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巳時一刻,國師百裏破風率兵出征,當朝太子監軍,莊親王家那個漠北外孫竟給封了五品輕騎裨將,跟隨大軍征戰漠北。


    不少人聽著這個消息,都吃驚不已,猜不透新皇的意圖。


    若說他狠絕,全然不顧莊親王的懇求,不顧太子與莊親王家那小子的情誼,眾多漠北貴族中,單單卻留下了他的命。


    若說他對莊親王家另眼相待,卻又偏給那小子封了個五品輕騎裨將,這可是正兒八經要帶兵上戰場打戰的實缺,不是文將,讓他對自己族人痛下殺手。


    怎麽看起來不像施恩,更像是折磨呢?


    東宮。


    雖知第二日就要隨大軍出征了,頭天晚上,穆非卿幾乎一夜沒睡,一直坐在正殿中,他的貼身侍衛青崖陪著他。


    已經到了卯時,穆非卿留在大理寺的眼線還是沒人來報信,意思是冷仁愽還是沒有接旨。


    穆非卿冷著一張精致的小臉,兩道好看的眉緊緊鎖著,長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拳。還有一個時辰,若冷仁愽還不接旨,他父皇一定會毫不留情的殺了他的!


    終於坐不住了,穆非卿蹭的站起來:


    “小崖崖,我們去大理寺。”


    青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穆非卿,隻得默不吱聲跟在穆非卿身後。


    大理寺卿也是一夜沒睡,實在是地牢裏關著的那個愽公子太特別了。太子力求要保他一命,皇上卻不近人情,下了命令,若到了辰時末愽公子還不接旨,就是誅殺!


    這事兒,有些棘手。


    不是得罪皇上就是得罪太子,雖然大理寺卿心裏明白,若真到了那一步,他必定會寧願得罪太子也不敢得罪皇上的,但他還會希望裏麵關著那位小祖宗能夠快點把聖旨給接了,這樣他就兩邊都不用得罪了,皆大歡喜啊!


    於是,大理寺卿每隔半個時辰就派人去地牢問問冷仁愽是否想通接旨了,可惜冷仁愽一動不動坐在監牢一角,就如石化了一般,根本不搭理大理寺的人。


    後半夜,大理寺卿實在忍不住了,幹脆自己跑去地牢勸說冷仁愽,不但他自己去,還把能說會道的大理寺少卿,另外兩個嘴皮子利索的屬官一起帶了去。


    幾位大人滿臉急色跑到地牢去,圍在鐵欄外,使勁了渾身解數,說得口幹舌燥,都沒能說服牢獄中的冷仁愽。


    望著坐在牆角的眼皮都不抬一下的冷仁愽,幾位大人心裏混蛋小子,混賬東西,小王八羔子,小兔崽子變著花樣得罵了一遍,隨帶把莊親王家倔脾氣的血統都跟著罵了一遭,卻還是拿他沒有辦法。


    眼見著天就快亮了,大理寺卿急得滿頭是汗,卻聽有人報說太子殿下來了,大理寺卿眼睛一亮,連忙吩咐:


    “快,快跟本官去迎太子殿下。”


    大理寺卿幾人才還沒走出地牢,穆非卿已經帶著青崖疾步走來。


    “微臣拜見太子殿下!”


    幾人跪在走道裏,穆非卿目不暇視,也沒說話,直接從幾人身邊走過去。


    青崖頓了頓,回頭對大理寺卿說:


    “大人,殿下有幾句私話要與愽公子說,煩請大人等人回避。”


    大理寺卿連連點頭:“臣明白,臣明白!”


    說著馬上吩咐將人都帶走了,掌管監牢要是的牢頭剛要走,穆非卿轉頭盯著他,冷聲道:“把鑰匙拿來。”


    牢頭愣了一下,望著旁邊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猶豫了片刻,衝他點點頭,牢頭將鑰匙取下來,雙手恭敬的遞給穆非卿。


    等大理寺的人都走光了,呱噪了半夜的地牢終於恢複了安靜。


    冷仁愽在穆非卿走進來的時候,微微抬眼瞟了一眼,就又半垂了黑眸,靠坐在牆角,如石頭般一動不動。


    穆非卿拿了鑰匙把監獄的門打開,走進去。


    他看了一眼冷仁愽腳下的聖旨,彎腰把地上的聖旨撿了起來,盤腿坐在冷仁愽對麵,伸手把聖旨遞給他。


    冷仁愽沒有抬頭,伸手一把將穆非卿手中的聖旨打落。


    青崖就站在監牢外麵,靜靜的看著鐵牢中的兩個身影。


    青崖一張娃娃臉已經許久不曾笑過了,上次出宮辦事,碰到了青煙,青煙瞅著他打趣:


    青崖大哥,你如今怎得不笑了呢?看管了你笑著的模樣,你這樣板著臉,倒是讓人看了頭皮發麻呢!


