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董心越雖然自負,但從不認為自己擁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怎麽可能呢?一局棋,從起手第一粒落子開始,雙方落下的每一子,竟然深深刻在了自己的腦海裏。


    那些黑白色,竟像是有了生命一樣,在那棋盤上活了起來,它們如霧如煙,自發在那木質的山嶽之間蜿蜒運行,展現出董心越從未見過的風景,而其中的變化道理更是叫他受益匪淺。他的心神,竟已突破了棋盤和棋局的桎梏,徜徉到另一方天地!


    他並不認為這是自己天賦異稟。因為唯有木師開過金口的棋局,才會出現這樣匪夷所思的異象。


    可惜木師很少開口。


    因為董心越的棋藝實在是……太差。通常捱不到木師開金口,那棋盤之上就隻餘一色了。


    有一陣子,董心越走上了彎路。


    他無法將心思全部投入在棋局中,而是不自覺地盯住木師漂亮的薄唇看。


    就盼著它們動一動,吐出天籟之音來。


    挽月白眼都翻得不愛翻了。


    雖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董心越老用這樣的眼神盯住少歌的嘴唇,叫她實在是安不下心來——萬一他當真強吻了少歌,日後叫她怎麽親得下去?


    幸好董心越發乎情止乎禮,並沒有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再過了一些時日,董心越更加心驚了。


    他已經相信木師在用兵之道上的確神乎其技,但對於他教導挽月武功這件事,董心越一直持保留意見。


    直到這一天,連續十局董心越都沒有撐過五十步,木師懶得浪費時間,便讓他去陪挽月練練手。


    董心越心道,見自己棋藝臭,他當真小瞧自己了,對付秦挽月?哈哈,不費吹灰之力。如此,幹脆趁著這一次機會,小小地教訓教訓這個師妹——因挽月一直在木師指點下練功,董心越便強行喚她作師妹。


    “小師妹,請!”


    不待挽月跳腳,董心越欺身而上,五指成爪,抓向挽月肩頭。


    隻見挽月怔了怔,隨意地側身避過,背對著他,倒退一步,一肘撞在了董心越胸前。


    這個姿勢董心越眼熟到做夢都常夢著。


    因為挽月平日就是這樣在他們旁邊打樁子的。董心越每每見她這樣笨拙地擊打那木樁,都忍不住想笑,隻礙於木師坐在對麵一本正經地指導她手臂要高一分或是矮兩分,董心越便將那不禮貌的爆笑吞了回去。


    幾乎憋成內傷。


    他無數次用眼神嘲笑挽月——你這樣的速度連豬也打不到。


    而今,他隻慶幸因為怕挽月吹枕邊風,自己並沒有將這句心裏話宣之於口。


    ……否則自己豈不是連豬都不如?!


    挽月並沒有想到董心越竟是個繡花枕頭。當初在歧王府劫持她時,她記得他是有功夫的,所以她沒有留手。


    於是董心越被那一肘子撞到吐了血。幸好有清小姐在,董心越被她照顧了三五日,總算是沒留下什麽內傷。


    董心越一顆少年心硬生生被掰成了三瓣。


    一瓣糾結於清小姐挾恩圖報,逼迫他以肉相償。


    一瓣惦記著長長棋藝,能多多聆聽聖訓。


    還有一瓣眼饞著挽月素日所學的那些“笨拙”的技法。


    一晃,冬天過去了大半。


    雖然還看不見春的影子,但每每刮起南風時,總有些若有若無的暖意夾在裏頭。


    南邊的風,也帶來了一場疫病。


    消息傳進來時,外頭已經死了幾十個人了。


    清小姐連夜出了辛家大院,歸來時,唇色變得雪白,臥在床榻上起不了身。


    次日,董心越有些心不在焉。


    挽月打了會兒木樁,見少歌沒發過聲,董心越也沒偷眼學她的動作,不由有些奇怪。


    中午換了個仆婦來送飯食。


    “玢姑娘今日怎麽沒來?”挽月打趣道:“莫不是我昨日開了那個玩笑,她真氣著了?”


    “哪裏哪裏,木師娘,小玢她……”仆婦歎息一聲,“若是真能入了董小哥的眼,那就是她的福氣了。可惜呀,她是沒這個命嘍!”


    少歌微微蹙眉,抬起眼皮看了看董心越:“出了什麽事?難怪你今日不專心。”


    見董心越要回話,那仆婦就沒有多嘴,隻立在一旁等他先說,若是有錯漏她再補充。


    董心越道:“外頭發了疫病,死了幾十個人。送飯的姑娘大約也染了吧?”


    仆婦抹抹眼睛:“可不是嘛?人已經送到南棚去了,所有染了病的人,都在那裏等死。唉,可憐。”


    挽月皺眉道:“這樣的事,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們?”


    仆婦一怔,擺手道:“放心放心,您和木師是頂頂要緊的人,你們的飯食,凡是經手過的人,都是裏正仔細查過身體的,一定不會把病帶進來!”


    挽月思忖片刻:“你將病症說給我聽。從發病到死亡,有多久?染了病,有什麽特征?”


    “木師娘,難道您會治病……”仆婦麵露驚喜,回憶著說道,“發病之前,隻像是著涼,大約兩三天功夫,開始發熱咳血,短則數刻鍾,長不過一日,便會大吐血而亡。”


    “有這麽長時間……那就不怕了。”挽月站起來,“帶我去南棚。”


    見少歌也站起身來,挽月急忙將他按回座椅中:“你有喘疾,不能染肺病的。”


    少歌兩道長眉鎖在一處。


    挽月安撫道:“放心,我讓程裏正派人保護我,董心越也跟我去!你在家裏安心等著。”


    “什麽?!”董心越吊起眼睛,“沒治的!”


    “隻要是病,就沒有我不能治的。”


    挽月回屋取了瓶瓶罐罐出來,笑吟吟走到少歌身邊,軟聲道:“不會有事啦!就算真有什麽事,如今我的身手你還不知道嘛?逃回來總是沒問題的。”


    少歌沉靜地望了她許久,望到挽月有些心慌,他終於開口:“嗯。董,護好你師娘。”


    董心越嘴角撇到了下巴外:“是,師傅。”


    二人出了院子。


    見董心越一副赴死的神情,挽月忍不住笑道:“你就算不信我,也該信你師傅呀,他既然放心我去,定是對我醫術有信心的。”


    “也是,”董心越還是發蔫,“他那樣一個冷靜到可怕的家夥,定是不會意氣用事的……”


    話音未落,聽得身後有急匆匆的腳步趕來。


    “等下。”


    董心越瞪圓了眼睛,看著他“冷靜到可怕”的師傅捉走挽月,揉在懷裏吻了又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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