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珮失聲叫道:“可是……可是如果那個人拿到的,隻是釵尾的話,為什麽公主能在那麽多人當中,那麽遠的距離,一眼就看到了九鸞釵?她不可能那麽遠就認出折斷的那半支釵尾呀!”


    垂珠拚命搖頭,痛哭失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公主叫出九鸞釵的時候,我嚇得心都快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還以為……還以為我所做的事情被她發現了。可沒想到,她是指著人群中說的,我心知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隻因那九鸞釵頭,當時就揣在我的懷中……所以我力勸公主不要過去,誰知那一場混亂之中,公主還是……還是……”


    她再也說不下去,跪伏在地上,隻是歇斯底裏地痛哭。


    堂上人尚且可以等待,但皇帝已經忍耐不住,他竭力抑製自己,咬牙道:“起來!給朕一五一十,說清楚!”


    垂珠又哀痛又害怕,隻能用手拚命地按著自己的胸口,用力地擠出後麵的話來,聲音嘶啞,幾乎潰不成聲:“是,奴婢……奴婢和一群人尋找公主時,在人群中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雖然還是看不清他的臉,可奴婢怎麽都記得那件鬥篷……而且,還看見他帶著公主往偏僻的坊牆後去了。所以奴婢拚命地擠過混亂擁擠的人群,卻……卻已經來不及了,等奴婢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公主倒下去……”


    她說起當日場景,臉色發青,仿佛當時的九鸞釵,是刺在她的胸口,斷絕的,是她的生機一般:“奴婢……嚇得趕緊跑到她身前一看,她胸前刺的……正是九鸞釵的釵尾!奴婢……害怕極了,心知要是自己被懷疑的話,肯定會被搜身,到時候懷中的釵頭,就是奴婢謀害公主的罪證!所以奴婢拚命跑到公主的身邊,在跪下去抱著她的身體時,悄悄將一直揣在懷中的九鸞釵頭丟在了旁邊的草叢中,企圖讓別人以為……是有人持著那支九鸞釵殺害了公主,九鸞釵斷裂是因為公主的掙紮……然而奴婢真的沒有殺公主!奴婢隻是一步錯,步步錯,最終到了如今的結局……”


    堂上眾人都是沉默,也不知該驚愕還是應該歎惋。


    皇帝長出了一口氣,全身已經虛脫無力。他的目光轉向黃梓瑕:“她說的,是否屬實?”


    黃梓瑕低聲道:“屬實。公主倒下時,垂珠剛剛趕到,她當時連滾帶爬到公主身邊,確實沒有殺害公主的機會。”


    皇帝仰頭,再也不看她一眼,隻揮揮手,示意將她帶下去。


    大理寺的衙役們上來,將垂珠的雙臂拉住,往外拖去。


    垂珠踉踉蹌蹌地被他們拖著往外走,她的眼睛看向錢關索,原本因為哭泣而低沉的嗓音,在此時終於嘶啞地吼出來:“錢關索,我這一輩子……從始至終,都被你毀了!我死都……不會原諒你!”


    皇帝抬了一下手,示意衙役們停一下。


    垂珠萎頓地跪倒在地上,伸出自己那雙手哭喊道:“你看,我手腕上的胎記沒了,為什麽?因為我為了保護公主,手腕到手肘全部燒傷了,傷口潰爛高燒多日差點死掉,才換來公主念我忠心,將我調到她身邊作貼身宮女!公主幼時有一個從宮外帶來的小瓷狗,然而她不慎摔破割傷了手指頭,皇上與淑妃認定是我沒照顧好公主,讓我在碎瓷片中跪了一整夜,跪到失去意識倒地才被饒恕……我膝蓋鮮血淋漓的時候,你在哪裏?我燒傷的時候,你在哪裏?我高燒欲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把我賣掉,拿了賣女兒的錢發家了,然後因為良心不安,惺惺作態來找我,毀掉了我最後的幸福,你——”


    她胸口劇烈起伏,眼淚滾滾落下,氣息噎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爹……”錢關索望著自己的女兒,囁嚅著,許久許久,才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喑澀。他說了這兩個字後,想了想,又艱難地改口說,“是我……對不起你,杏兒……是我對不起你……”


    他再也說不下去,嚎啕痛哭出來,他本來就是個又醜又矮的胖子,現在哭得整張臉都扭曲了,更是顯得醜陋。但所有人都無法出聲嘲笑他,隻看著他們父女,滿堂沉默。


    皇帝的聲音,打斷了此時的沉默,說道:“你生前服侍靈徽,還算盡心。如今身犯重錯,朕格外開恩,允你追隨主人而去。”


    垂珠咬牙把眼閉上,再不說什麽,也不看堂上人一眼,任由別人把自己拖了出去。


    郭淑妃看著她的樣子,憤恨道:“同昌之死,她是罪魁禍首之一,如今死後還能陪著靈徽,陛下為何要給她這樣的恩德!”