    青崖是放在明處的暗衛,以前一直以穆楚寒小廝的身份出現,而後跟了穆非卿,還是他的貼身小廝。但大家都知道他武功極高,如今穆楚寒建了新朝,順理成章的,他成了穆非卿的貼身侍衛。


    青煙和他不同,青煙是穆侯府的家生子,是當年穆老太太放在穆楚寒身邊的,人也是機靈忠心,但不會武功。穆楚寒當了皇帝,他卻不能在跟在他身邊了,除非他自宮當太監。


    故而當初青煙、明路、官言、官川等一群跟著穆楚寒和沐雪的人都沒能進宮來,不是他們不肯來,是沐雪不忍他們受這份罪,怎好讓他們都絕了後。


    於是,讓吳管家帶著他們去了沐雪的造船廠,往後再慢慢安排。


    不過也有例外,沐雪院子裏那個小幺兒的頭頭吉木就死活要進宮來伺候,當初不讓他來,他當晚就把自己變成了太監,等被人發現的時候,流了一床的血,駭得跟他一屋的小幺兒屁滾尿流,手腳並爬去敲明路的房門。


    而後還是驚動了沐雪,沐雪也嚇了一跳,連夜去請了程大夫來給吉木瞧傷,程大夫來了,氣得吹胡子瞪眼兒,小七和吉木要好,心疼的直掉眼淚。


    忙活了大半夜,程大夫才把吉木給救回來,卻是廢了。


    沐雪不能理解吉木的做法,穆楚寒雖生性冷血,但對身邊的人從不吝嗇。他自己就是個極度奢侈,重享樂的,吃穿用度都要頂級。跟在他身邊的小廝隨從,丫鬟嬤嬤一個個都眼界高的很,不是精品瞧不上眼,加上穆楚寒從不在乎財銀,身邊的人也自然是跟著享受。


    如今他當了皇帝,不論以往跟著他的青煙、吳管家等也好,還好盡心盡力在沐雪院子裏伺候的明路、官言等,都是要換了白身,給前途的。


    沐雪就當真不明白吉木為何一心要進宮當太監了。


    當時吉木虛弱的躺在床上,臉色慘白,頭上痛楚豆大的汗珠,對沐雪解釋說:


    夫人,吉木爹娘死得早,哥嫂嫌奴才是累贅,每日把奴才指使得團團轉,還不給飯吃,也不給衣穿。


    大過年的,哥嫂侄兒們在屋裏點著爐子烤火,吃團圓飯,奴才餓的隻能拿瓢舀水缸裏的冷水往肚裏灌,把腰帶勒了又勒,還是餓的眼冒精光。


    夫人,奴才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一輩子吃香喝辣呢!


    吉木衝沐雪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夫人,您就讓我去宮裏伺候吧,奴才隻想一輩子吃香喝辣,也不想要娶媳婦生孩子,怕生出個哥哥那樣黑良心的……”


    於是,整個將軍府,隻有吉木跟去了皇宮,如今在沐雪身邊當著內伺監,又老太監帶著,等上了手,就要提到龍延宮總管內伺監的位置了,也算是如了他的願。


    再說回來,穆非卿頭一次好脾氣的又去把被冷仁愽打落的聖旨撿了回來,再一次遞到冷仁愽麵前。


    冷仁愽抬頭冷眼看著麵前的穆非卿,黑眸沒有一絲溫度,也不見了往日的溫柔,一如初見時那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


    “太子殿下這是做什麽?”


    “太子殿下”四個字被冷仁愽咬得清楚,如刀子刺入穆非卿的心,奚落之意太過明顯。


    穆非卿卻沒有生氣,兩個往日是角色調了過來,他固執的把聖旨伸在冷仁愽麵前:


    “你如果想活下去,就把聖旨接了。”


    冷仁愽譏諷一笑:“我要死還是要活,與太子殿下何關?”


