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大姐!”


    唐心悅是被一陣輕輕的推攘給弄醒的。


    迷迷糊糊睜開眼,就見到兩張孩童瘦巴巴的小臉出現在上方,女孩稚氣地說,“姐,你好點沒。媽叫你起來吃飯。”


    唐心悅整個愣住了,“唐恬?”視線移到旁邊男孩的臉上,更是狠狠一震,“唐岩?”


    她是在做夢嗎,怎麽會見到小時候的唐岩。


    她扶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坐起來,環顧四周。


    昏暗狹窄的屋內,卡角放著一個大箱子,除了一張床和一把缺了角的椅子,簡陋的沒有其他東西。牆壁上貼著□□的畫像,灰蒙蒙的窗戶玻璃破了好幾塊,勉強用報紙糊著,可每到冬天呼呼的寒風吹進來,凍的人寫字的手都要僵硬了。


    這是她曾經生活了十多年的屋子,連做夢都不想回去的地方。


    “姐,你沒生病了吧。”兩個小家夥一左一右軟軟地倚坐在她身邊,眼裏滿是關切。


    唐心悅用力咬了下手指,會痛,不是做夢。她低頭看了下自己的手掌,那麽小,手上全是深深淺淺的劃痕,一眼便可以看出是被麥子割傷的。


    村裏人做慣了活兒,手掌上早就起了厚厚的繭子。偏她遺傳了父親的體質,皮膚嫩氣做不了重活,每次一過收麥子的季節,手上就會變成這樣,要到春天才漸漸能夠消散。


    心髒止不住地劇烈跳動起來,她捂著胸口,不敢置信。


    難道說,她重新回到了小時候?


    “小悅,快起來吃點東西。”沙啞的嗓音傳來,黑乎乎的門簾被人掀開,一個瘦高的女人端著一個搪瓷碗,健步走了進來。


    看到來人,唐心悅再也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媽!”


    翻身下地就想撲過去,結果腿一軟直接撲在了地上,嚇的女人連忙上前,一手端碗一手把她扶起來,半托半抱著送回床上,語氣帶著一絲責備,“你好好躺著,起來做什麽!”


    唐心悅緊緊攥著母親的手臂,盯著她瘦削的麵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一月前她才承受了喪母之痛,在殯儀館哭的站都站不起來。那個時候的崩潰絕望,如今也是心有餘悸。


    卻沒想到,一眨眼竟然能回到過去,回到母親和弟弟還活著的那個時候!


    “媽!我不是在做夢吧!”她緊緊抱著母親,像是受盡委屈的小孩子終於找到了依靠,嚎啕大哭。


    “怎麽了心悅。”她平時不哭不鬧,最是文靜的一個人。忽然大病一場反常成這樣,嚇的陸秀雲連連追問,生害怕她怎麽了,“被夢魘著了?不怕,媽在這裏。”又是摸額頭查看體溫,又是輕拍著她的背脊,嘴裏安慰不止。


    唐心悅本就是大驚大喜之下,心神劇烈波動。哭了一會兒就緩了過來,心理年齡畢竟二十多了,不好意思地擦了眼淚,從母親懷抱中退了出來,哽咽道,“沒事,做噩夢了。”


    兩個小的,唐恬和唐岩刮著臉笑她,“羞羞,姐那麽大人還哭鼻子。”


    唐心悅眷戀地注視著麵前的弟弟妹妹,他們比她小六歲,現在不過五六歲孩童模樣,小臉稚嫩,眼神天真。


    自從她到北京讀書之後,小弟因事故身亡,她連他最後一麵都沒能見到。


    唐心悅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舍不得移開視線,用力地抱了抱兩人,嗔笑,“你們兩個!”真好,唐岩還沒有出事,唐恬也沒有委屈自己嫁給不喜歡的人。一切噩夢都還沒有發生。


    小弟不滿地叫起來,奶聲奶氣,“姐!不要把眼淚蹭我衣服上!”


    唐心悅忍俊不禁,輕拍了下他的屁股,“小滑頭!’


