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八月,先帝下葬,新帝登基,遠在文山的許家父子,聽說京裏又換皇帝了,換的還是肅王的死對頭六皇子,嚇得差點躲進深山老林,連門也不敢出了。


    而京城之內,一片喜氣洋洋之下,也暗藏著隱隱危機。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查出凶手為先皇報仇。但肅王已經逃脫,那麽與其相關的人,都要被捉拿歸案,一時之間,人人自危。


    好在新皇登基之後,手起刀落殺了六名與肅王來往密切的武將之後,便停了手。


    雖然成功登上帝位,但接下來收攏人心安穩朝政卻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之後不久,更是一道聖旨大赦天下,除卻十惡不赦之徒,許多囚犯被赦罪。至於普通百姓,更是降低了兩層稅收,三年之內不會恢複。初除此之外,聖旨之中還提到,要為先帝守孝,但孝期隻作一年,一年之後,所有黎民勳貴,都可自行嫁娶。


    所有人都歡天喜地,直言新帝仁厚。


    雲起生日也終於到了,生日前前一天,楚陽娿熬了夜,才將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準備好。不過,雖然到了雲起的生日,但是他父母早亡,上有祖父,自己膝下無子,萬沒有做壽設宴的道理。楚陽娿入鄉隨俗,親自下廚房做了一碗長壽麵,送到他的手上。


    雲起長了這麽大,除了幼時父母俱在時吃過長壽麵,後來十幾年,他的生日便再沒有人記起了。


    看到楚陽娿用心地為他準備生日禮物,有那麽一瞬間,楚陽娿從他的眼中看到一點感動。


    這人一向內斂,楚陽娿鮮少在他麵上看到情緒波動,這一點感動就難能可貴起來,根本沒有逃過她的眼。楚陽娿心有所感,握住他的手,說:“從今以後,每個生日,我都會陪你一起過,等到咱們七老八十了,再像那些老壽星一樣辦辦壽宴,設它三天三夜流水席。”


    雲起眼波微動,靜靜凝視楚陽娿一會,輕聲說一句:“好。”


    楚陽娿一笑,高高興興鬆開手跑了回去,她為雲起的生日準備了好幾個月,可不單單是一碗長壽麵。她真正的生日禮物還沒有拿出來呢。


    看著妻子離開的方向,雲起眼波溫柔似水,好半晌沒有動。等楚陽娿的背影消失了好一會,他才轉過身,藏風一來就看到主人冷厲冰寒的麵孔。


    “有什麽事,說。”


    藏風趕緊匯報:“主人,老鼠和耗子已經到了金州,聯合了南方兩大家族,準備伺機謀反。”


    “意料之中。”


    “主人英明。”


    藏風再無事情稟報,很快隱匿身形,悄然離去。雲起站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去搓手,手上被人觸碰之後毛骨悚然的感覺讓他十分難受,於是忍了一會沒忍住,還是步履匆匆地回去洗手了。


    雲起好潔,尤其無法忍受與人肢體接觸。訓練這麽久,也就堪堪能夠不被人當麵看出異樣,但背過人去,他每次都恨不得將自己搓下三層皮。


    今天楚陽娿為他準備壽麵,見他有所感動,更是興高采烈地抓著他的手握了好久。


    雲起聞著碗中壽麵的味道,忍不住想到她那一雙握住自己的手的手掌,曾經觸碰到過什麽。


    黏糊糊的麵粉,帶著血腥的肉塊,還有各種繁雜的佐料。配合著女人手心裏傳來的屬於人類皮膚的溫熱觸感,雲起幾乎當場吐出來。


    不過他還是忍了。


    楚陽娿是他選的妻子,目前為止,她各個方麵走的都很好,對於這個妻子他還是很滿意的。


    但不論他怎麽滿意,也還是無法避免地惡心被人接觸。


    雲起回到房間,琥珀早就將熱水準備好了。他雙手浸泡在水裏,高溫的熱水將他的雙手燙得通紅。這還不算,雲起拿著巾布,狠狠揉搓著被楚陽娿抓過的地方,手上動作淩厲,似乎被他揉搓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不共戴天的死敵。


    他搓著自己的手,不知道搓了多久,等那種惡心感終於減輕一些,才突然感覺到房間裏還有別人。


    “誰!”


