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點頭,正要對趕車的阿遠伯說一句時,前方路口忽然傳來喧嘩聲,阿遠伯將馬車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沒有動彈。


    黃梓瑕趕緊拉開小窗子問阿遠伯:“遠伯,怎麽啦?”


    “同昌公主的馬車,擋住路口了。”他說。


    黃梓瑕趕緊跳下馬車,前去查看。


    這裏是平康坊附近,長安城道路本來寬廣,但因兩旁正有水渠清理,長了多年的槐樹又歪到街中來,以致此處的道路被占了大半。


    本已通行形勢嚴峻,誰知平康坊兩個伎家偏偏還在路口擺下小台,相對賣弄,一時笙簫作響,舞袂翻飛,台下聚集無數閑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而就在這喧鬧之中,同昌公主那輛鑲金貼玉的馬車,正橫在道中,寸步難行。


    黃梓瑕見垂珠、落珮、墜玉、傾碧都跟在馬車邊,被周圍人擠得直皺眉,連連後退。


    她便走上去,對著人群中的她們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處?”


    難為垂珠在這樣的擁擠人群中居然還能施了一禮,說道:“是呀,公公今日是與夔王爺一起的?”


    黃梓瑕正點頭,那邊同昌公主掀起車窗的簾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單薄銳利的眉眼,現下因為煩躁而皺著眉頭,看來更顯出咄咄逼人的一種氣勢:“楊公公,你也在?夔王府的衛士呢?怎麽不趕緊把人群給疏散一下?”


    黃梓瑕聽說她話中的蓬勃火氣,擺明了越俎代庖指揮夔王府的人,心下也有點無奈,隻能說道:“隻怕公主要失望了,夔王剛從皇城回來,身邊並無士兵隨侍。”


    “嘖,早不來,晚不來,偏巧本宮的車馬從這裏過,就被堵上了!”一邊說著,她一邊又轉頭訓斥車夫,“就算從鳳凰門進,借道東宮又怎麽樣,難道我還沒見過太子?”


    車夫被罵得隻能低頭唯唯諾諾。


    黃梓瑕聽到鳳凰門,微微一怔,便問:“公主近日發病,還是靜心休養為好,為何要去太極宮?”


    垂珠點了一下頭,一臉憂慮地看著前麵的人潮,喃喃說:“淑妃還在等著公主呢……”


    太極宮如今隻有王皇後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裏,又讓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麽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趕緊問:“皇上是不是也在那裏?”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來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說。


    黃梓瑕頓時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後重要的時刻,而郭淑妃請同昌公主來,是要給王皇後以致命一擊。


    她想起王皇後召見她時說過的話,當時她隨口提起自己回宮的事情,而那個時候,王皇後似乎已經勝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對抗郭淑妃的重要籌碼,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著,耳邊樂聲越響,原來是那兩個伎家的對決已經到了最後的勝負時刻。右邊的紅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轉,迅捷如風,引得下麵的人陣陣叫好;而左邊的綠衣女子聲音極其高亢,唱著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聲在這樣的喧嘩聲中,依然清晰可辨,顯見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黃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的臉上盡是煩躁,低聲狠狠咒罵道:“這些惹人厭的倡優,什麽時候讓父皇全給趕出長安去!”


    說著,她將車簾狠狠一摔。車外的人擁擠不堪,前麵拉車的兩匹馬在人群中受了驚,不安地踱步,馬車廂也開始左右搖晃起來。


    垂珠趕緊護住車門,朝裏麵問:“公主,公主沒事吧?”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推開車門,幾步跨了下來。


    她病情未愈,性子又暴躁,這一下走得急了,腳一晃,差點摔倒。


    垂珠趕緊將她扶住,隨行的十數個宦官圍上,將周圍的人屏開。


    街上本就擁擠,這十幾人插入,周圍更加混亂,旁邊正在欣賞歌舞的人被擠得人仰馬翻,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已經喊了出來:“幹什麽?宦官了不起啊?皇上來了也不能不讓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亂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處,那雙銳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失聲叫了出來:“九鸞釵!”


