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夢想成空


    劉表靈柩之前,劉備抓著呂布衣服嚎啕大哭了一頓,抽著鼻子說道:“昔日在洛邑,兄以舉世皆知之驍勇,而不以備為卑微,折節下交,以之為弟,備銘感五內,片刻不敢或忘。自別後,備輾轉流離,盡償人間苦楚,每思我兄,則淚發如雨,深恨人各天涯,不能把臂言歡。備終日惶惶,流轉四方,乞食天下,幾死人手者,不知凡幾。今日得見我兄,誠實天憐……”


    這番話,說得淒楚無比,堂下眾人見劉備前後變化之大,不由側目。呂布的出現,是誰都沒有預料得到的,想想他威震天下的赤菟騎此時隻怕就在左近,即便是梟雄如劉備者,也不得不為之膽寒。


    呂布何等樣人,哪裏不知道劉備此時出現在此地的意圖,怎會為三言兩語所騙,原本對他的些許好感已是蕩然無存,語氣淡漠道:“此時此地,布再見皇叔,無話可說,惟恨你我尊卑有別,不敢攀交,皇叔自重!”


    劉備神色淒楚,拉著呂布衣袖道:“兄錯怪備矣,備一日以兄為兄,則終以為兄。備來澠池,一者祭奠亡兄景升,以盡同宗人弟之份;二者以明告天下英雄,兄光明磊落之人,豈能有此小人行徑。兄知備甚,自當明鑒,惟兄察之!”


    呂濤聽得頭皮發麻,嘿然冷笑道:“玄德兄,如此辛苦求存,尚為我父子鳴冤,不枉你我相交一場。濤無以為報,兄既艱難,不若與往荊州,我父子必竭誠相待。荊州地在江南,遠離紛爭,頗有稻米魚鱉之屬。冬暖夏涼,人民和睦,兄往荊州。當不致終日以淚洗麵!”


    “小子,自尋死路乎?我主宗室貴胄。天子仲父,豈汝一乳臭小兒能以為兄,而直呼其字耶!”張飛見呂濤如此這般羞辱劉備,臉上怒色盎然,放聲大吼,挺身上前,逼視呂濤。殺氣森森。


    見張飛似要動手,下邊不少人蠕蠕而動,腳步向前輕移,喉結起伏不定。


    呂濤平常見多了牛人。哪裏怕他,冷眼瞥一下堂下蠢蠢欲動的人,嗤笑一聲,挖挖耳朵,道:“昔在洛邑。玄德因以同師故,與濤平輩論交。玄德兄自謂仁義,豈因一日身為皇叔,而背棄故交!況吾今自與其主言笑,爾曹何無禮耶。竟以下犯上!玄德兄,如此禦下,恐非其道,不若為兄訓之?”眉毛一挑,斜斜瞄一眼張飛。


    劉備見張飛要發作,急忙拉住,說道:“吾與雲長益德,名為主從,其實兄弟,益德即備,備即益德,何來以下犯上之說……”


    話沒說完,呂濤冷聲問道:“哦,如此,莫非玄德兄以為濤不足為伍,或以身為漢室貴胄,天子仲父,乃以昔日舊交為恥耶!”


    這話,卻讓劉備不好回答了,隻得連連說道:“豈敢,豈敢!”


    張飛見劉備吃憋,怒聲道:“鼠輩,徒逞口舌之快,可敢一決雌雄!”轉頭向堂下招呼,“諸公,此父子二獠如此猖獗,以我天下英雄如無物,孤身自陷死地,爾等何不與共誅之,以祭劉景升在天之靈,為國除賊,為民除害?彼不過二人,此其自尋死路,誠天賜良機,豈容有失,公等何不奮力向前!”


    堂下眾人聞言,頓時有人眼光發亮,吞著口水,悄悄拿手按在刀劍柄上,後麵的人推著前麵的人,一點一點地向前圍攏。


    呂布仿佛對這些毫無知覺,看都不看小心翼翼圍上來的人們,伸出右手,輕扶在方天畫戟柄上,門外赤兔馬竟仿佛感應得到,豁然一聲龍嘯。


    呂布!方天畫戟!赤兔馬!


    黃巾軍萬餘眾之中,數度飛馬強行踐陣,直取敵將首級;洛陽城下,幾度進出西涼軍陣,視威名赫赫的西涼軍如同無物,以致惡名昭著的西涼鐵騎逡巡不敢近前;南下荊州,須臾之間驅除袁術,陣前決殺紀靈;諸侯討董,以三千赤菟騎,過滎陽,殺胡軫,轉眼飛馬數百裏,於宜陽城下連破三陣,一戰而使董卓一蹶不振;千裏赴兗州,梁丘城前,三方軍陣之中,一箭射戟,驚天動地……這些傳說,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卷起在場人們心底的驚濤駭浪。