    他猛地一躍,朝屏風處擊去,不過很快,他又突然收了力,躍到另一邊落地站定。


    “官官,你怎麽在這裏?”雲起皺眉。


    楚陽娿沒有回答他的話,卻是愣愣地盯著被他自己搓得通紅的手。


    雲起發現楚陽娿已經看到自己剛才的舉動了,也沒有解釋,直接吩咐她道:“沒事的話,就出去吧。”


    楚陽娿沒動,雲起耐心耗盡,正要說什麽,卻見楚陽娿一個跨步上前,對著他的下巴舔了一下。


    那黏糊糊的觸感惹得雲起條件反射地伸手一推,將楚陽娿推得差點摔倒。


    “你發什麽瘋!”


    長久以來,男人一直溫文爾雅,就是不高興,也頂多雙目微沉。而現在,楚陽娿終於見到雲起冷了臉,然後,就看到他就著盆裏的水將自己的下巴又摳又搓,這一回,他是真的搓出了血來。


    楚陽娿氣血翻湧,表麵上卻十分冷靜,她看和雲起自虐一樣搓著被自己舔了一下的下巴,又想哭又想笑。


    “你覺得我惡心?”


    楚陽娿自己都沒有感覺到,這句話被她說出口了。


    她興衝衝地抱著自己畫了幾個月的巨幅肖像放到他房間裏,想要偷偷溜出去好給他一個驚喜。誰知卻看到自己的丈夫急匆匆地回來搓自己的手,好像那隻手不是剛剛被他妻子牽過,而是碰到什麽毒藥。


    楚陽娿忍不住想,之前自己滿心甜蜜地以為跟這個人慢慢親密起來了,人家一轉頭就回來洗手洗眼,不曉得背後多麽埋怨自己。要是有消毒液的話,楚陽娿敢保證,他肯定會將全身上上下下用消毒液洗一遍。


    難怪,難怪成親當天,他說一句她年紀小,就將她一個人扔在喜床上,自己打了地鋪。難怪第二天他就搬去了書房住,雖說皇帝駕崩要戴孝,但也沒有嚴厲道這種地步。


    這一切不過是借口,真正的原因,不過是他根本不想跟自己接觸,僅此而已。


    雲起還在自虐,甚至氣急敗壞地喚人換水。楚陽娿愣愣站了一會,在小廝端水進來時轉身離開了。


    她需要冷靜一下。


    楚陽娿一邊走一邊回憶跟他第一次見麵到現在的所有事。自己並沒有得罪過他什麽,可是雲起這麽厭惡自己,必然是有什麽她不知道的原因在內。


    楚陽娿也想到,或許雲起並不是厭惡自己,不過是有潔癖而已。但這種可能性同樣讓她無法接受。因為成親對她來說並不是兩個陌生人在一起過日子,如果連一個人的觸碰都惡心到那種程度,那麽還有什麽可期待的呢?


    她才十五歲,難道要因為這個守一輩子活寡?她還想生孩子出來玩兒呢!


    楚陽娿想著想著,把自己都逗笑了,笑完之後,又癟著嘴巴啪嗒啪嗒掉眼淚。


    她是真的很喜歡雲起。


    也許一開始對她來說,因為任何一個男人都一樣,她自己沒得選擇,所以才不得不鼓勵自己去喜歡他。但他的確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愛上的人。


    或許他對人冷淡,但楚陽娿並不是一個隻喜歡聽花言巧語的人。她看人如何,一貫隻看那人做了什麽,而不是說了什麽。


    當初雲起不顧老爺子的命令,硬帶人闖進禁宮去救她,回來被老爺子用家法差點打死的時候,她真的覺得,父親給自己找的這個人,是找對了。


    隻可惜,現在才發現,自己遇到的不過是一個十分擅長偽裝的人。更可惜的是,這個偽裝已經被她識破了。


    楚陽娿傷心,可是傷心之後,日子還要過。


    她不是一個善於妥協的人,前世身不由己,今生好不容易身體健康,更不想要活的更加憋屈。


    楚陽娿哭的眼睛都腫了,哭完之後洗了一把冷水臉,剛才激動到不能自己的情緒已經完全被收斂。


    不管怎麽樣,雲起厭惡自己,這是事實,所以她不能一味地哭泣,一味地為難自己。這件事總要想辦法解決。首先,洗臉換了衣服,從新將自己裝扮一番之後,楚陽娿要做的,就是去找雲起,好好跟他談一談。


