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陛下是一隻聽得懂人話的貓頭贏, 它當然不會傻傻的讓人射,於是在對方說話的時候,就已經果斷展開翅膀,飛到樹後邊躲著,利箭雖快,卻也隻射斷了他幾片尾羽,未傷到皮肉分毫。


    嚴江忍住了笑, 眉眼溫柔地與這個叫項榮的少將軍攀談起來。


    原來這位剛剛從楚國北方的戰場上回來,一邊收攏各地封君帶來的士卒, 準備北上衛國, 天晚休息時, 正遇到祭祀河神,就過來拜一拜。


    楚國的巫文化非常盛行, 大家都是遇山拜山,遇河拜河。


    當然,也非常迷信,所以聽到貓頭鷹叫就覺得不祥。


    嚴江自稱自己是趙國遠宗,秦滅趙後, 大量趙國宗室流落四方,也沒法確認身份, 用來偽裝正好。


    兩人去到一家非常華麗的酒肆裏坐下, 一邊看著堂中歌舞,一邊聊起了剛剛的詩詞。


    但這位項將軍似乎所學不多,嚴江是屬於那種熟讀唐詩三百首, 不會做詩也會吟的半罐水,也就能不懂裝懂一下,正準備不會的就用語言不通來搪塞,卻未曾想,這位項將軍比他還不懂楚辭,連平韻都搞不清楚,才聊了幾句,便麵有菜色,前言接不上後語。


    嚴江看穿他的窘迫,微微一笑,用喝酒把話題轉移開來。


    卻不想,這酒居然是葡萄酒,他一嚐便品出味來,不動聲色地笑說這酒倒是未曾見過。


    項榮皺起眉,麵有不喜地道:“這是景家酒肆,上等酒水多是從北邊運來。”


    嚴江心中明了,北邊已經全是秦國之地,景家還能買到秦地的葡萄酒,便說明他家肯定是與秦地的商貿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看來秦王的金錢開路之策,其實做得比楚國更好啊。


    於是他把話題移開,討論起了楚國歌舞。


    但這位項榮仿佛更加窘迫了,不但搭不上話,還頗有些嫌棄又要強撐著尬聊,非常辛苦。


    這禮下於人必有所救,嚴江便起了幾分興趣,於是把話題移開,討論起了軍旅之事。


    兩人的電波終於對上了,說到自己的專業,項榮大鬆了一口氣,一時間目若辰星,口若懸河,把其它五國的軍陣一一點評了個遍,在說到項燕將軍大破秦軍時,更是眉目有光。


    “李信輕而無備,欲速攻楚境,然秦軍多依仗器械為勝,李信輕騎奔襲,我軍以逸待勞,自然戰而勝之,”項榮微笑道,“其戰法與秦軍不合,後防空虛,項燕將軍看穿此處,這才有此大勝。”


    然後他又欽佩起了李牧將軍當然一人之力使秦不得寸進,說這天下軍備,也有趙、秦、楚三家可以相提並論。


    嚴江讚同他的說法,又與他說起了趙國鐵騎是如何在代地誕生、李牧與王翦之戰的細節,他是親身經曆秦趙之戰者,又能言會道,聽得對麵項榮越發專注。


    幾番杯盤交錯下來,項榮對他極是欽佩,覺得一見如故,更覺得趙國有你這樣的大才不用,真是無眼無珠,自毀社稷。


    然後瘋狂暗示,你想不想為趙國報仇,不如同我一起幹!


    嚴江微微一笑道:“見麵不過一個時辰,我來曆未明,少將軍未免太唐突了。”


    這話說得太直接了,項榮握樽的手指一緊,露出苦笑。


    場麵安靜了數息,項榮才微微搖頭,歎息了一聲:“先生有所不知,楚國勢危,項氏深受國恩,不得不全力報效,不放過一絲機會。”


    他也是病急亂投醫,死馬當活馬治治,能成則好,不成,也不過是耽擱一點休息時間。


    於是便給嚴江說起了楚軍的麻煩。


    楚國是分封建製的大國,國內屈景昭三家都是楚王之後,所以盤根錯節,項氏一族因有戰功,分封項地,後來又遷去了吳越之地,是崛起之勢極盛的新興家族,自然引起了三大家族的戒備。


    這次秦軍攻楚,各地封君的府兵大小紛爭不斷的,每支都求功想要冒頭,朝上更是反複商議戰事,不是讓項將軍速攻秦國,就是爭奪項軍勝後的城池歸屬……


    “慢!”嚴江聽呆了,“這秦軍還未退,已經在分歸田了?”