    黃梓瑕順著她看的方向看去,卻隻見一片人頭攢動,倒是有幾個煙花女子頭上戴著各色花飾,但是看起來顏色造型都十分俗豔,絕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鸞釵。


    同昌公主的幾個侍女也朝著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識地問:“公主看到九鸞釵了?可……奴婢們沒看見呀……”


    “在那邊,在一個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腳下也不自覺地往那邊走了兩步。


    垂珠趕緊跟在她身後,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話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經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麵倒去。她身材嬌小,此時突然被人拉進人群中,分開又合攏的人群竟似一隻猛獸,張開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兩邊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數十個歌女奏樂合唱,極致的一種纏綿婉轉,到最後其他人的聲音都漸漸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個歌女嗓音壓過所有喧鬧,極高處的轉音如千山行路,幾近曲折,直上雲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時刻,滿場都是右台那個女子妖嬈柔軟的身影。她張開雙手,仰麵朝天,不顧一切地旋轉。編成上百條細小辮子的發辮散開,合著頭上紗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飄飛,如同一個彩色漩渦。


    垂珠她們的驚呼聲,被此時喧鬧的樂聲掩蓋。公主竟然在數十人麵前眼睜睜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身邊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時竟無法反應。


    黃梓瑕第一個回過神來,立即分開人群向裏麵擠去。


    擁擠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樣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時不知該去往何處。就在此時,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拖了出來。


    黃梓瑕轉頭看見李舒白。他身材修長高挑,在人群之中卓然而立,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她焦急萬分,忙問:“公主呢?王爺看到公主了嗎?”


    李舒白搖頭,皺起眉頭說:“我已經命伎樂家立即撤去了,但一時半會兒,恐怕人還無法立刻散開。”


    黃梓瑕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鸞釵’,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鸞釵引她而去。我恐怕……公主如今處境堪憂!”


    李舒白略一沉吟。他記憶非同凡響,平康坊大街四條,小街十六條,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條,他看過一次長安地圖,便在腦中清晰無比。剔除伎樂坊聚集的各條行道,剔除酒肆眾多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最為可能的十餘條街道立即浮現。


    他手一招,迅速給如同無頭蒼蠅般亂轉的公主府宦官分派任務,直接指名該去的方向與接道,連第幾條都說得清清楚楚。


    黃梓瑕回頭看了看,發現公主身邊的侍女已經隻剩了三個,她掃了一眼,問:“垂珠呢?”


    “垂珠剛剛追趕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見了……”墜玉的聲音未落,忽然聽得遠遠有尖叫聲傳來,在此時疏散了人群後初初安靜下來的接道上顯得格外淒惶:“來人啊……來人啊……”


    是垂珠的聲音。


    李舒白和黃梓瑕反應最快,立即循聲飛奔而去。


    坊牆後,尚餘三四尺空地,瘋長的蔦蘿正爬上院牆,生機勃勃地開出一大片殷紅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濺在綠葉之上。


    而就在蔦蘿的盡頭,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著牆,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身體還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紅衣,湮出一種異樣鮮亮的濕潤的痕跡,在陽光下顏色明亮得幾乎刺眼。


    蔦蘿的後麵,是叢生的蓬蒿蔓草,此時,隻有幾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紅,還在緩緩搖曳。


    垂珠踉踉蹌蹌地跑過去,蔦蘿糾纏,她絆倒在地,卻不知哪兒來的力氣,連哭帶爬還是滾到了同昌公主身邊,用力抱住她,嚇得臉色煞白,連叫都叫不出來了,隻用力去按她心口那個一直在湧出鮮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麽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睜睜看著公主鮮活的生命連同溫熱的鮮血一起自胸口湧出,滲入此時生機蓬勃的大地,消漸為無形。


    她按著同昌公主的傷口,臉上因太過震驚而顯出無法麵對的茫然。


    黃梓瑕的腳步也亂了,她疾奔到她們身邊,看見了同昌公主鮮血滴落的地方,被踐踏伏地的殘敗蔦蘿之上,靜靜地躺著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鸞釵。


    九種顏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隻舒緩翱翔的鸞鳳,鮮血滴在上麵,溫潤絢麗,難以言表。


    而九鸞釵後麵彎月形的釵尾,如今已經折斷,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鮮血斑斑,更加鮮明地顯出上麵刻著的那兩個古篆——


    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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