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山洞,牆角兩三個藥罐,側邊那堆稻草應該就是臥榻。


    還有門外排山倒海般的一群母雞。


    這就是何蘇葉的全副身家。


    隻有兩種可能:若不是他已經簡樸到了自虐的程度,就是在逃難。


    “這是病,得治。”何蘇葉在玄清臉上倒騰了半天,終於得出了結論。


    蒼魘很負責任的提醒道:“這不是病,是傷!是在鬼王穀地宮裏被血鬼降啃的……”


    “我是醫師還是你是醫師?”何蘇葉把手一揚,三根金針自指尖飛出。


    飛到籬笆上準備越牆而走的那隻蘆花雞擺著振翅欲飛的姿態不動了。


    好像變成了一尊石雕。


    蒼魘目瞪口呆。


    “去,把它洗剝幹淨,煮了。”


    “修道之人也可以吃葷的麽?”蒼魘瞪大雙眼。


    “和尚可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修道的為什麽不能吃葷?和尚不吃肉,那是借外物修心,修道的不吃肉,那是寄望早日脫離五穀輪回得道成仙。成仙有什麽好處?無非是無拘無束自在隨性。那和我現在又有什麽區別?”何蘇葉振振有詞,“但得我心憑自在,不戒凡塵不成仙。”


    蒼魘想了想,居然也找不到話來辯駁,隻能點頭讚同:“此歪理甚是有理。”


    “沒空跟你閑談講道,去煮雞!”


    金光乍現,蒼魘急忙閃避著自耳邊嗖嗖飛過的金針蹦出石洞之外。


    殺雞、洗剝、燒煮一氣嗬成。


    不多時,那口黑漆漆的老藥爐裏冒出了帶著清甜藥味的雞湯濃香。


    身後幾百隻雞一起全程圍觀這道山泉煮雞的製作過程。


    蒼魘感到壓力很大。


    等著雞湯出鍋的無聊時間,蒼魘忽然發現四下無鹽,把用作湯勺的竹片一扔,三步並作兩步衝進了石洞:“何蘇葉,有鹽沒有……”


    玄清裸著上身,袍子掛在胳膊肘上,頭發全部從耳畔挽過來。


    半邊身子的皮膚光潔似玉。


    半邊身子布滿了撕裂的痕跡……還有燒傷一樣焦黑斑駁的創傷。


    何蘇葉手上拿著一大把針,幾百根,看這陣勢是打算把玄清紮成刺蝟。


    “你進來幹什麽?”玄清發現他在看自己身上的創傷,很明顯的皺起眉頭,把衣服扯起來籠住肩頭,“出去。”


    蒼魘愣住。


    何蘇葉用下巴指出了鹽所在的方向:“鹽在最左邊黑色的藥罐裏。”


    蒼魘還在發愣。


    玄清傷成這樣居然還能撐到現在,光憑這忍耐力也足以讓人欽佩了。


    “非禮勿視。這是病,得治。”何蘇葉又舉起了金針。


    “我出去了出去了!”蒼魘抱著鹽罐忙不迭的衝出洞外,然後繞了個圈子又轉回了洞口,“這……還能治好麽?”


    洞裏傳來何蘇葉的聲音:“我手下有不能治的病人麽?”


    “哦。”蒼魘悻悻的把腦袋縮了回來,找了個合適的鹽塊扔進雞湯罐子,然後拿竹片慢慢攪拌等它融化。


    洞裏又傳來何蘇葉的聲音:“治不好的都被我殺了。”


    咚。蒼魘手一抖,竹片捅穿了藥罐的底子,雞湯嘩啦啦的傾瀉下來,火焰沾了油星之後忽然爆燃,然後熄滅成一縷濃香撲鼻的黑煙。


    “天然的雞湯醇香之外多了一絲炭火激昂,炙烤的濃烈之外又有一絲山泉清氣,這味道真是特別,令人食指大動啊……”何蘇葉在洞裏吸鼻子,“蒼魘,你做的這是什麽菜色?”


    蒼魘望著孤零零躺在罐底的雞,又看看熄滅的炭火,然後悲愴的望向天空:“黯然*雞。”


    三個人各自黯然*,默默的吃完手中的雞。


    山間的夜晚天寒露重,用簡陋的籬笆圍好了那群雞之後,何蘇葉早早的鑽進了稻草堆。


    這幾天出生入死經曆得太多,蒼魘也很想早點入睡,可一陣陣狂暴的熱流與寒氣交替著在身體胡亂衝撞,企圖撕裂*獲得釋放。


    無法入睡。


    體內的猛獸又趁著夜□臨蘇醒過來了。


    得想個辦法平息這兩股力量的爭鬥才行。


    蒼魘撐起身子朝玄清那邊看。


    玄清大半個身子都塗滿了味道詭異的藥膏,背對著蒼魘躺在最靠裏麵的地方,好像早已經睡熟了。


    話說回來,自從把玄清送回來之後他就沒怎麽搭理蒼魘。


    標準的過河拆橋啊。


    蒼魘悄悄的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出洞外。


    外麵月色清明,星光錯落。


    皎潔月光與氤氳雲霞交纏在雲和山的彼端。


    清冷的空氣冰寒刺骨,卻能令他的頭腦稍微清醒一點。


    太陽穴突突的跳著,似乎有什麽馬上就要突破肉身和元神衝出來了。


    蒼魘勉強走了兩步便滿頭大汗,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也挪不動分毫。他隻能咬緊牙關,用雙臂摟緊自己,拚命壓抑著即將出口的慘叫。


    衝撞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囂張狂暴。


    到底是他吸收了姽嫿的真元,還是姽嫿即將反過來吞噬他的元神?


