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如此。”黃梓瑕一動不動地望著張行英,又說道,“張二哥,你也早就知道,魏喜敏就是害得滴翠如此淒慘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嗎?”


    “是……我騙了你們。”張行英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幹澀,艱難無比而緩慢地說,“我一早就知道,阿荻的真實身份。所以我去呂氏香燭鋪偷偷看過,想著要不要告訴阿荻的父親,他女兒現在在我家,沒有死……”


    結果他過去時,卻發現幾個人帶著頗為沉重的包裹進去了,其中就有他見過一麵的那個公主府宦官魏喜敏。


    公主府的人遲遲不出來,他在角落中聽到偶爾傳出的一兩句“滴翠”字樣,終於還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窗下,耳朵貼在牆邊,傾聽裏麵說的話。


    他先聽到魏喜敏趾高氣揚說道:“呂老丈,滴翠是觸犯公主在先,我才命人將她責打一頓的。可誰知她不經打,幾下就昏過去了?公主府又不可能留人在裏麵養傷,自然是丟出去了。之後碰上那種事,和我們有什麽關係?我今兒就把話放在這裏了,發生這種事,隻是你女兒命不好,原本和公主府全無關聯!如今公主和駙馬隻是看在你們可憐,才賞你們這些,免得你們在外信口胡說,敗壞公主府名聲,你可知道了?”


    屋內傳來呂至元扒拉銀錢的聲音,然後便是他慢吞吞的聲音:“幾位公公放心吧,我女兒已經拿了我給她的繩子,自個兒找地方尋安靜去了,以後絕不會再出現在各位麵前了。”


    “你自個兒知道就好。”魏喜敏丟下一句,轉身就與幾個宦官走了出去。


    張行英縮在窗下,聽他們邊走邊唾棄:“這老混蛋,自己都活不了幾年了,拿錢倒是爽快,也不看自己還有沒有命花!”


    “就是,兒子女兒一個都沒有,將來死了,錢留給誰啊?”


    “嗤,那麽點錢,你還怕他花不掉!”


    張行英說著當日情形,怔怔發了一會兒呆,目光又落到滴翠臉上,輕聲說:“阿荻,如今沒事了,所有造成你不幸的人,都已經死了……以後,你一定能過得很好。”


    滴翠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望著他,不言亦不語。


    周子秦不敢置信,顫聲問:“張二哥,難道……難道凶手真的是你?”


    張行英搖頭,辯解說:“不是我,我是真想殺了他們,可我沒找到機會。”


    黃梓瑕望著坐在麵前的兩人,一個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個是清秀能幹的女子,原本是這麽好的一對眷屬,可誰能想到,他們之間還會有多少的苦雨淒風,坎坷波折?


    她歎了一口氣,示意周子秦將記錄收起,說:“張二哥,希望你這回沒有騙我們。希望我們不會再繼續找到你犯案的罪證。”


    張行英站起來,低著頭不說話。他高大挺拔的身軀,在這一刻看起來似乎有一點傴僂,仿佛他身上那些重壓,已經讓他不堪重負,不由自主的,再也無法像之前那樣意氣風發。


    黃梓瑕的目光又落到滴翠的身上,如同輕歎般說:“希望那幅畫,也快點出現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卻一樁事。”


    出了張家,黃梓瑕一直在沉默。原本一直都活得興高采烈的周子秦,也一反常態地閉上了嘴巴了。


    他騎著小瑕跟在她的那拂沙後麵,跟著她一直往東走。等她繞過醴泉坊,進了西市,他才問:“我們去哪兒?”


    黃梓瑕說:“去找錢記車馬店的老板,錢關索。”


    錢記車馬店在西市占了個挺大的門麵,一進去就可以看到。更大的卻是在店麵後麵,老大一個院子,數排馬廄。矮胖老板錢關索正誌得意滿地在馬廄之間踱步,看看這匹,拍拍那匹,滿臉都是喜悅的油光。


    “錢老板。”黃梓瑕向他打招呼。


    喜悅的光頓時褪去,錢關索的臉上顯出一種混合著尷尬和場麵化的客套驚喜來:“哎喲,楊公公!楊公公啊,有失遠迎,在下真是怠慢了!”


    “哪裏,是我不想驚動錢老板,所以未經通報就進來看馬了。”黃梓瑕說著,隨手將自己那匹馬交給馬夫。


    錢關索一看見那拂沙,眼睛頓時亮了,趕緊上去摸了又摸,嘖嘖說道:“好馬啊,真是好馬……這麽多年來,我經手過的馬當中,沒有一匹能和這匹相提並論的!公公,您是從哪兒弄的?”


    “哦……馬的原主人嫌它脾氣太溫和了,我就暫時先騎著。”黃梓瑕說著,又說道,“錢老板,別管馬的事情了,今日我來,是有事情要請教您。”


    “哎喲,不敢當不敢當,公公您有話盡管問我,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一邊說著,一邊眼睛還在覷著那匹馬,一臉豔羨。


    周子秦鬱悶地牽著自己的小瑕,係在那拂沙的旁邊一起吃草料。錢老板一看到他,趕緊向他拱手:“周公子!您到我們這家小店來,真是蓬蓽生輝啊!久仰久仰!”


    “你認識我?”周子秦問。


    “您說笑了,長安城還有不認識您的麽?”


    黃梓瑕打量著周子秦今天的衣著,孔雀藍的綢衫,鮮橘黃的腰帶,棕紅色的鞋子,依然掛滿全身的小飾品與掛件——長安城僅此一家,絕對一眼就記憶深刻,永生難忘。


    周子秦向他拱手:“錢老板,我也久仰你的大名了,聽說你是京城第一會賺錢的人,十年間就有這麽大身家,簡直是傳奇啊。”


    “哪裏哪裏,都是托了大家的福。”他笑嗬嗬地帶他們到屋內,在一張厚厚的波斯氈毯上坐下,又命人煮茶,才問,“兩位到來,不知是為何事啊?是夔王府需要小的效勞,還是刑部衙門有什麽吩咐?”