    站在人群前邊的十數人麵色蒼白,渾身顫抖,拚命後退,哪裏還能想到其他。


    呂濤對著堂下眾人冷哼一聲,傲然笑道:“謀雖年幼,然環顧天下,荊州之外,舍卻伯父孫豫州、冀州顏良文醜張儁乂、蘇州太史子義、河北名將方悅、北海猛士武安國,其餘碌碌之人,無足入眼。汝無名小卒,豈敢放光!若能敗其一二,再來覓戰不遲!”這話,卻是陰謀了,呂濤眼尖,見到人群中果然有人麵有洋洋之色,不由暗自冷笑。


    “豎子欺我太甚!”張飛計謀不能得逞,又被呂濤刺激,他本來就性子暴躁,剛才還能用些智謀,這一下哪裏還受得了,頓時勃然大怒,大叫一聲,伸手要來掐呂濤脖子。


    在旁邊呂布哪裏能讓他得逞,伸手一撥,那張飛打了幾個轉,踉踉蹌蹌,幾乎摔倒。


    一撥之威,以至於斯,堂下有心的人見了,暗自後退,前邊頓時空出一大塊。


    張飛勉強穩住身形,不敢置信地看向呂布。他當年在洛陽的時候,曾經與呂布碰過,那時雖然不敵,但是差距並不是非常明顯。五年之後,他自信滿滿,以為可以一戰,誰想呂布這一手卻讓他如此難堪,雖然沒有防備,但是作為一個武夫,他竟然沒能感受到任何動靜,就已經被呂布撥得打了幾個轉,心下震撼,可想而知。他哪裏能夠想象得到,呂布這幾年雖然沒鬧出什麽大的動靜,然而平日和他對練的人,無一不是超一流高手,兩度突破瓶頸,早已不能同日而語。


    劉備見張飛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變幻極快,知道這是徹底失去理智的前兆。不由大急,拉著張飛叫道:“益德不可魯莽,不可魯莽……”


    關羽在旁邊看得真切。見呂布出手的瞬間,腰不沉腿不動。僅僅抬手仿佛隨意之極的一撥,讓他看不出任何端倪,卻將力氣尚且在自己之上的張飛撥轉幾個圈,心下大駭,上前抱住張飛往後拖,一邊說道:“益德,我輩皆武人。豈與逞口舌之快!”


    三人後退,堂下百餘人盡都低埋其頭,各自垂手而立。


    呂布冷眼盯了三人一陣,拱手向劉表靈柩為禮。說道:“白波賊酋送到,景升兄泉下有知,信也罷,不信也罷,布言盡於此。告辭!”轉身雙眼掃視一通,順手拔起方天畫戟,邁步而出,所過之處,附近所有的人。都遠遠避開方天畫戟的鋒芒。


    呂濤向眾人抱拳冷笑,說道:“公等若來荊州,我父子必盛情款待,此時此地,恕不奉陪!”提起大戟,跟在父親呂布背後,在眾人注視之中,向靈堂外而去。


    赤兔玄菟興奮地嘶叫,迎接主人的凱旋,父子兩個飛身上馬,順著再度打開的通道,催馬一步一步地往南而去,所過之處,但凡有豎立起刀槍的,盡都飛快垂了下來,蔵到身後。


    借口吊唁劉表而聚會澠池的諸侯世家代表們,連同他們的隨從,芸芸萬餘人,在喪禮的最後一天,訥訥無聲地迎接呂布父子的到來,又萬口靜默地目送這父子倆離去。


    王匡站在劉表靈柩邊上,麵色陰晴不定,難看之極,他左手緊握,右手按著劍柄,手上經脈彈跳不已,用力過大的手指,已然發白。


    王匡借口劉表喪禮,召集天下諸侯世家,但是來的卻是幾乎清一色的所謂代表,他本來就很失望,但是卻還有一些企盼。然而就在剛才,就在他以為夢想即將成真之際,先是劉備三主從,後有呂布兩父子,這兩方人物,都將他丟在一邊,視同無物,自始至終,連正眼都沒看他一下,讓他怎能不恨?


    呂布!劉備!


    王匡心底狂呼,身子微微顫抖著,卻始終拔不出腰間那柄長劍,臉上肌肉不住曲扭。


    幾乎所有人的眼光,都在注視著靈堂門外漸漸遠走的呂布父子。


    地上無人注意的韓暹,悄悄抬頭,狼一樣凶殘的目光,稍微掃視一下現場。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往王匡身邊移動,他的動作如此輕微,如此謹慎,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即便近在咫尺的王匡,也沒能發現。


    “呂布,終有一日,必教汝父子償盡人……間……極……刑!”一聲咆哮在靈堂的角落響起,人們轉頭看去,卻見張飛仿佛受傷的猛獸,雙眼通紅,抓著一柄長矛怒吼。


    就是現在!


