料起來的難度越大,吃的苦頭要更多,但是如果父親能如此健康,母親無論如何都會和生活生龍活虎地纏鬥下去:她認定,照顧父親是她的使命。


    然而,母親的預言終究是落空了。一個冬天,父親突然離世。


    母親不能接受,在她的感覺中,雖然癱瘓的左身越發沒感覺,但是右身更有力量了,因為長期需要右邊支撐,父親的右手和右腳有著非常健碩的肌肉。“他沒理由一個跌倒就沒了,這麽皮實,千摔萬倒的,連淤青都沒有,怎能就這麽沒了。”


    我從北京趕回家時,她依然在憤恨地不解著,然後,她開始準備出發了——她想去各個寺廟,向神明討要個說法。我趕忙把她攔住,她一下子軟在我身上大哭起來:“是不是神明誤解我了啊?我從沒覺得照顧他麻煩,我那樣祈禱,隻是希望不拖累你,我照顧他到九十歲一百歲我都願意。”


    “神明沒有誤解,或許是父親的劫數要過了,他活得這麽辛苦,罪已經贖完了。”


    母親愣住了,想了想:“那就好,他難受了這麽多年,該上天享享福了。”


    但是,葬禮張羅完第二天,她就開始做那個夢。“你父親肯定遇到什麽事情。”


    “不是,他隻是想你,來探望你。”


    “不是的,我得幫他。”


    “你怎麽幫他,你都不知道有什麽事情。”


    “所以我去問清楚。”母親回答得異常認真。


    要問“下麵”的事,就得去找“巫”。


    找巫人,讓他借身體給過往的靈魂,和陽間人通話,在我們這,叫“找靈”。


    在我老家這個地方,伺候神鬼並不是多麽特殊的職業,就如同看病的、打漁的、賣菜的……鄉裏談論起他們,並不會因此加重口吻,如同市集上任何一個店鋪的交易一般,還會像計較斤兩一般,對比著各個“巫女”的能力和性價比。


    母親打聽來的說法,西邊那個鎮上有個“巫”,特長在撈人——即使隔個二三十年,靈體感應很薄弱了,他也能找到;而北邊村裏那個巫,和東邊的都擅長新往生的。北邊這個據說你什麽都不用說,那往生的人自然會報出自己是誰,以及提起過往的事情,隻是,這個巫代靈魂傳話都必須用戲曲的唱腔;東邊這個,是你得自己說清要找誰,但他找到後也是一五一十會說過去的事情證明,他說的,倒是日常的口語。


    對比了再三,母親決定找北邊村裏的那個巫。


    “巫”是平常的職業,但找“巫”終究還是件得小心謹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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