    “實不相瞞,我們現在同時被大理寺抽調去,正在調查與公主府有關的幾樁案子。”黃梓瑕開門見山說道。


    錢關索臉上的肥肉抖了抖,一臉心絞痛的模樣:“楊公公,上次小的已經對您坦承過了,小的與駙馬爺,真的就見過那三次,真的!至於公主,我對天發誓,沒這個福分,一眼就沒見過!”


    “這次我來,不是詢問駙馬的事情。”黃梓瑕端著剛剛煮好的茶,隔著嫋嫋的熱氣看著他,“我想問一問錢老板,十年前您的……女兒的事情。”


    錢關索臉上正在顫抖的肥肉停住了,他怔愣在那兒,許久,才歎了一口氣,整個人垮坐下來,看起來就像一堆肥肉流淌在了地毯上:“楊公公,我女兒……唉,我不知您忽然問起十年前的事情是為什麽。”


    “我聽說,錢老板您當初攜家帶口從老家逃難過來時,曾經身無分文,流落街頭差點凍餓而死。而你發家的第一筆錢,是因為……”


    “是因為我賣了女兒。”他打斷了她的話,聲音有氣無力,“唉,多年來我也沒臉說,可既然公公知道了,我就跟您說一說吧。十年前,黃河改道,我家鄉遭了水災,房子和田都被淹了。我尋思著沒活路了,於是帶著老婆、女兒和兩個兒子就往京城去了。結果老婆在路上得病死了,隻能在路邊草草挖個坑埋了——後來啊,我發達後到當初埋她的地方找了好幾遍,卻怎麽也找不到到底埋在哪兒了,唉……”


    周子秦從自己身邊取出紙筆,敬業地開始記錄。


    錢關索看見他記錄,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繼續說:“到了長安之後啊,我帶著三個孩子站在街頭,發現我算完了,做生意?沒本錢;做苦工?一路上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所以我隻能帶著三個孩子在街上要飯,饑一頓飽一頓,眼看這樣下去一大三小全都得完。直到某天我在街口拖著孩子要飯,看見一個宦官在采買宮女宦官,一個孩子,有五緡錢哪!我看了看三個孩子,尋思著,我要是賣掉一個,弄點本錢,說不定其他兩個孩子就有活路了。於是我就跟杏兒——就是我的女兒——說,杏兒,你兩個弟弟年紀小,而且將來男孩子長大了,還得續我們家的香火不是?要不,你跟著那個公公走吧。杏兒當時嚎啕大哭,抱著我的腿就是不放手。我也實在沒轍,蹲下去抱著杏兒,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杏兒,你這進宮做宮女,是有好衣服穿,有好東西吃的,可弟弟要是進宮做宦官,下麵的小*是要割掉的,你說,你能讓弟弟受這麽一刀嗎?你這做姐姐的,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


    說到這裏,錢關索眼淚也掉下來了,一個四十歲的大男人嗚嗚哭著,淚水沿著他肥胖的臉歪七扭八往下流,說不出的滑稽,可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沒有笑,隻覺得胸口心酸一片。


    “唉,人窮誌短啊……現在想想我當時對女兒,可不就是混蛋麽?那種地方,每年無聲無息死掉的宮女那麽多,亂葬崗上一丟一埋,就是一個女孩兒完蛋了。可當時沒活路了,就指望著杏兒救我們,我就那麽說了,也那麽做了……”他垂著頭,有氣無力地說,“我拿著賣杏兒的錢,開始販草料,後來賣草料時遇上貴人,指點我去關外販馬。我運氣好,從販兩三匹馬開始,到販十幾匹馬,後來名聲大了,朝廷一次找我訂幾千匹馬,這下忽然就發家了,我又娶了一妻一妾,想著再生個女兒,誰知這麽多年,也就我的小妾給我又生了個兒子。我想老天爺肯定是懲罰我,這輩子,我是不可能再有女兒了……”


    黃梓瑕輕聲安慰他道:“錢老板,好歹上天成全,您如今能在公主府找到女兒,也是幸運。”


    “是啊,可杏兒畢竟還是不肯原諒我啊……”他哀歎道,“我偷偷去公主府看過她,她也不願見我,還是隔著屏風把自己手上的胎記給我看一看,臉都沒露過。我給她送過一些吃的用的,她也回贈給我一些東西……但是她就是不肯跟我見麵,說是自己在被賣掉的那一刻就發誓,再也不見我的麵了。”他沮喪地塌著肩膀,搖頭道,“這輩子,能知道女兒還活著,還能說上幾句話,也就算我造化了。”


    這下,連周子秦都不由地問:“你怎麽知道……這個隔著屏風和你說話的人,必定就是你的女兒呢?”


    “當然是啊!她手臂上那塊胎記的形狀,和我女兒當年手臂上的,形狀一模一樣,那種粉青的顏色也是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她的話,那還能是誰?”錢關索堅決搖頭,捍衛自己重新認回女兒這個事實,“再說了,冒充我女兒有什麽好處?我不過給她送些吃的,一點都不值錢。她唯一一次向我要東西,隻是對我說,外麵市集上是不是有那種小瓷狗,她以前很喜歡的,但是被人丟掉了。我趕緊去買了一個,第二次去找她時送給了她,結果她也回贈我一個小盒子。我也沒在意,結果打開一看……唉,可真把我嚇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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