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雪她們到的時候,幾處涼亭都給人占了。


    江大太太之前心灰意冷,幾乎是半個出家人,少與盛京的太太們來往,而後與沐雪相認之後,才漸漸去藍家走動,再就是她兒時的閨蜜蘇三太太。


    蘇家在南楚人殺進來那一夜,死了個幹淨,蘇三太太也未能幸免,每每提起這事兒,江大太太總是唏噓不已,為她哭過了好幾場。


    沐雪更是與盛京的貴太太們沒有交情,之前穆楚寒將整個盛京得罪了個遍,好不容易為國犧牲,得了個好名兒。沒兩年她家穆非卿入了太學院,在整個太學院橫行霸道,犯到他手裏的小公子被整治的那叫一個慘,偏還無處申冤,隻能吃悶頭虧。


    太太們心疼著呢,如是便更不待見沐雪。


    沒有交情的太太也是避著她,生怕跟她家沾惹上。


    故而沐雪他們一行一連走了幾處,亭子裏的貴太太們都沒有邀她們進去。


    沐雪也不在意,吩咐下人在一處楓樹石桌旁邊鋪好桌布,墊好軟墊,擺上瓜果、糕點,丫鬟們搬來兩個小紅泥爐子,點起來,燒上帶來的泉水,忙活著煮茶。


    沐雪和江大太太坐下來,彌生也坐在一邊,紅鸞拿了桌子上的果子咬了兩口,看著眼前深深淺淺,或紅,或橘的楓葉,秋風一吹,洋洋灑灑的,楓葉打著璿兒飄落,美得人心驚,她眼珠子都不動了。


    彌生不愛說話,安靜的在一邊看著,神情愉快輕鬆,整個人散發著淡淡的安詳,淡淡的簡樸的灰衣,將他整個人都融入了景色中。


    江大太太低聲和沐雪說著話,都忍不住去看彌生兩眼。


    “雪兒,他就是當初在你院子的那個小和尚?”


    沐雪點頭,穆楚寒初時將彌生從金陵帶到盛京來,彌生跟著她在江府住過一段時間。


    而後又跟著一起去了穆府。


    不知為什麽,隻要彌生在身邊,沐雪便覺得心下寧靜。


    似乎世間所有的苦痛和煩惱都一掃而空。


    誰又曉得一塵不染的彌生,夾在穆楚寒和百裏破風的誤會和仇恨間,遭受了多少非人的苦難。


    彌生見沐雪望過來,對著他淺淺一笑,豔麗的楓葉倒映在他純粹幹淨的黑眸中,好生漂亮,卻沒有一絲豔俗。


    “彌生,開心嗎?”


    彌生點頭,沐雪也笑。


    外人麵前他基本不用腹語,紅鸞說彌生不會武,又受過重傷,七經八絡殘缺不全,用腹語要花費很大的體力,一般他們都不讓他用腹語。


    之前沐雪不曉得,每次去找彌生,兩人總是有一搭沒一塔聊上半天,每次她走後,彌生都脫力,這也是百裏破風不歡迎她去國師府的原因之一。


    而後,紅鸞忍不住告訴了沐雪,沐雪便不讓彌生多說話了。


    “彌生,我們來作畫好嗎?”


    沐雪也開心,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回來了,雖然別扭著,但總歸是沒有死,百裏的情毒也解了,彌生也好好的不用受他摧殘了。


    鸚哥聽了,趕緊過來擺筆墨紙硯,將宣紙用一方白玉壓好,端出調色板來,慢慢調色,又放上十來隻小尖頭畫筆。


    江大太太站起來看著笑:


    “也就你排場大,宮中畫師怕也沒那麽講究。”


    沐雪答道:“女兒怎能和宮中畫師相比?正因手法不好,畫藝不精,故而才多準備些家什嘛!”


    紅鸞湊過來,歪著頭道:“夫人的畫也是極好啊!”


    “隻是沒有彌生畫得好。”


    沐雪嗔怪的瞪了紅鸞一眼:“大實話也能隨便亂說嗎?快去吃果子去,讓青雲給你泡一杯甜花茶。”


    紅鸞不解,眼睛眨了眨,疑惑的看著笑盈盈的江大太太:“太太,為什麽不能說大實話?”


    “說實話,難不成還有錯了?”