    “縮在這裏幹什麽?你很累麽?”玄清站在不遠處,用的是揶揄的口氣,“平白吸取了這麽豐厚的真元,怎麽還會覺得累?”


    “我不……不是累,是……是痛!”蒼魘從牙縫裏勉強擠出幾個字。


    “你會痛,那是你因為你搶來了別人的東西。”


    “廢話……是你……你讓我這麽幹的!”


    “那種情況下,這是唯一的辦法。她如果不死,就是你死。”玄清的嘴角帶著冷酷的笑意,“你想死麽?”


    蒼魘咬著牙不住的顫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真元和邪氣都是姽嫿的,為什麽要在你體內反衝?”玄清純屬站著說話不腰疼。


    “……所以?”


    “你沒必要困住它們,放出來。”


    “你逗我玩是吧!放出來?放出來……讓這兩股力量把我炸得粉碎是吧!”


    “力量是外來的,你自己什麽都沒有。它們不在你的元神裏,便是外物。”玄清的眼睫慢慢閉闔,“它們相互搏殺,你隻是容器。”


    “容器?”


    “對,試著把你的五感六識收歸元神,你不需要感知外物對你的影響。”


    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


    明心即見性,萬法統自然。


    蒼魘閉上了雙眼,慢慢進入冥想狀態,氣息也漸漸歸於平息。


    真元很快平伏下來,順著身體內息流動的方向開始循環運轉,而那道強大的邪氣卻一點點的在丹田消失殆盡。


    “不行啊!萬一我靈魂出竅了,誰來幫我歸位?”過不了多時,蒼魘忽然間又清醒了過來。


    “放心吧,你若還能想到這一點,就證明你對塵世的皮囊還有眷戀,一兩百年之內大概還到不了元神出竅的空冥階段。”


    “玄清!”蒼魘牙咬切齒,噌一下跳了起來。


    “現在你體內的邪氣並不是消失,而是蟄伏。氣的運行與七情六欲相係相成……”玄清扭頭便走,“你若還是這種火爆急躁的性子,很容易入魔。”


    “到底是誰害我變成這樣的!我若成魔,也要拖著你!”蒼魘衝著他的背影低聲咕噥。


    “你這樣名山正宗的弟子要是入了魔,你師父三百年之內在眾家道門之前都抬不起頭來。”


    “這個我知道,別用師父的麵子壓我。”蒼魘頓覺憋屈,上前一步抓住了玄清的袖子,“喂,雖然何蘇葉那手針法玩得漂亮,可他本身的修為並不太高。”


    “他又不想飛升成仙,要那麽高的修為來作甚?”


    “好吧,就當他無聊透頂,隻愛養雞的時候順便賺幾個診費……”蒼魘盯著他一灰一黑的眼睛,“你從哪兒學來這麽多旁門左道的法子?”


    “我看的典籍比你多了不知幾倍,偶爾靈活變通一下試試罷了。反正萬一失敗,會被反噬的人是你不是我。”


    蒼魘無語凝噎。


    何歡是移動丹書室,玄清除了能記背丹書典籍之外還能搞點小發明小創造。


    “那麽你呢?明明有能對付鬼王門人的辦法,你為什麽不先逃出來?”


    “你怎麽不和外麵那些獻祭的門人動手?”


    “嗨,因為他們是普通人啊,哪經得住打……”蒼魘說了一半就停了下來。


    得,自問自答了。


    “還有一種人,天生就丹元空虛,無法產生真氣,也無法周天運轉。”玄清微笑,“我就是這種人,所以我逃不出來。”


    蒼魘又愣住了。


    無法產生真氣,無法周天運轉。


    連開光築基都不行,何談修仙。


    玄清還在繼續往下說:“我是昆侖棄徒,後來無依無靠才又投奔了何蘇葉。”


    籍籍無名,半身盡毀,還差點變成了血鬼降的腹中食。


    以他能自創術法的聰明才智,本不該落得這麽狼狽落魄。


    ……原來是這樣。


    “現在可以放開我的袖子了麽?”玄清看著蒼魘,半張臉的表情裏看不出喜怒哀樂的情緒。


    “哦,好……”蒼魘慢慢的放了手。


    “咱們邂逅一場也算緣分,如今已經緣盡了,今後你便好自為之少惹是非吧。”玄清轉身朝石洞走去。


    “玄清!”蒼魘忍不住又喊了一聲。


    玄清頭也不回:“什麽事?”


    “如果又弄丟了師父,就來水月洞天找我。”


    玄清忽然停下了腳步。


    “反正我一兩百年之內還沒法元神出竅羽化登仙,一個人呆著也怪沒勁的。”


    玄清沒有搭話。


    “水月洞天的景致那是數一數二的美,來玩兩天也不錯。”


    玄清還是沒搭話。


    “喂喂!站著睡著了啊!豈有此理,我這是看在大家同生共死一場才給你麵子,你別得寸進尺……”


    “好。”


    “什麽?”


    “我說……好。”玄清把身子側過來了一點,正好隻能看到好看的那半邊。


    那一眼,玄清披了一身的月光,深邃的雙瞳潤著濕冷的孤寂。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第三更,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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