    笑容中幾分苦澀,小弟雖然成績不好,但腦袋從小靈光。那個時候他想上職高學一門手藝,可家裏為了她讀大學,已是東拚西湊,再也拿不出一點錢來。


    小弟和母親大吵了一架,後來憋著氣出去跟著人做工,結果出了礦難事故。


    妹妹更是為了這個家犧牲了自己的一生幸福。


    陸秀雲看姐弟三人嘻嘻哈哈笑鬧起來,鬆了口氣,把搪瓷碗塞到唐心悅手上,“你這次生病可把媽嚇慘了。快吃點東西補一補。”


    她接過碗,就著昏暗的燈光看到是一碗醪糟水,裏麵漂浮著兩個白嫩的荷包蛋。


    糖水散發著熱氣,香的旁邊兩個小的目不轉睛盯著碗,不住的咽口水。


    唐心悅心中酸澀,小時候家裏貧困,母親靠著養雞鴨賣蛋攢點錢,供他們讀書。所以平日裏想吃個蛋,隻有過生和過年那幾天。


    陸秀雲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臂,“你先喝著,我回廚房給你熬藥。碗你讓幺妹拿過來。”


    說罷轉身走出了房間。


    “好。”看母親前腳走了,唐心悅後腳立刻就對兩個垂涎欲滴的小家夥,溫聲道,“來,你們兩個把蛋分吃了。”


    唐岩眼睛一下亮了,舔了舔幹涸的嘴唇,猶猶豫豫地伸手捧碗。


    伸到一半,被旁邊的唐恬用力拍落了,唐岩委屈抱著手,黑溜溜的眼睛快要滲出水來,嘴一癟要哭不哭,“你打我幹嘛!”


    唐恬瞪著他,一本正經,“這是媽給大姐吃的,大姐生病了要補身體!我們不可以吃!”


    唐心悅心一下軟的一塌糊塗。


    唐岩聳拉著小腦袋,一聲也不吭了。


    唐心悅挨著用力親了親兩人軟乎乎的臉蛋,“沒事,我已經好了。姐給你們吃。”


    兩人這才綻開驚喜的笑臉,“謝謝姐!”


    唐心悅把筷子先遞給小妹,唐恬就著她端碗的手先吃了一個荷包蛋,然後換唐岩吃。


    兩人不爭不搶,安安靜靜地吃著醪糟蛋。


    碗裏的熱氣氤氳了兩張模糊的臉,唐心悅恍惚間想起,是了,那一年她12歲生日,卻發了高燒,在床上渾渾噩噩躺了好幾天,差點就要死了。


    山裏窮又沒有醫生,是母親夜不能寐,一次次用涼水給她擦拭身體降溫,捏著嘴灌熬的土方子,才把她拉了回來。


    所以,她是重生到了那次吧?


    “姐,”稚氣的呼喚打斷了她的沉思,回過神看到兩個孩子端著碗湊在她嘴邊,“你喝點糖水吧。”


    唐心悅稍微抿了一口,家裏這麽窮,糖的珍貴不亞於油,說是醪糟蛋,也沒撒幾粒糖,酒味壓過了甜味,在舌尖繞了圈就沒有味道了。


    唐心悅把碗推給他們,“你們喝,我再睡會。”


    兩個小孩乖乖地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了糖水,意猶未盡舔舔嘴巴,拿著空碗放輕腳步出去了。


    室內恢複了安靜。


    唐心悅躺在床上,望著蛛網結滿的屋梁,歎了口氣,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遺憾。


    與去世的親人能夠再次重逢固然是驚喜的,而慢慢冷靜下來,想到又要再過一次貧困的學生時代,實在……提不起任何興致。


    “怎麽就重生在這個時候了呢。”


    因為這意味著,那樣貧苦的生活,還要再來一遍。


    不過,不管如何,這一次一定不能讓家裏人再落到前世的淒慘光景裏。


    要怎麽辦才能改變局麵呢,唐心悅回顧自己短暫的人生,每一步她都拚盡了全力,從沒有懊悔的時候。而如今想來又要怎麽才能改變?