    項榮苦笑著點頭。


    嚴江喝了口酒壓壓驚,這才小聲道:“這等國家大事,真是……真是……項燕真乃良將,不輸李牧也。”


    這話要是傳到秦國那裏,不被笑掉大牙才怪了,當然,笑掉之後秦王李信蒙恬等人估計會感覺窒息,被這樣的軍隊打敗,不撞柱自殺都顯得很活著尷尬了。項燕能治理得好這樣的軍隊,沒上戰國四大名將真是可惜了。


    項榮心有戚戚,又說起最近出現的大事。


    景氏今歲突然間說船被秦軍扣押,說自己損失慘重,不願付糧,他一家不付,屈家與昭家也不願意承擔多出的糧草,於是在糧草之事上甚是拖延,這本無事,但其它幾家都很拖延,幾幾相加,問題就很嚴重了,屈氏封地在江漢,糧草豐茂,又有大船無數卻不願盡全功。


    如今秦楚兩軍對持,稍微拖延倒尚且無事,一但戰事吃緊,萬一幾家還是這樣各懷鬼胎,仗就不用打了。


    嚴江倒是知道這事,去歲襲擊秦王的水鬼後來查出是通過楚國景家的糧隊入魏,此事之後,秦王大怒,不但扣押了景氏所有的糧船,甚至連抓到的商隊都被拿去填了土了,首惡更是判了五刑,景氏說損失慘重,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那,不知江有何長處可以相助?”嚴江順驢下坡,他挺好奇的。


    項榮正色道:“你精通楚辭。”


    原來,自屈原做離騷之後,楚辭的優美婉約便在楚國廣為傳喝,深受各地封君喜愛,談辭之風在楚國上層非常盛行,反而他們這種武將出身的新興家族不怎麽熟悉這些,很被排擠。


    屈家之主對楚辭非常沉迷,到了廢寢忘食之境,若有一精通詞賦的才華之士幫忙說項,成功率會高很多。


    嚴江心中的搞事之魂微微騷動:“此事甚大,吾需考慮兩日,小將軍你不妨選帶隊去與大軍匯合,侍歸來之時再商討此事。”


    他沒有一口答應,項榮反而覺得靠譜,他有軍務在身,沒有過多糾結,他說的事情也是楚國上層皆知,不是泄密,便給了嚴江一封名帖,保證過兩天會回壽春,到時約了再見。


    嚴江與他道別,目送他匆匆離開了。


    然後,窗外倒掛在屋簷下的貓頭贏這才不悅地飛到桌邊,抬頭用漆黑的眼睛指控地看著阿江。


    “多麽可愛又天真的少年人啊。”嚴江一把抱過鳥兒,看著項燕遠去身影,輕輕一笑。


    貓頭贏露出生氣臉,霸道之氣四溢。


    嚴江指尖在貓頭贏胸口劃著圈,遺憾道:“倒不是不能幫他,可惜,再掙紮,他們也贏不了。項榮也好,楚王也好,都隻是垂死掙紮罷了。”


    貓頭贏若有所思,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個局,便是自己成了楚王,依然無解。


    “如果靠著他,應該能找到昌平君。”嚴江緩緩起身,在鳥頭上親了一口,然後在對方閉眼等第二親時,把鳥往窗外猛然一丟。


    他在懸浮貓頭贏的震驚臉前微微一笑,伸手指在胸口戳了戳:“親愛的寶貝,這是楚地,記得與我保持距離,若你不想守寡的話。”


    ……


    次日,嚴江離開下蔡,乘上小船,渡過淮河,進入了楚都壽春。


    這座城市非常小,甚至比不上隔江的下蔡城。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在秦王政親政的三年前,楚國的考烈王命春申君黃歇組織了六國最後一次合縱,這一次合縱,六國大軍直接打到了函穀關門下,但是合縱速來是能勝則進,一敗則歇,勝利的時候追著秦國痛打落水狗,但隻要秦國稍微有能力還擊,便各自退縮,想著他國之軍擋上去。


    於是被秦國又一次絕地反殺,楚考烈王終於明白秦國是有多強大,他怕秦國報複,把都城從陳城遷移到再次遷都五百裏外的壽春。


    所以壽春這小地方,成為楚都不到十年,連富麗堂皇的楚國宮室都新得可以。


    而就在秦王政新政,嚴江歸秦那年,楚考烈王帶著與秦的國仇家恨駕崩,丞相春申君被自己的門客李園殺害,戰國四公子的最後一位就這樣消失在楚國的權利版圖中,國力更加一蹶不振。


    而且如今的楚王悍之所以政令難行,原因就是很多人覺得他不是楚考烈王的親兒子,更有傳言說,楚考烈王在秦國與公主生下昌平昌文君之後,被秦國下了絕育藥,所以才長年無子,春申君把李園的妹妹先享用到懷孕後,這才給楚王獻上,所以……昌平君稱王,很多楚國貴族都支持。


    嚴江走在有些蒼涼的楚都街頭,思考著項羽如今不知有沒有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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