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長安。


    當今世上,最繁華昌盛的城市。貞觀的嚴整,開元的繁華,到鹹通年間已經發展到了旖旎奢靡。


    而在這奢靡的中心,正是大唐長安的城正中開化坊以南的薦福寺。


    薦福寺當年曾是隋煬帝與唐中宗的潛龍舊宅,則天皇帝時將其獻為佛寺,替故高宗皇帝祈福。寺內的名花古木,亭台戲院依然如當年一般留存著。


    正值六月十九,觀世音得道日。薦福寺內人頭濟濟,摩肩擦踵。以水景著稱的寺內,放生池雖周圍足有兩百步,但也架不住善男信女都買了各色小魚放生,弄得放生池擁擠不堪,寺中與池中一般擠得水泄不通。


    天氣悶熱,久不下雨,整個長安一片悶熱。汗流浹背的人們不勝其苦,卻還是一個勁兒往前擠著,將手中的魚放到池子裏去。


    在一片人潮洶湧中,唯有回廊外拐角處,一樹榴花灼灼欲燃,照眼鮮明。樹下一個穿天水碧羅衣的年輕男子長身玉立,他負手看著麵前人潮,不言不語間自有一種清雅高華的氣質,令這樣的天氣都似乎格外多了一點清冷。


    他的目光越過麵前喧鬧的人,看向正在努力擠向放生池的人群。烏壓壓的人群之中,有個人特別顯目。倒不是他長相端正清俊,而是因為他穿了一身鮮豔無比的杏黃色襴袍,那豔麗的黃色在人群中幾乎發光一樣刺眼。


    那人一邊使勁往前麵擠,一邊回頭招呼:“崇古,快跟上,別擠散了!”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穿著絳紗單衣的小宦官,五官極其清致,身材纖瘦。他沒有戴冠,頭發挽成一個發髻,上麵插著一支銀簪,簪頭是透雕成卷草紋樣的玉石。


    這兩人,當然就是周子秦和黃梓瑕了。


    此時此刻,這兩人的手中都和別人一樣,捧著一張大荷葉,荷葉中是養著的魚,準備去放生。可這樣擁擠的人群,讓黃梓瑕簡直連穩住身子都難,她蓮萼般下巴尖尖的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努力護著自己手中的荷葉,不讓水全都流掉。


    石榴樹下的李舒白看著他們的狼狽相,無語將自己的目光轉向頭頂的天空。


    陰鬱的天色,壓抑至極的氣息,眼看著要下卻就是下不下來的這場雨,讓京城籠罩在一片沉悶中。


    這邊周子秦和黃梓瑕終於放棄了,灰溜溜地捧著荷葉中的魚回來了。


    “太可怕了!那水麵被魚擠得,放眼看去一片紅彤彤,簡直連插針都難,別說放生了!”


    李舒白聽著周子秦的感歎,冷冷瞥了黃梓瑕一眼:“我就說別來湊熱鬧。”


    黃梓瑕鬱悶地看向周子秦:“還不是某個人硬拉著我去買魚。”


    “還……還不是因為這是十年難得一次的*會嗎?大家說很積功德的。”周子秦低頭看著荷葉中準備放生的魚,無奈歎了口氣:“還是帶回家去蒸了吃掉吧。”


    “嗯,幸好買了條大的。”黃梓瑕附和著,隨手將自己手中荷葉裏的魚倒到周子秦的荷葉中,說:“都給你吧。”


    擁擠的荷葉中,兩條魚碰在一起,活蹦亂跳濺了周子秦一臉的水。


    周子秦苦著一張臉,問:“為什麽?”


    “手酸。”她說著,轉身跟著李舒白往前麵的佛殿走去。


    “崇古,你不能這樣啊……”周子秦淚流滿麵,卻又舍不得放下這兩條肥胖的魚,隻好抱著荷葉跟著他們一路小跑。


    前方是供佛的正殿,大殿前香客遊人擁擠不堪。巨大的香爐內燃著香客們投入的香餅子和香塊,青煙嫋嫋上升,在空中匯聚成虛幻雲朵,讓整個大殿看來都顯得扭曲。而香爐左右更是燃著兩根足有一丈高的香燭,令人咋舌。


    巨燭中摻入了各種顏色,原本隻有黃白色的蠟變得五顏六色,而且這顏色還貼合著外麵繪製的翔龍飛鳳,金龍與赤鳳在紫色雲朵中穿行,又被巧手雕得浮凸立體,栩栩如生。蠟燭上方是吉祥天女散落亂墜的天花,蠟燭下方是通草花和寶相蓮,萬花絢爛中簇擁著五色祥雲,一派瑞彩輝煌,令觀者無不讚歎。


    “這對蠟燭出自呂家蠟燭鋪的當家人呂至元之手,據說他為了顯示誠意,沐浴焚香後一個人關在坊內製作了七天七夜,果然非同一般啊!”


