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一路南行,離了官道,轉入鄉野黃泥路。


    為著這樁婚事,挽月一顆心像是給拘在牢籠裏,乍然出了城,頓時感覺放虎歸山,說不出的愜意歡暢。


    一歡騰,就想唱歌。想到身後車裏坐了位斷袖,腦中不自覺閃過前世一支mv,裏麵演的是女主暗戀男主,請了樂隊伴奏,自己唱歌表白,不料男主竟然相中了吉他手——男的。雖然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但不論調子或是mv意境,都極歡樂應景,這樣想著,挽月放聲唱起來——反正是英文,斷袖哥也聽不懂。


    她原不是嬌滴滴的嗓音,平時女扮男裝也隻需稍稍壓了嗓門,唱歌時幹脆釋放自我,聽起來既像是女中音,又像男高音,倒是有幾分原聲的味道,隻稍微低沉些。


    正唱得歡脫,車子一晃,身旁多了個人。


    他搖頭晃腦,隨著她的節奏兩隻手在車轅上拍打起來,兩個腳踢著下邊的木板。挽月口中不停,心中卻想起白娘子稱呼他為“打碟公子哥兒”,不禁笑彎了眼睛。


    他也笑。黑湛湛的眸子裏映著她的笑臉。挽月想到自己所笑的,他通通不懂,竟然還跟著笑,於是笑得更加歡樂。


    七公子心想,你且蹦噠,待知曉了我是誰,看你怎樣哭鼻子抹眼睛。


    二人各自懷著不可說的心事,相視一笑,再相視一笑,氣氛融洽祥和無比。


    曲畢,挽月推了推他:“該你了。”


    “什麽?”


    “唱歌呀!你不就是因為唱歌惹了禍在逃難?”


    不想七公子沉著臉搖了搖頭:“不好。殺伐太重。”


    “誰讓你唱破陣子了,唱別的。”話雖然這麽說,挽月心中不免失望。


    他道一聲“累了”,就爬回車廂去。


    挽月忿然:“我這拉車的沒叫累,你個坐車的倒累著了!”


    車中傳來懶懶的輕笑:“拉車的是馬。”


    “……”


    天黑時,二人擠在車廂裏睡了。一人倒向一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


    一夜無話。


    次日初陽方起,二人取水漱了口,淨了臉和手,吃了些幹糧,又上路了。


    七公子不知從哪摘了根長長的草杆子噙在牙間,麵上淡淡的,眸色又特別深沉。


    見他有心事,挽月也不蹦噠了,安安靜靜趕著車,一路隻聽軲轆聲,偶爾有馬兒打個響鼻。


    到了一處岔路,挽月喚他出來問道:“你看走哪一邊好?”


    七公子挑眉看她:“二當家竟是無目的亂走?”


    “是。”挽月誠實地點了點頭。


    “那你的人該如何尋你?”七公子驚奇。


    挽月垂了垂眸,語氣微微低落:“並沒有一個人,我時刻需要他得知我的行蹤……沒有這個人呢。”


    他凝眉體會了一番,胸中一處摸不著的地方仿佛有根弦重重地被撥了一撥,竟氣息不穩,不知何處泛起一些奇異的酸楚,一時竟恨不得攬過挽月細小的肩膀安慰一二。


    覺察到這個念頭,七公子驚得險些咬了舌頭。喉結輕輕一滾,他冷聲道:“這種事你決定就好,不必問我。”


    回到車廂,心緒依舊紛亂。千頭萬緒中,突然抽出父親說過那句——“當你遇到命中注定的那個人,第一眼,便會看她眼熟,再聞到她身上那獨一無二、隻你一個人能聞到的芳香,那便不用再尋了,就是她。”


    一顆心頓時涼了一半,可不正是看這二當家麵熟?若是尋個機會湊近聞一聞,萬一真是香的……他惡狠狠打了個冷顫,不,絕不可能!還是不要試了罷,有個萬一,自己可以去自行了斷了!當即按下雜念,閉目養神去了。


    過了一會,見車還是不動,忍不住探頭看了看,見挽月瘦削單薄的背影坐在那發怔,心下不忍,想到因為自身的齷齪心思,反倒對他冷言冷語,又是愧疚又是酸楚,柔了聲音說:“向東吧。”


    其實挽月並不是因為他的態度而傷心,隻是正在默默規劃線路。畢竟她身上還中了那百日消香,解毒時必須在自己的地方,身邊有自己的人。秦家有兩處十分隱秘的莊子,一處近,一處遠。向東便是遠的那處,還需途經盜匪占據的青明山。穩妥起見,最好是去西邊那處,百日之內隨時方便回來。正要出發時,聽到他低沉柔和的聲音說向東,便催馬往東去了。


    其實送他出了城,便仁至義盡,該由他自生自滅去,可不知為什麽,從一開始,挽月便自然地將這個麻煩攬上了身,讓鳳娘備車馬時她還沒見著他呢。


    而他,竟也信著她。就不怕她把他送到楊萬名嘴裏去。


    如果世上的人,都像這樣彼此懷揣著善意真誠相待,那年年歲歲,沒有一日不是盛世了。


    很快進了青明山地界,挽月提著十二分小心,很快就有些精神不濟。七公子見她疲憊,便替下了她。


    挽月見他將車趕得穩穩當當,驚奇之餘,不由得笑自己鑽了牛角尖,誰說書生就不會開車的?