    這個決定做起來並不怎麽艱難,但接受起來還是需要勇氣。


    楚陽娿有一個感覺,自己這沒有感情基礎,沒有經過任何考驗的第一段婚姻,很可能就要走到盡頭了。


    不喜歡與人接觸的事情已經暴露了,雲起也沒有必要繼續偽裝。


    看到楚陽娿再次出現的時候,雲起已經恢複了之前溫柔淡然的模樣,但是再也沒有刻意任憑楚陽娿靠近,而是離她遠遠的。


    對於楚陽娿雖然紅著眼睛,但情緒還算穩定的樣子,雲起很滿意。這一天他早就預料到了,但好在一切已是既定事實,楚陽娿就算生氣,也無可奈何。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他已經努力練習,然而即便他耐性超然,也最多不讓人當麵看出端倪。他不可能跟任何人有深入接觸,更加不可能跟妻子同床共枕。反正女子懷孕隻需要有種子就行,並不一定要跟男人肌膚之親,所以雲起想的很周到,並不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麽不妥。


    隻是很可惜,他的想法與楚陽娿大相徑庭。楚陽娿從未將自己當做生子工具或者聯姻工具。


    或許有人要說,你是世家嫡女,享受了世家供奉,就該履行責任為家族貢獻自己。


    可是出身這件事,是沒得選擇的。


    生為高門嫡女固然幸運,但如果自己生在平凡人家,也不見得就會活得有多壞。而且,楚陽娿相信,要是爹爹知道自己的遭遇,以及雲起對自己的真實看法之後,也會站在自己一邊。


    四目相對,兩人默默對坐良久,過了好一會,楚陽娿才率先開口。


    “今天我希望我們能夠開誠布公地談一談,我想聽實話。”楚陽娿看著雲起的眼睛,問:“對你來說,與我接觸是一件很厭惡的事情?”


    雲起沒有馬上回答,過了一會,他才說:“所有人都一樣。”


    不知道為何,他的這句話讓楚陽娿稍稍好受了一些,畢竟不是獨獨厭惡自己。不過,這一點微妙的區別,也沒有什麽作用。


    “能改嗎?”


    雲起沒說話,但意思很明白。


    楚陽娿又問:“是天生的,還是有什麽後天原因造成的?”


    她本來想著,要是知道原因的話,說不定還可以找到緩解的方法,反正她前世見過各種病人,說不定他的病因,就從哪個一聲那裏聽過一耳朵呢。


    誰知道聽見楚陽娿的這句話之後,男人原本淡然的臉突然淩厲起來。


    他冷冷看著楚陽娿,道:“你問得太多了。”


    楚陽娿一口悶氣壓在胸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


    她突然想起了爹爹跟蕭氏。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本就沒有什麽道理可講,喜愛你的人,你的一切都值得原諒,厭惡你的人,隻會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你的任何行為。


    對雲起來說,自己不是被厭惡的那個人,而是眾多被厭惡的人之一。


    對他來說,自己始終,且將永遠是個外人,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作多情浪費時間呢。


    深深吸了一口氣,楚陽娿終於愣愣地把那句話說出口了。


    “雲起,我們和離吧。”


    良久之後,雲起才確信自己聽到了她在說什麽。可她的決定到底讓他出乎預料了,所以他還是追問了一遍:“你在說什麽?”


    “我說,我們和離吧。”話一旦說過一次,就容易的很了。不久之前那種傷心和失落,也仿佛隨著這句話煙消雲散。是的,此路不通,我換一條重新再走就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她何必僵持在一個美麗的坑裏,把自己困死?


    “反正你也無法接受我,我也不想礙你的眼,那我們就和離吧。”


    “嗬!”


    終於,男人冷笑一聲,眼神變得嚴肅起來:“楚氏,雖然你沒有嫡母教養,但你要明白自己在說什麽。”


    “我在說什麽,我清楚的很。”楚陽娿也不再壓抑自己,她看向雲起,說:“你我成親,雖然是長輩做的決定,但你自己身上的問題,難道你自己不清楚?既然如此還處處隱瞞,難道不是騙婚?我不管你這麽做是為了什麽,但是對我來說,到此為止了。我跟你無冤無仇,也不是你的爹娘父母,沒有必要慣著你等著你。你要做什麽事你的事,從今以後,我們互不相幹,有何不可!”


    “肉體之欲,於你是如此重要?”