    “我還聽說,他今天早上親自送了這對蠟燭過來後,就因為太過勞累暈倒被抬回家了。之前他女兒要和他一起送蠟燭過來,都被他罵了一頓,嫌女人汙穢——你知道這呂老伯,京城出名的糟踐女兒,每日間隻說女兒賠錢貨,這不還出了那件事……嘿嘿。”


    “你別說,那小娘子長得還挺漂亮的,哈哈哈……”


    因怕巨燭損壞,蠟燭周圍牽了一圈紅繩,不許人靠近撫摸。所以眾人隻圍在蠟燭旁邊,拉扯這對蠟燭的由來。


    “薦福寺真有錢啊,居然能用這麽大的香燭。”周子秦看著香燭外的彩繪,感歎道,“我家日常都多用油燈呢,這麽多蠟就這樣白白在大白天點掉了啊?”


    黃梓瑕說道:“佛門當然有錢,聽說這回觀世音菩薩得道日,光宮中施舍的錢就有百萬緡。你說這一對大蠟燭需要用多少蠟?從去年開始就在全國各地收集蜂蠟澆鑄蠟燭了,就為了今日供奉在佛前。”


    人已經越來越多,薦福寺的方丈了真法師登上新搭建的法壇,準備開始講《妙法真應經》。


    盛夏之中,天氣悶熱。薦福寺之上烏雲壓頂,隱約有閃電與響雷在頭頂發作,眼看暴雨將至,但寺中人卻都不肯退去,隻站著聆聽了真法師講經。


    講經台搭在大殿門口,台前五步之遠就是香爐和巨燭。黃梓瑕和李舒白周子秦站在香爐之後,隔著嫋嫋青煙望著了真法師。他在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精神矍鑠,臉頰紅潤,笑容滿麵,舌綻蓮花,儼然一代高僧。


    他聲音洪亮,法音廣傳薦福寺內外,每個人都聽得清楚——


    “是以惡鬼橫行,如來以無上法力鎮壓之,霹靂遽發,致使身首異處,是為報也;是以諸惡始作,菩薩以九天雷電轟殛之,直擊百會,致使身焦體臭,是為應也。世間種種,報應不爽,天地有靈……”


    他話音未落,天空原本隱隱約約的悶雷,忽然在瞬間轟然大作,在雷電大作之中,忽然巨大的光芒爆開,原來是左邊那支巨燭被雷劈中,整根爆炸燃燒起來,周圍的人被燃燒的蠟塊擊中,頓時場麵一片混亂,紛紛捂著頭臉倒了一圈。


    越靠近蠟燭的人最慘,不少人身上都被燒著,隻能拚命地在身上拍打,以滅掉身上的火苗。


    在這一群被殃及的人中,有一個人痛聲哀叫,跳起來嘶吼著抓自己的頭發。周圍所有人都看見他的頭發在瞬間燃燒起來,隨後整個人全身的衣服都在一瞬間轟然焚燒起來。


    旁邊人見這人通身燃起了熊熊烈火,嚇得連滾帶爬,全都拚命往外擠,以免火苗竄到自己身上。


    薦福寺內本就擁擠,這一下隻聽得鬼哭狼嚎一片,周圍全都是慌亂爬滾的人,人群相互踩踏,擁擠推搡間,出現了一個方圓丈許的圈子,圈內,正是那個在地上哀嚎打滾的火人。


    他的身邊,是無數炸裂後正在熊熊燃燒的蠟塊,以至於看起來,他就像是在烈焰焚燒的地獄中一般,無論怎麽掙紮打滾,都逃不開灼熱的火將他吞噬。


    外圍的人跟炸了鍋似得往外擠,黃梓瑕被沸騰的人群推搡著踉蹌往外,怎麽都止不住腳步。在逃避退離中,人群開始相互踩踏,場麵嚴重失控,就連衙門過來維持秩序的衙役們都被推倒在地,被人亂踩。


    周子秦被亂擠的人潮衝得站不住腳,忙亂間手中荷葉傾倒,裏麵本來就奄奄一息的兩條魚全都掉在了地上,被狂亂的人潮頓時踏成了肉泥。腰間蹀躞帶上掛著的金色荷包、紫色燧石袋、青色算袋、銀鞘佩刀……五顏六色的全部在擁擠中不見了蹤影。


    “不……不會吧!我們是來放生的啊!這下變殺生了,罪過,罪過啊!”周子秦急得跳腳,還想蹲下去搶救,誰知被人潮一擠,身不由己就越擠越遠,他伸手在人群中亂揮:“崇古,崇古~”


    黃梓瑕現在也是自身難保,她在狂亂的人潮中步步後退,根本穩不住身體。眼看腳下一滑,失去平衡就要被絆倒踩踏時,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拉了過來。


    她抬頭看見李舒白的麵容,他平靜而從容,用一隻手將她的肩膀攬住,護在自己懷中。


    在這樣喧囂混亂的人潮中,黃梓瑕呆在他的臂彎中,卻覺得自己仿佛依靠在平靜港灣中的小船,周圍雜亂人群緩緩遠去,褪為虛幻流動的背景。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心口有種溫熱的東西緩緩散開,讓她全身的肌肉都變得僵硬,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這種感覺,真令人討厭啊,似乎會讓人再也無法清晰冷靜地看這個世間似的——


    就像當初,被那個人擁在懷中一般。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推開李舒白,掙脫出他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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