    其實挽月不知,這位七公子真真是良人佳偶。容顏身段自不用說,家世好,父母恩愛,兄長和睦。性子灑脫不羈,偏又不好女色,上風月樓其實另有別情。他聽父親提過命定的佳人,也並不怎麽放在心中,隻想著能遇上是好事,遇不上也就罷了。挽月若真和他有緣,倒也不枉再活一世。


    挽月歪在車廂中,很快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恍惚間,一陣溫熱的氣息到了近前,耳畔響起他的聲音:“安心,一切有我。”


    她疑惑地嗯了一聲,睜開眼,卻是一片漆黑。正納悶時,雙手被人往身後一絞,推搡著向前走。彎彎曲曲一路向上,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不停不歇。初時她還有些慌,想起七公子淡定沉穩的聲音,莫名就安了心,老老實實順著身後那力道大步往前走。


    九成九是被青明山盜匪捉了。


    走得腰酸背痛,還不知道距離山頂有多遠。


    難怪這些年不怎麽聽說哪裏遭了劫,原來這盜匪下山打劫一趟也挺不容易的。車上就放著幾吊錢,山路崎嶇,馬匹又帶不來,這一來一回折騰一趟,還不值這來回費的力氣,簡直是賠本買賣,倒不如老老實實窩在山頂。


    就算一會被搜身,自己身上也是沒銀兩的,銀兩都藏在車軲轆裏麵呢。她得意地想著。


    突然一道晴空霹靂——搜身?那自己的女兒身豈不是要暴露了?!會被土匪頭子看中,逼著做他壓寨夫人?或者他看不中,把自己賞給弟兄們分享了…


    安不了心了,完了!


    方才還覺得漫漫長路沒有盡頭,此時恨不得這條路天長地久,永遠也走不完。這才般想著,就被迫停了下來,眼前一花,有人摘去了她的黑頭罩。


    乍然看到光線,眼睛一時不能辨物。隻聽得一個粗鄙嘶啞的聲音吼道:“又帶了人回來!又帶了人回來!還嫌糧食太多吃不完?!”


    挽月二人眯了眼睛尋著聲源望去,見一個方方正正的台子上擺著一張虎皮大躺椅,裏麵窩著一個又黑又胖的壯漢,此刻正跺著腳,吹起胡子瞪著二人身後。


    這是一處用竹搭建的巨大廳堂。四周圍著數百個土匪模樣的人,有站有坐。何謂土匪模樣?譬如明明兩個眼睛好好的,非用黑布蒙了一隻,露個單眼,又或者明明在安全的老巢裏,非得在腰間別個板斧,也不怕硌得慌。


    身後推著挽月那人弱弱分辯道:“不正是大當家吩咐小的捉了人回來?”


    “放屁!”壯漢咆哮,“老子幾時叫你捉人?!”


    “黃麻三說的!”


    七公子身後的瘦杆匪子不答應了:“混帳!我什麽時候說過這屁話!明明是你看中這趕車的小白臉!”


    身後幾個人嘰嘰喳喳吵作一團。上麵的匪頭子給吵煩了,吼道:“都他媽給老子閉嘴!”


    靜了片刻,那瞪眼大漢正要發話,七公子懶聲道:“大當家,有人托我給你帶句話,先說一個‘蝶’字,隻問你是要在這裏聽,還是到無人處聽?”


    他的聲音不大,那壯漢卻刹時矮了氣焰,顛顛下了座,帶了七公子向外走去。


    廳堂中的人麵麵相覷,有慣會見風使舵的,巴巴上來替挽月捶肩膀,一邊探問道:“是大當家的朋友?”


    挽月心說:你蒙圈,我比你更蒙圈。


    卻不敢胡亂接腔,怕壞了七公子的計劃。


    心中隱隱起疑,他說得煞有介事,倒不像是急中生智胡謅的,莫非他真和這些土匪有什麽勾結?看著分明不是一路人……


    不管怎麽樣,暫時應該不至於被搜身了。


    過了片刻,二人回來了。七公子背著手走在前頭,那黑胖子黃大當家的眉花眼笑走在後頭,神情隱隱有巴結討好之意。


    黃大當家揮著手,吩咐擺起宴席來。一時外頭殺豬打酒,搬桌弄椅好不熱鬧。


    七公子閃電般衝著挽月眨了眨右眼,一臉小人得意的神態,而後大大咧咧走到黃大當家旁邊坐下,二人同在上首。


    又衝著挽月招手:“小二,坐我身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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