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周府前,黃梓瑕去敲門。門房應聲開門出來。


    “這位大叔,麻煩幫我通報一下你們小少爺,就說我姓楊。”


    開門的大叔趕緊出去了,還有其他幾人請黃梓瑕坐下,給倒了茶。黃梓瑕就喝著茶,坐著聽他們聊天。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好啦,距老爺定下的離京日期隻有一個月了,什麽東西都得收拾周全了啊。”


    “不過小少爺最近好像不太雀躍的樣子。”


    “是啊,前段時間小少爺被皇帝欽點為川蜀捕頭,他不是一直喜不自勝歡欣鼓舞的麽,怎麽一下子就連門都不出,悶在房中了?”


    幾個人正說著,他們口中沉寂多時的小少爺周子秦就連跑帶跳的出來了:“崇古,你可來了!”


    “小少爺!”門房們趕緊個個站起來招呼。


    “你們忙去吧。”周子秦隨意揮手,隻抓著黃梓瑕問,“是不是案情有什麽新進展了?是不是是不是?”


    黃梓瑕搖頭,說:“隻是找你一起探討一下。”


    “進來進來。”他拉著她的手,趕緊往裏麵跑,“我聽說啊,因天氣漸熱,那具屍體又太過難堪,就算放在冰窖裏也鎮不住,已經開始腐爛了,所以皇後親自詔示王家,已經決定頭七都不等,三日後立即發喪了。”


    “嗯。”黃梓瑕與他到了屋內坐下,才低聲說,“所以我們最好是在三日內查明真相,不然屍體一下葬,查案就更麻煩了。”


    “這麽說,被我害死的那幾個乞丐,還是毫無頭緒啊……”周子秦沮喪道,“可是,這麽錯綜複雜的案情,怎麽可能在三日內查明呢?就算我最傾心仰慕的黃梓瑕到來,也不一定能辦結此案啊……”


    黃梓瑕的唇角幾不可見地抽搐了一下,幹咳了一聲說:“不過,夔王說,若三日內實在無法查明真相,那就隻能先將這具屍體不是王若這件事先披露出來,隻要沒有蓋棺,就不會定論,我們還能爭取時間再查下去。”


    “查……怎麽查,從哪裏下手,線索的一開始是哪裏,我毫無頭緒啊……”周子秦抓著自己的頭發,苦惱地趴在桌上,“啊……這個時候要是黃梓瑕在就好了,她一定能迅速找出一個最有價值的點查下去的……”


    黃梓瑕覺得自己的嘴角肯定又在抽搐了。她好不容易控製住情緒,輕拍桌角:“好了,我和夔王已經將案情理了一遍,並且提出了一個我們現在急需查找的方向。”


    “什麽方向?”周子秦抬起頭。


    “景軼已經到徐州去調查龐勳那枚箭頭失蹤的事情了,到時候若是能清楚當初夔王射殺龐勳的箭頭為什麽會出現在仙遊寺中,或許也能成為本案的一個重要線索。”她說著,拿出一塊銀錠,放在麵前的桌上,“而這個,就是我這邊要追查下去的線索。”


    “銀錠?還是半塊的?”周子秦拿著銀錠,翻過來看著上麵的字樣,問,“你缺錢啊?我借你啊!”


    黃梓瑕無語,指著銀錠後麵的字樣:“你看這個。”


    “副使梁為棟……內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他念著,疑惑不解,“沒什麽問題吧?”


    “但是,內庫中所有曆年鑄造的銀錠中,都沒有這兩個人的名字。”


    “私鑄的?或者是假的?”


    “私鑄的,當然會鑄上主人的名字,幹嘛要冒充內庫?也不是假的,而是絕對的真銀子。”黃梓瑕捏著這錠銀子,正色看著他,說,“最重要的是,這半個銀錠,是在王若失蹤時,我和夔王爺在東閣內發現的。當時它被一個倒扣的茶盞罩住,放在桌上,夔王爺喝茶的時候發現了。”


    周子秦很開心地說:“夔王爺果然是我輩中人,在那種膿血橫流的屍體旁邊也能悠閑自在地喝茶,真是見過大局麵。”


    “那個時候女屍還沒出現,王若失蹤隻有片刻。”黃梓瑕忍不住提醒他。


    周子秦根本不在意這些細節,他手中捧著那塊銀錠,問:“所以,按照你的想法,我們接下來應該是去哪裏?”


    “當然是去吏部查看曆年的官員名檔,看這兩個人究竟是不是能在記錄上查到。”


    吏部今日當值的知事捏著黃梓瑕遞上的那張條子,看著上麵“梁為棟、張均益”兩個名字,臉苦得都快滴下黃連汁來:“兩位,我建議你們不要等了,十天半月能查到就算運氣好。”


    “十天半月?”周子秦目瞪口呆,“需要這麽久啊?”