    “如果對你來說,想要夫妻恩愛隻是肉體之欲的話,那我們就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楚陽娿麵無表情地看著雲起:“我自認不是什麽毒蟲汙水,沒有必要跟一個看到自己就惡心不已的男人糾纏一生。”


    雲起沒有說話。


    他總算明白楚陽娿堅定的態度,但他十分不解,不解楚陽娿為什麽會這麽輕描淡寫地將和離兩個字提出來。


    其實他不明白,楚陽娿提出和離,並不是輕貓淡寫,並不是他想的那麽容易。


    隻是,楚陽娿已經哭過了,哭過了,自然就該做決定了。然而對於雲起來說,他從未想到哪個女人,哪個接受十幾年嚴格教育的世家閨秀,會主動將和離兩個字提出來,尤其還是在夫家沒有做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的情況之下。


    是的,在雲起心中,自己沒有任何對不起楚陽娿的地方。


    他沒有尋花問柳,更加不會寵妾滅妻。


    後宅一應事宜,都由楚陽娿一手掌控,她膽大包天,連老爺子也敢頂撞,自己不會限製她。甚至不久之後,當他得到整個雲家,也已久不會限製她。這些,難道還不夠嗎?可是楚陽娿,卻隻因為看到了他的另一麵,便當機立斷決定和離。


    這實在讓他難以接受。


    雲起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這一段婚姻,然後承認,不管是在哪個方麵,楚陽娿的確是他理想中的妻子。


    她容貌秀美,很是拿得出手。她聰明膽大,做事從來不會拖泥帶水。她娘家得力,對他很有幫助。


    這樣一個妻子,是很符合他心中對嫡妻的要求。


    不過現在,他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無論楚陽娿多麽滿足他對妻子的要求,但現在已經暴露出一點不適之處:那就是,她太自以為是,太自我為中心,婚姻這件事,她太不放在眼裏了。


    對於這一點,雲起十分失望,不過,這不是一個丈夫應該教給她的。對婚姻的不忠誠,是她娘家教女無方,這一點,自然應該由嶽父來給她教訓。


    所以最後,雲起冷冷笑了一聲,告訴楚陽娿:“我想,嶽父會對你的決定發表意見。”


    “我會跟他說,這點不用你擔心。”


    楚陽娿想的,跟雲起當然不一樣。


    兩人不歡而散,各自回房。


    至今為止,兩人各自找回了自己的位置。


    雲起不必勉強自己在楚陽娿麵前辛苦偽裝,楚陽娿也要放下對他的迷戀,重新為自己計劃出路。


    不過,失戀又失婚,的確是一件讓人難受的事情。楚陽娿食不下咽,連睡覺也總是噩夢連連。


    丁嬤嬤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以為她跟雲起吵架了,勸她想開一點,早點去跟丈夫示弱和好。


    可楚陽娿哪裏有心情跟她解釋事情的真相,她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楚頭緒。


    跟雲起和離,不是她們兩個人的事情,父親那裏相對好說一些,但要讓兩邊老爺子鬆口,卻不是那麽容易。


    而且從雲起的態度可以看出來,對於和離這件事,他並不怎麽上心。


    隻是,他需要的是一個賢妻良母,自己想要的是夫妻恩愛。她達到了他的要求,他卻達不到她的要求。道不同不相為謀,想要分道揚鑣,也得自己一個人披荊斬棘。


    不過有什麽辦法呢,女人的路從來都比男人要難走。


    老爺子那裏要怎麽說,她得好好想一想,實在不行就去求弟弟,熠陽聰明,可能想到好辦法。


    楚陽娿坐在池邊石凳上,愣愣地盯著水麵,水麵微波蕩漾,紅色的蜻蜓低空劃過。楚陽娿好像看到了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看到。她腦子裏想著其他的事情,想好了一點,便愣愣地站起來,可腦子裏其實還是一團漿糊。


    她轉過身,就在準備往回走的時候,突然被人一推,整個人往後倒了下去,楚陽娿終於清醒。她看到一個穿著青綠色長裙的陌生女人,正一臉惡毒地站在那裏。


    而自己,已經不能控製身體,剛剛出發一聲驚叫便撲通一聲,一下子摔進了池塘裏。


    楚陽娿不會遊泳,她下意識地用雙手劃水,想要穩住身形。可是由於之前坐了太久,此時被冷水一激,雙腿突然一陣抽痛,轉筋了。


    池塘水很深,楚陽娿嗆了幾口水,越是掙紮越是往下沉。


    遭了!


    昏迷之前,楚陽娿腦子裏隻閃過這幾個字,她可能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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