    沒有人附和她,也沒有人回答她。


    就連錢關索,也依然呆呆跪在那裏,隻是那張灰暗的臉上,眼淚汩汩而下,似乎無法斷絕。


    皇帝示意把錢關索也帶出去,他回頭看黃梓瑕,右手緊攥成拳,因為太過用力,青筋根根爆出,與他麵容上突突跳動的肌肉一般,觸目驚心:“那麽,唆使垂珠偷盜九鸞釵,又殺害公主的人,究竟是誰?”


    黃梓瑕默然向他躬身行禮,說道:“僅憑一根釵尾,同昌公主當然不可能認出是九鸞釵。然而,就偏偏有一個人,擅長製作各種栩栩如生的花鳥龍鳳,一夜時間,在斷釵上接續一個假的九鸞釵頭,並不是難事。”


    周子秦搖頭道:“崇古,這不可能呀,就算是粗製濫造,就算是最熟練的玉匠,但要雕鏤一支玉釵也需要好幾日,何況是九鸞釵這樣繁複的大釵——更何況,他又去哪裏找同樣一塊九色玉呢?”


    黃梓瑕反問:“為何要用玉呢?反正隻是在混亂人群中讓公主遠遠看一眼,那麽,用調好顏色的蠟,做一支九鸞釵,她又怎麽會在倉促間認得出來?而且,一夜時間,用蠟做一支玉釵,不是綽綽有餘?”


    鴉雀無聲的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呂至元的身上。


    郭淑妃一邊緩緩搖頭,一邊垂下眼睫,眼中的淚水無奈而悲戚地滑了下來。


    而皇帝瞪著呂至元許久,重重地退了兩步,跌坐回椅中,他說不出話,隻用憤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著呂至元。


    呂至元此時的目光,隻投向堂外的天空,靜默不語。


    他的側麵,那一道道皺紋,就像是岩石上風化的溝壑。他遙望著天邊,似乎看著自己的女兒越奔越遠,終於遠離了他,遠離了這個可怕的長安——在她,還不知道父親為她所做的一切時。


    或許,她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她曾怨過,曾恨過的父親,為她做過什麽。


    黃梓瑕望著呂至元,心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但她終於還是開口,說:“呂老丈,你要為你的女兒複仇,我理解你這種心情。但你不應該為了掩飾自己,而將無辜的人牽扯進來。”


    崔純湛趕緊小心翼翼地請示皇帝,問:“聖上,是否要給呂至元上刑,讓其招供?”


    “不必了,我認罪……我殺了三個人,魏喜敏,孫癩子,同昌公主,都是我殺的。”呂至元打斷他的話。


    壓抑在堂上的氣息,並沒有因為他認罪而有撥雲見霧的感覺,反而越發凝重。


    黃梓瑕歎了口氣,說:“在此案之中,同昌公主雖然間接傷害了你的女兒,但她畢竟是無心之失,而且她這樣的身份,你卻執意要殺她,又是為什麽?”


    “同昌公主……我其實並沒有想殺她。畢竟如你所說,她並不是直接把滴翠害成這樣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麽,為什麽滴翠要向大理寺投案自首,說自己是殺人凶手。可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危在旦夕,我也更不能去投案自首,禍及女兒啊!”呂至元說著,仰頭深吸了一口氣,勉強說,“這個時候,我想到了同昌公主,我想,這一切事情都是因她而起,大約隻有她,才能救我的女兒了。所以我誘使垂珠為我偷了九鸞釵出來,誰知她卻隻給了我一半。但我雖沒能從垂珠手中騙到九鸞釵,但已經看清了那釵頭的模樣,所以我揣測垂珠應該不敢將壞掉的九鸞釵交給公主,於是就像你所說的那樣,用蠟趕製了一支九鸞釵,遠遠看去,就跟真的差不多。”


    黃梓瑕又問:“你對公主府的事情似乎很熟悉,是不是豆蔻告訴你的?”


    “是,她與我家來往很少,但滴翠的母親畢竟是她姐姐。我今年去春娘墳上祭掃時,她也來了。我勻了一點香料給她,但她說公主府的規矩,外人收受的所有貴重東西都要上交給公主的,公主身邊有個十分貪心的魏喜敏,又有頭疾,有香料肯定會被他拿走,尤其是安神的。”


    “可是,公主做了九鸞釵丟失的夢,你又是從何得知?”


    “是那日魏喜敏到我店中,被我用香迷倒之後,我將他綁好,他曾迷迷糊糊以為自己身在陰曹地府,所以嚇得什麽都說,我問了幾句,他就說了公主的夢,還說看到公主偷偷見錢關索的事情,我聯係上錢關索最近得意洋洋炫耀自己女兒送的金蟾,又聽說公主身邊的侍女垂珠手上有傷痕,幫公主冒充得很好,於是我猜想,垂珠或許就是錢關索的親生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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