    江大太太見小姑娘天真可愛,拿帕子捂著嘴笑:“她逗你玩兒呢,別聽她的。”


    百靈也笑,招呼紅鸞:“紅鸞姑娘,快過來,我們煎餅子給你吃。”


    一聽有吃的,紅鸞也不想了,趕緊蹦蹦跳跳的跑過去了。


    等鸚哥拉著袖子調好色墨,沐雪就下筆了。


    江大太太在一旁含笑瞧著,畫到難處,沐雪就把筆交給旁邊的彌生,讓他來。


    彌生拿著筆,畫得認真,一雙眼睛清澈的望進去,仿佛能洗清人所有的罪孽!


    江大太太和他呆了一會子就喜歡上了他。


    看彌生畫好了輪廓,沐雪又接著開始畫經脈,染色。


    知道彌生畫的好,但不敢讓他畫太久,他的手筋雖接好了,始終不得力,容易疲累。


    畫了一半,青雲端了茶來,江大太太捧著,站累了,便坐下來喝茶。


    彌生一直默默站在沐雪身後,淺笑著,伸手指指點她落筆,留白。


    紅鸞在一邊啃著百靈煎好的薄餅子,一邊看著作畫的兩人,隻覺得看起來賞心悅目,讓人心裏滿滿的歡喜,卻又不知為何。


    快畫好的時候,旁邊腳步聲傳來,抬頭前頭他們畫景中走來幾個貴太太,身邊跟著一串的丫鬟奴仆。


    沐雪停了筆,看過去,正巧前麵的幾人也看過來,別人倒也罷了,沐雪一眼就認出了安國公夫人。


    江心柔。


    江心柔衣著華麗,頭上插滿了珠釵,見著沐雪一行,也愣了一下。


    旁的貴太太見著沐雪不過點頭,麵上笑著喊一聲鎮國夫人,但江大太太在呢,江心柔卻不得不過來拜見。


    於是一行三四個太太都過來了。


    除了江心柔,其餘幾個,沐雪竟一個都不識得。


    江心柔臉上笑著,扶著丫鬟的手款款而來,現實對著江大太太福身,喊了聲母親,而後才對沐雪笑著喊了句鎮國夫人。


    其他三個太太過來見禮,報了家門,不過是四五品官員家的,難怪在巴結江心柔,明顯江心柔對幾人的奉承和巴結十分得意。


    “鎮國夫人這是在作畫呢?”


    江心柔低頭看,畫技平平,笑得柔柔的。


    “當年先生在講繪畫要點的時候,妹妹總是不認真聽,要麽忙著和七妹妹說話,要麽就打瞌睡,如今可是後悔了?”


    “如當初認真一下,妹妹這畫,怕也……”


    說了一半,便拿了帕子捂著嘴笑。


    旁邊伺候的鸚哥臉色頓時垮了。


    江大太太也不高興起來,冷了臉。


    沐雪低頭看了看,覺得自己畫得挺好的。


    不過當年,江家幾個女兒中,琴棋書畫,江心柔都是拔尖兒的,除了寫字自己比江心柔寫的好,其餘倒是真趕不上她。


    不過,對於沐雪來說,這些都是小玩意兒,不過閑暇時候用來逗個樂子罷了,根本不值一提。


    江心柔見沐雪沒說話,以為自己戳到了她的痛點,突然哎呀一聲:


    “是了,我倒是忘了,妹妹那時候已經懷上小公子了,身子疲乏,想來是沒有精力學這些的,這倒怪不上妹妹呢!”


    沐雪未與穆楚寒就懷上孩子的事兒,當初可是盛京的頭一樁大醜聞,如今事隔多年,江心柔又拿出來說。


    沐雪還沒覺得怎麽樣,江大太太卻已經怒了。


    “夠了!”


    江大太太將茶杯重重磕下,站起來,看著江心柔:


    “都已經是安國公夫人了,還那麽長嘴長舌,給我們江家丟臉。”


    江心柔被當眾嗬斥,臉上掛不住,紅了:“母親,倒是是誰丟臉,眾人心裏沒數嗎?又何必遮著掩著!”


    說著眼睛不屑的瞟向沐雪,沐雪對名聲一向不在乎,但好好的心情就給江心柔給攪壞了,心裏也不爽。


    “安國公夫人那麽閑?聽說安國公最近迷上了玩弄孌童,你這個國公夫人是怎麽當得,自己家的事不管好,天天盯著別人家瞧熱鬧,安知你在別人眼中也是一出熱鬧!”