    韓暹身體猛然迅捷無比地彈起,左手抓住王匡的右手往後狠狠一扭,右手瞬間拔出王匡腰間長劍,橫在王匡脖子上,厲聲大叫:“所有人等,統統與我讓道!”聲如狼嗥,說不盡的凶殘慘厲。


    王匡內心劇烈鬥爭之際,但覺右手被狠狠一扭,“嘎嚓”的骨折聲入耳,等到冰涼的鐵劍架在自己脖子上,劇痛這才傳來,他大叫一聲,竟暈了過去。


    片刻的靜寂之後,有人大叫:“主公!快救主公!”周圍湧出數十刀斧手,在一人指令下圍上前去,為首那人叫道,“大膽賊子,速速放下吾主,否則方悅槍下,不留全屍!”卻正是王匡架下河北名將方悅,剛才曾被呂濤點過名。


    “嘿嘿!”韓暹笑笑,舔舔嘴唇,手中長劍輕輕一拉,頓時在王匡脖子上開了一道淺淺的口子,殷紅的血液,順著王匡的脖子,流進下邊的衣領裏。


    “且住!”方悅大駭,揮槍急叫,“速速讓道,速速讓道!”幾個刀斧手推開眾人,讓出一條通道。


    韓暹機警地四下看看,摟著昏迷的王匡當盾牌,慢慢轉著圈往外挪動,口中一邊叫道:“爾等放下兵刃,我若安然離開,自會放過王太守。爾等若稍有異動,必叫手中此人,血濺當場!”他不住舔著嘴唇,仿佛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嘿嘿,某殺人無算,即便就死,亦有所值,爾等莫要嚐試!”


    方悅即便憤恨,也無可奈何,隻得令刀斧手放下兵刃,眼睜睜看著韓暹慢慢往外移動。


    短短時間之內,發生這麽多事,先有劉備喧賓奪主,後來呂布父子從天而降,現在又是韓暹悍然挾持人質,被當成無物的諸侯世家代表們,表情之豐富,可謂五彩繽紛。


    “鼠輩安敢脅迫於我!”一聲雷霆怒吼,一道黑色光芒掠過半空,穿越人群,從韓暹後腰狠狠刺入,破開他身子,餘力不減,赫然從王匡小腹處透出,巨大的力道之下,竟帶著兩人騰空而起,“噌”的一聲釘在前邊柱子上,血水四濺。那道黑光凝聚一處,卻是一支長矛,那矛柄兀自嗡嗡顫動!


    “啊……”王匡被痛醒過來,發聲狂叫,掙紮抽搐數下,漸漸無力。


    這一矛雖然威力巨大,卻一時沒能讓韓暹立即死去,他狂笑數聲,右手中長劍奮力一擲,竟貫穿附近一個呆若木雞的人的咽喉,韓暹又狂笑幾下,這才死去。


    遽然的變化,讓人們一時反應不過來,片刻之後,方悅首先清醒,揀起長槍,竄出靈堂之外,放聲狂叫:“劉備縱其屬殺死主公,河東兵馬,聽我將領,今日必殺劉備等人,為主公報仇!”方悅是河北名將,為王匡總督兵馬,頗有威信,外邊王匡兵眾聞聲而起,向靈堂處蜂擁而來,口中大叫“為主公報仇”一路見人就砍,轉眼將靈堂圍得水泄不通。


    “賊子妄想!”張飛怒吼一聲,一拳擊殺附近一名刀斧手,搶了一把大斧在手,形似瘋狂,四處一陣劈砍,將靈堂之中刀斧手一一清除,隨即拔下自己的長矛,躍出靈堂大門,大吼一聲:“徐州丹陽卒速來接應。”長矛揮舞,衝進方悅陣中,嗥叫廝殺,以宣泄今天所受的憋屈。


    劉備一時沒注意,被張飛這一飛矛,之前所有努力盡皆白費,忍不住一跺腳,仰天長歎,隨即叫道:“王匡埋伏刀斧手在側,又使其屬策應在外,居心叵測,欲至我等於死地,諸公若要活命,可隨某並力殺透重圍!”拔起腰間利劍,衝出靈堂。


    關羽不敢怠慢,提矛跟上,堂下眾人麵麵相覷,也不知誰叫了一聲“願聽皇叔之命”,跟著衝了出去,其餘人等,在危及生命之下,也紛紛跟著衝了出去。


    方悅帶人圍住靈堂,以為大事可成,不免得意,誰想張飛衝了出來,如狼似虎,殺得河東兵雞飛狗跳,他剛被呂濤點名,自以為比之張飛高出一等,見狀怒喝:“白皮賊受死!”挺槍殺向張飛。


    張飛怒火當頭,吼叫一聲:“以汝無能之輩,竟言名將!”長矛掃開幾個兵丁,和方悅戰在一處。


    方悅哪裏是張飛對手,不過十餘合,被一矛刺死,河東兵魂飛魄散,被趕過來的丹陽兵一衝,頓時作鳥獸散。


    澠池會盟,至此終成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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