    唐心悅思索著,目光久久落在牆上泛黃的日曆上,她有在過去一天上打紅圈的習慣,而上麵的日期顯示著,今天正是1992年2月26日。


    新春剛過完,學校開學不久,她正讀小學六年級下學期。


    忽然想到一件事,她在床上拆了床頭的靠板,手伸進去裏麵的縫隙窸窸窣窣摸索一陣,拿出一疊信紙。


    信隻有七八封,不算厚,每一張信裏麵的內容都不多,頂多一頁紙。


    唐心悅粗略掃了一遍內容,看著這些曾經爛熟於心的文字,心情平靜到幾乎默然的地步。


    唐心悅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村小因為條件惡劣,差點辦不下去。是環宇集團捐助資金,為他們修建了新的學校,和一大批桌椅板凳。


    不僅如此,還設立了一個幫扶製度。即隻要能夠考上初中、高中的,就會從設立的資金庫中拿錢出來幫助他們繳納學雜費,讓他們能夠繼續上學。


    唐心悅非常感激對方,在老師的幫助下,磕磕絆絆寫完了一張感謝信,按照環宇集團公司的地址給郵寄了回去。


    她不知道最大的官兒是誰,老師說是董事長,所以收信人那裏便寫著董事長收。


    幾個月之後,意料之外的,竟然收到了回信。


    信中字跡端正,但略顯稚嫩,內容倒是成年人的口吻,短短幾句交代了下原因,說是董事長年紀大了眼睛不好,就讓孫子代寫回信。


    信中表揚了唐心悅懂得感恩的心情,鼓勵她好好學習。


    信很簡短,大概知道她家境貧寒。回信已是不易,隨信還附送了100錢。


    上個世紀90年代初,一封信加郵票要五毛錢,這郵費還是老師掏的。對方贈與的100塊錢,對城裏人來說也許不算什麽,可對西部偏遠貧困山村的人來說,可謂一筆不菲的收入,是全家人一月的生活費。唐心悅想把錢給老師,老師怎麽也不肯收,唐心悅也不要,最後老師建議她把錢收著,給對方回信寄些手工鞋墊、土特產,算是表達感激的心意。


    唐心悅便依言行事,一家人忙活著趕工做了十雙鞋墊,並兩隻熏雞一道寄了回去。


    因為山路泥濘,交通不便,且山裏閉塞很少與外界交流,郵差幾月才來一次。


    信寄出去後,唐心悅一家就以為這事完了。沒想隔了幾個月再次收到了回信。


    感謝她寄來的土特產,並表示不用寄了,還又給附贈了100塊錢。


    唐心悅差點沒給羞死,絕對沒有半點想要人家給錢的意思,便把錢原封不動退了回去,還寫信告知情況。


    對方這才沒有寄錢過來,但這樣一來二去,四年時間兩人通信還是有了七八次。


    她講山村趣事,而對方告訴她大城市車水馬龍的繁華,鼓勵她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並承諾如果她能上大學,學費全包了。


    她感激在心,在她的幻想中,對方是一名白發蒼蒼的和藹老人,眼睛不好,每次都是口述,然後讓年幼的孫子代筆回信。


    “嗬”唐心悅自嘲地扯扯嘴角,想起了前世考上大學後,特意按照信上的地址去拜訪,想當麵感謝資助她上學、這麽多年默默關心她成長的老人。


    然而……


    唐心悅眼裏劃過一抹黯然,那個時候遭受到的冷遇和難堪,來自她最為感激的人,這讓當時的她備感屈辱,簡直懷疑這麽多年與她通信的人壓根就不是對方。


    山裏的孩子除了自尊其餘一無所有,說她心眼小也好,敏感自卑也罷,這件事她一直耿耿於懷。


    及至後來和徐蔚然接觸,受到他的幫助,這件事才算翻過了頁。


    唐心悅低頭理著信,一封封把它們原樣折疊好。那一世他們的通信一直沒斷過,到了她上大學的時候,已經是厚厚一疊了。


    現在,有著成年人的心智,她再次查看通信內容時,才發現對方早在初期,字裏行間就流露出就此為止不再回信的意思,可她當時年幼,愣是沒看出來,有次一封信寄出去大半年沒有回音,她生怕對方沒收到,巴巴地又原樣寫了一封,又隔了好幾個月才收到回信。


    對方大概早就不耐煩回信了吧。


    “不過,這一次不用了。”她臉上浮現一絲堅決,猛地掀被起身,攥著信趿著拖鞋,披頭散發一路蹬蹬穿過堂屋、穿過走廊,腳底踩著的是一塊塊凹凸不平的土磚,家裏陳舊簡陋的設施讓人恍惚。及至一掀門簾來到灶房,嗆人的煙火味混合著上個世紀90年代的氣息迎麵而來,一瞬間唐心悅才感覺到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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