    江心柔嫁給國公好幾年了,各種法子都想過了,終是無法懷上孩子,或許國公老了,精華沒了活力,即便用了藥,能雲雨一番,卻終究不能讓她有孕。


    如今更是惹上了那樣的愛好…。


    此事一直是江心柔心裏的一根刺,誰也不敢說,沐雪卻直接握著這根刺,在她心裏搖晃。


    紮心啊!


    江心柔咬著唇,怒視沐雪,半響忽而又笑了,說了一句無比惡毒的話:


    “不勞鎮國夫人費心,不管我家國公爺怎麽胡鬧,至少他還在呢,不像鎮國夫人,此生隻能孤單一人終老了。”


    青雲聽了摔了手中的火鉗,蹭的站起來。


    “安國公夫人在說什麽?”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穆將軍都死了三年了吧!鎮國夫人可還習慣?”


    江大太太氣憤之餘,趕緊去看沐雪的臉,紅鸞拿起手中的果子就扔向江心柔:


    “不許你說寒哥哥!”


    沐雪不怒反笑:“你說他死了他就死了?”


    這話誰也聽不懂,隻當沐雪心裏至今不願接受穆楚寒的死。


    “好了好了,別說了!”


    旁邊幾個太太見情勢不對,趕緊上來當和事佬。


    明明看似江心柔說話占著上風,但沐雪就那麽嘲諷清高的看著她,臉上還帶著不屑的淡笑。


    江心柔的氣勢瞬間就給壓了下來,她看遠處亭子裏的太太們都看過來,心裏很不服氣。


    江心雪這個賤人,男人死了還那麽囂張!


    拉扯間,她故意將沐雪快畫好的畫給扯了下來,畫筆,墨板都摔倒了地上,彌生彎腰就去撿地上的畫。


    江心柔見沐雪和這個小和尚那麽親密,直接就拿腳踩到彌生撿畫的手上,用力磨。


    “彌生!”


    沐雪大驚,狠狠推了一把江心柔,得虧有兩個太太扶著她,卻又將她頭上的金釵搖晃掉了兩隻。


    沐雪將彌生拉起來,急急問:“彌生,你怎麽樣?踩傷你了嗎?”


    彌生搖頭,紅鸞一下跳了過來,江大太太也圍了過來,沐雪拉起彌生的手,看他手背給江心柔踩磨得紅了一片,看起來就心疼。


    “江心柔!”


    沐雪走過去,江心柔剛剛給扶站穩,結結實實就吃了沐雪一記大耳光,清脆響亮的聲音,打得她耳朵嗡嗡響。


    “鎮國夫人?”


    拉住江心柔的兩位太太驚訝的看著沐雪。


    沐雪銳利的目光掃在江心柔臉上,江心柔餘光看到亭子裏的太太們都驚得站了起來,計較了一瞬,便委屈起來,捂著臉,問:


    “鎮國夫人你這是何意?我何處又惹惱你了?”


    “母親…。”


    江大太太也不好說,畢竟彌生不過一個和尚,比不得江心柔如今的身份。


    沐雪看江心柔裝可憐,反手又甩了她一個耳光:


    “為何惹惱了我,你心裏不清楚?”


    “那我就打到你清楚為止!”


    “鎮國夫人,住手!”


    亭子裏的太太們出來了。


    其中一個是肅王妃。


    沐雪想到肅王一脈,在穆楚寒殺進京的那夜,沒死幾個人,想來是他特意留下的,於是住了手。


    “鎮國夫人這是做什麽?安國公夫人和你可是姐妹,怎麽好好地動起手來了?”


    跟著肅王妃,一起出來的,又有好幾個太太。


    都不讚成的看向沐雪。


    沐雪深吸一口氣,笑:


    “我可沒有對安國公夫人動手,我這叫清風徐來,讓安國公夫人好好享受享受此處楓林的清風!”


    “你!”


    江心柔指著沐雪,繼而拿帕子捂著臉,作委屈丟臉的樣子,哭:


    “王妃娘娘你都看見了,我不過是不小心踩了下她身邊的下人,她就不依不饒起來,我這個安公國夫人在她眼中,連個和尚都比不了啊!”


    其他人都看著沐雪,沐雪拉著彌生的手,青雲已經用帕子把彌生的都擦幹淨了。


    但他手背上已經通紅一片。


    沐雪冷哼一聲:“安國公夫人,你真是好大的臉,你知道你踩的是何人?彌生可比你金貴一百倍,便是安國公在場,怕曉得你做了這樣惡毒的事兒,都得扇你幾嘴巴,讓你張張教訓。”


    “不過一個小和尚,鎮國夫人就別追究了,你們比較是姐妹呢!”