    “愽,我要你活著!”穆非卿定定的看著冷仁愽的眼睛。


    穆非卿的眼睛黑白分明,特別漂亮,眼神如此真摯,瞬間就激怒了冷仁愽。


    冷仁愽壓低眉,眼中席卷起怒火和恨意:“你要我活著,你殺了我阿爺,殺了我阿爸,你還要我活著,活著幹什麽?折磨我嗎?”


    “你為什麽不將我一起殺了?嗯?非卿!”


    非卿兩個字,冷仁愽在磨牙。


    以前情誼有多深,如今恨就有多濃。


    “因為我想你活著,愽,你是我穆非卿第一個在意的朋友。”


    穆非卿薄唇張合:“唯一一個。”


    他的大皇子表哥,他的大哥,都離他而去了,他身邊就隻留下一個冷仁愽了,再不能失去他了。


    冷仁愽愣了一下,有那麽一瞬被穆非卿認真的黑眸擊破了防線,最終化成一聲嗤笑。


    “朋友?非卿,我還要如何對你好?我冷仁愽從未對一個人那麽遷就過,全因為那是你啊!”


    “可你呢,皇上要殺我阿爺、阿爸他們的事兒,你是不是早就曉得了?難怪呢,難怪你突然間就不理我了?你得了天花,可知我有多心急,王爺把我鎖住房間裏,我日夜為你擔心。”


    “好不容易得知你好了,我滿心歡喜的跑去找你,帶了蒼雲,想和你一起去祁南山策馬奔騰,可你呢?當著我的麵毀了黑明珠,對我不理不睬?”


    “非卿,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打算和我化清界限了?”


    冷仁愽紅了眼睛,雙手撐在地上,身體前傾,狠狠的盯著穆非卿的臉,穆非卿甚至能感覺到他呼出的熾熱氣息,帶著滿滿的憤怒。


    “你說啊,你不是一向能說會道嗎?怎麽不說了?”


    穆非卿從懷中掏出個盒子,打開,裏麵兩顆璀璨的黑色明珠。


    冷仁愽望著兩顆圓潤,閃著光澤的黑明珠,咬緊了牙關:“你這是何意?”


    穆非卿不知要如何解釋,他當時雖不知他父皇是要一舉殺了漠北的老王爺們,但在與父皇談過那夜之後,心中知道前路艱險,也從父皇對他的警告中知道漠北終究會是他的對立麵。


    但他,從未想過要傷害冷仁愽,更沒想過要殺他。


    “愽,別人我不管,我隻需你活著就好。”


    “別人?”


    冷仁愽哈哈笑了起來,笑得眼角發酸,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眼神已經憤恨:


    “對你來說是別人,對我來說,那可是我的至親,是給我骨血的阿爸啊!”


    穆非卿看冷仁愽哭了,伸手去抱他,冷仁愽一把將他狠狠的推開,整個身子壓上去,伸手掐住穆非卿的脖子:


    “非卿,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你們已經把我逼成了魔鬼,我要你給我阿爸償命!”


    青崖看了,神色大驚,要進來,穆非卿瞟見了,大喝一聲:


    “不許進來!”


    冷仁愽盯著他的眼睛全是仇恨,恐怖至極,但穆非卿能感覺到他掐著自己脖子的手一直在發抖。


    穆非卿抬起右手,手裏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手柄鑲著寶石,是那柄冷仁愽送給穆非卿的匕首。


    他臉上突然揚起笑,人畜無害,沒心沒肺的樣子,笑的人眼睛花。


    “小愽愽,你若真恨人家,就用你的匕首殺了人家吧!”


    穆非卿把匕首遞到冷仁愽麵前,冷仁愽望著突然改變的穆非卿,望著他熟悉的燦爛笑容,一時間身體僵硬了。


    “小愽愽,快拿著!”


    穆非卿左手拉開冷仁愽掐著他脖子的一隻手,將匕首放在他手上,然後抵在自己胸膛上:


    “來,小愽愽往這裏刺,如果能讓你解恨。”


    冷仁愽看著他這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惱怒的牙癢癢:“非卿,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穆非卿點頭,還是揪著他笑:


    “嗯,人家知道你敢!”


    冷仁愽咬牙:“你別給我笑!”


    穆非卿還是笑:“可是,小愽愽,人家不想哭呢!”


    “人家哭了,你會心疼人家的,是不是?”


    “你!”


    冷仁愽手中的匕首瞬間刺入穆非卿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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