    知事抬手一指麵前兩層七間的屋子:“喏,那裏就是曆年官員名冊存檔,從本朝開國到現在,雖然資料散軼了一些,但存著的檔案還有這麽多——這隻是第一排檔案房,因為放不下,後麵還擴建了三排一模一樣的。”


    “……”兩人站在那裏,覺得此事確實不是辦法。


    “怎麽辦呢?有什麽辦法能從這麽多資料中迅速篩選出我們想要找的人呢?”周子秦問。


    黃梓瑕想了想,忽然向著那位知事走去,說:“麻煩您幫我找找看徐州最近十年來的官員檔案。”


    “徐州?這種地方上的官員資料,估計不太多。”知事說著,叫了個小吏過來,小吏帶著他們到了第二排的第四間,打開門說道:“這就是曆年來徐州的官員資料。”


    周子秦目瞪口呆地看著裏麵滿滿一排排的書架,書架和書架之間擠得幾乎人都走不進去的距離,喃喃地說:“還是感覺……工程浩大啊……”


    “多謝,我先找找看。”黃梓瑕丟下一句,已經抬腿進了房間。


    周子秦看到她直奔鹹通九年的官員檔案,從架子上取下大中初年的那一大摞資料,迅速翻開到龐勳所授偽官及朝廷處置那裏。


    屋內有點陰暗,彌漫的灰塵在窗外斜照進來的陽光中輕輕飛舞。周子秦轉頭看著她,她原本抹了黃粉的麵容被陽光淡化,在灰塵中顯得玉白無瑕,長而濃密的睫毛如蝶翅般覆著那雙春露般的眼睛。


    他一時之間怔了怔,心想,楊崇古應該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去勢了吧,不然的話怎麽會這麽清致,有種從骨骼內部散發出來的柔軟。這麽些年來,他也曾見過許多嬌柔如好女的宦官,但是以他對各種人體骨頭的研究來看,總覺得楊崇古的身上,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他端詳著那圓潤的下頜,纖細的脖頸,還有柔削的肩膀想,如果某一天楊崇古隻剩下一具骨架的話,自己一定會將他的屍骨當成一個女人的。


    難怪京城流言說,楊崇古是夔王身邊的新寵,出則同車,入則同屋……


    隨即,他又趕緊強行製止自己對這個小宦官和夔王進行什麽聯想,慌忙搬起大中年間的那一摞資料翻著上麵的記錄。


    房間內一時悄然無聲,隻聽到沙沙的翻書聲。在一片寂靜中,周子秦忍不住又轉頭看黃梓瑕。隻見她的手指一路向著右邊滑去,一目十行掃過一個個人名及條例,然後指尖終於停在一處,又將前後看了一遍,輕輕籲了一口氣,將手中的冊子遞到他麵前,說:“你看。”


    周子秦探頭看去,隻見上麵寫著——


    龐勳所設內庫,授偽官:內庫主使一人張均益,副使五人魯遇忻、鄧運熙、梁為棟、宋闊、倪楚發等。夔王俱撤之,融所有私鑄金銀錠,歸於內庫。


    黃梓瑕抬頭看著他,說:“看來,那銀錠就是龐勳企圖自立為王時,私下鑄造的。”


    周子秦一拍那本冊子,不顧被他拍得飛舞彌漫的灰塵,又驚又喜地大吼:“原來此事又是龐勳餘孽搞的鬼!”


    “然而就算是龐勳餘孽,拿什麽東西不好,為什麽要留下銀錠呢?”


    “難道是留下買命錢的意思?”周子秦摸著下巴若有所思,“但怎麽可能一個王妃隻值十兩銀子?”


    黃梓瑕沒理會他,去借了紙筆將那段話抄錄下來,說:“不管怎麽樣,總之也是一個線索,先回稟王爺吧。”


    周子秦和她一起走出吏部,天色近午,周子秦摸著肚子說:“哎呀好餓,崇古我請你吃飯吧!”


    黃梓瑕微有猶豫,說:“王爺那邊我還要及早去回話呢……”


    “王爺身兼數職,每天這麽忙碌,現在還沒到散衙時刻,怎麽可能在府中等你?”周子秦說著,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就往西市走,“來吧來吧,我知道一家特好吃的店,那裏的老板做的牛肉太好吃了!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切牛肉是按照肉的紋理,一絲不苟橫切出來的,味道煮出來就特別入味!說起這個肉啊,我覺得殺禽畜和殺人的時候一樣,下刀也是很有講究的,如果橫砍斷肌肉紋理的話,傷口綻開來就會像一朵貼梗海棠,而如果順著紋理豎劈的話,傷口就行雲流水,血流起來也就分外流暢,不會噴濺得到處都是……”


    “血噴濺不噴濺,主要還是看是否砍到了經脈吧。”黃梓瑕打斷他的話,補上一句,“要是你再提血肉骨頭之類的一個字,我就不吃了。”


    “那提內髒之類的呢?”


    黃梓瑕立即轉身要走,周子秦趕緊將她的肩膀扳回來,說:“好啦好啦,我發誓,絕對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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