    有人出來勸。


    沐雪不屑的呲了一聲:


    “小和尚?他是國師府上的佛子,當初為了破戒不祥,解救太後的性命,他可是幾乎將身體的血都獻了個幹淨,連皇上見了他都要禮讓三分!”


    “你一個小小的安國公夫人,算那根蔥?”


    “憑什麽欺辱他?”


    擲地有聲,聲音冰冷,直擊人心。


    在場的貴太太們都愣住了,望著麵前這個長相清秀,安安靜靜的小和尚,傻了眼。


    他就是佛子,傳說中,國師大人一心護著,誰也不許動的佛子。


    扶著江心柔的兩個太太放了手,默默退開兩步。


    江心柔的臉唰得一下白了。


    她怎麽知道隨隨便便一個小和尚,會是大家口中說的那個神秘佛子。


    沐雪往前走兩步,逼近江心柔:


    “彌生的手何其尊貴,是禮佛敬佛,給佛子插香用的,你竟膽敢踩他的手?”


    “我…。我不是故意的!”


    江心柔臉色慘白,連連後退。


    肅王妃也不說話了。


    整個大朔最不好惹的兩個人,一個是穆老九,一個便是國師百裏破風。


    如今穆老九已死,便隻剩國師大人了。


    貴太太們一遍偷偷打量彌生,一邊同情的看著江心柔。


    紅鸞捧著彌生的手吹了又吹,氣得眼睛發紅。


    彌生拉住她,露出個安心的笑,有上前去拉沐雪,道:


    “夫人,我無事,算了。”


    沐雪回頭,看著彌生善良的眼睛,還沒說話,就聽一個冷森森的聲音傳來。


    “怎能無事?沒見鎮國夫人怒了?”


    話音一落,眾人就見,楓林不遠處,片片血紅楓葉飛舞中,走過來一個身量修長挺拔,穿著緊身黑色袍子的男人,帶著白玉麵具,渾身散發危險的氣息。


    眾人抬眼望過去。


    白玉麵具,南楚三皇子!


    他怎麽在此處?


    眾人疑惑的看這南楚三皇子走近,直接走到鎮國夫人身邊來。


    沐雪撇撇嘴,突然沒了興趣與江心柔計較,反正已經扇了她幾巴掌了。


    “彌生,母親,我們走!”


    沐雪轉身,穆楚寒突然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眾人震驚,一句話說不出來,看著毫無交集的兩人。


    “殿下請自重!”


    沐雪伸手去掰穆楚寒握住她胳膊的手,穆楚寒手指用力在她纖細的胳膊上捏了捏,另一隻手覆上沐雪的手,母指在她手背那顆紅痣上摩挲。


    “你放手!”


    沐雪惱了!


    眾太太反應不過來是怎麽回事,本能的紛紛往外退開好幾米,畢竟這位南楚三皇子倒是什麽秉性大家都不清楚,唯一清楚的便是他是個殺人狂魔,一進盛京就殺了半數的世家,好幾個權貴給滅了滿門。


    連皇上都猜不清他的脾氣和目的,聽說前幾日,南楚國君病重,讓他回去繼承皇位,他卻還在盛京優哉遊哉的,一點兒都不著急。


    穆楚寒昨夜憋了一夜的火,從沐雪房裏回去,狂灌了好幾壺冷水,都沒壓製下去身體裏的邪火,最後隻能自己想著她解決,心裏不爽的很。


    “夫人在惱她踩髒了佛子的手?”


    穆楚寒問,依舊握著沐雪的手臂。


    “與你無關!”


    穆楚寒看了一眼身後的彌生,突然冷血的說:


    “穀,將她的手砍下來,給佛子賠罪,給鎮國夫人解氣!”


    跟在身後的小穀,心裏十萬個不情願,也隻能答了聲是。


    眾人嚇傻了,動都不動了。


    沐雪回頭,就看小穀走到江心柔麵前去,也不知做了什麽,江心柔想要逃卻動不了,嚇得尖叫:“母親救我!”


    “三妹妹,我知錯了,別砍我的手,嗚嗚…。”


    “別看我的手!”


    小穀皺起眉問:“殿下,要左手還是右手?”


    穆楚寒紋絲不動,頭也不回,隻管拿眼睛盯著沐雪:


    “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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