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茂看著手中的木簡出神,趙溫連喊了兩聲,他才反應過來。


    趙溫很不舒服。


    在這麽多人麵前,裴茂裝聾作啞,不給他麵子,是覺得天子必去河東,河東人就可以睥睨天下了,還是覺得他兒子裴潛成了天子近臣,富貴可期?


    “令君,何事出神?”趙溫垂下眼皮,端起案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


    裴茂拱手致意,麵帶慚愧。“司徒,方才心有疑惑,一時出神,失禮了。


    “有何疑惑?不妨說來聽聽。”趙溫眼皮一挑,司徒的威嚴盡顯。


    裴茂比他小十多歲,官職更是差一大截。若不是尚書台作為三台之一,是內朝要員,裴茂連參與這個會議的資格都沒有。就算參加了,也隻能旁聽,沒有資格發言。


    裴茂舉起手中的木簡。“天子將接見郭圖的實錄抄送我等,是何用意?”


    趙溫皺了皺眉,嘴唇動了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不得不說,他對此也有些疑惑。


    天子接見郭圖,因郭圖無君臣之禮,將郭圖送入廷尉獄,這沒什麽好奇怪的。郭圖有罪當罰,但天子將實錄抄送公卿,卻不是常例。


    天子想表示什麽?


    見趙溫不說話,張喜忍不住開了口。


    “還能有何用意?陛下坦蕩,對我等推以赤心。”


    裴茂拱手施禮。“司空所言甚是,茂受教了。”


    張喜哼了一聲,神情不屑。想誇天子就直說,玩什麽小心思。


    裴茂又道:“君投我以桃,我等是不是應該報之以李?”


    “這是自然……”


    張喜話剛說口,袖子就被人扯了一下。他轉頭看向趙溫。趙溫雙目如電,盯著裴茂。


    “令君此言,莫不是指我等欺君?”


    眾人一聽,登時變色,齊唰唰地看向裴茂。


    你父子想奉承天子,那是你父子的事,但拖著大家下水,甚至誣以罪名,這就不能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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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茂嚇了一跳,連忙搖頭否認。“司徒言重了。我隻是想,我等在此討論,是否也能如實記錄,呈送天子,將來載入史冊,由後人評說?”


    此言一出,趙溫就愣住了,盯著手中的茶杯,半天沒說話。


    眾人的眼神也退縮了,有的垂頭不語,有的左顧右盼,唯獨沒有人接裴茂的話。


    如實記錄,呈送天子,已經很難了。


    更何況載入史冊,由後人評說。


    說虧說,言語如風,過耳入心,沒有證據。變為文字,載入書簡,但凡被人看出一點私心,不僅現在名節有虧,將來還會遺臭萬年。


    一念及此,眼前的那份實錄就像燒得通紅的炭一樣,燙手得很。


    士孫瑞眼神閃爍,若有所思。


    見此情景,裴茂沒有再追。“司徒方才是想問河東事?”


    趙溫暗自鬆了一口氣,心道裴茂還算穩重,沒有逼著他們當眾表態。


    “正是。天子有意去河東討伐匈奴,你身為河東人,以為可否?”


    “不可。”裴茂不假思索,一口否決。


    趙溫詫異地看著裴茂。他本來以裴茂會迫不及待地支持天子呢,完全沒想到裴茂如此直接地反對天子的意見。


    “說來聽聽。”


    裴茂不緊不慢地說道:“諸位應該還記得,這些匈奴人是族內爭鬥,單於失位,入朝請援的。適逢先帝駕崩,又有權臣亂政,朝廷自顧不暇,匈奴人進退無依,求歸國而不得,這才滯留平陽。雖有劫掠之舉,卻無叛國之罪,遣使斥責即可,毋須討伐。”


    張喜看向少府田芬,嘴角抽了抽。


    田芬的臉色更加難看,忍不住說道:“天子說了,河東乃三代龍興之地,平陽乃是衛霍故裏,不能被匈奴人腥膻所汙。不管匈奴人是不是有罪,都必須退出河東。若是匈奴人不退,那就是抗詔,天子一樣有理由征討。”


    裴茂笑笑。“若是匈奴人服我華夏衣冠,習我大漢禮儀,不再有腥膻之氣呢?”


    說著,裴茂轉向趙溫、張喜,笑容燦爛。


    張喜心裏一緊,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他立刻捂著肚子,起身說道:“慚愧慚愧,腹中不安,失陪片刻。”連鞋都來不及穿好,趿著鞋,奔出了帳。


    趙溫慢了一步,看著猶自晃動的帳門,不由自主的罵了一句。


    “這老匹夫,逃得真快!”


    眾人忍俊不禁,隻是礙於禮儀,誰也不肯先笑,一個個憋得臉色通紅。


    過了片刻,有人率先忍不住,笑出了聲。


    一瞬間,大帳裏爆發出一陣狂笑。


    帳內的人都知道趙溫、張喜奉詔管教李式的事,都成笑話了。


    趙溫也忍不住笑了。


    “諸位,且慢幸災樂禍。教化萬民,可不僅僅是我與司空的責任,你們又何嚐能置身其外?”趙溫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又看了一眼含笑不語的士孫瑞。“君榮,你也別笑。不管你是衛尉,還是太尉,都有教化之責。”


    士孫瑞笑道:“我軍務繁忙,教化的事,還是司徒、司空多費心。”


    “你……”


    “當然,你若是覺得匈奴人不好說話,需要先用武力教訓一下,我等責無旁貸。”


    趙溫收起了笑容。“你也讚同天子討伐匈奴?”


    士孫瑞點點頭,神情恢複了嚴肅,目光掃向案上的木簡。“匈奴人雖未叛漢,但抄掠百姓,為禍一方在前,聞天子為李傕所迫,不率部勤王在後,不謂無罪。天子派使者切責,他若能醒悟,自然最好。若是執迷不悟,自然要予以懲戒,以示朝廷自有律法,不可輕犯。”


    趙溫盯著士孫瑞,眼珠轉了轉,沉吟不語。


    角落裏傳來一聲輕笑。


    眾人轉頭看去,正是故太尉,現任光祿大夫的周忠。


    周忠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


    “衛尉豪邁,不愧是關中名士。隻是南北軍剛剛滿員不久,征討匈奴人怕是實力不足。我聽說,這兩天不斷有關中壯士投軍,衛尉何不等上幾日,待南北軍恢複孝武時規模,再行孝武征討四夷故事?”


    眾人赫然變色。


    士孫瑞撫著胡須,沉吟良久,一聲輕歎,原本挺直的身軀緩緩放鬆,彎曲如弓。


    周忠轉頭看向裴茂。“巨光,河東何時以衛霍為榮了?巨光欲以本郡自矜,攀附名臣,也不必攀附這等為太史公不齒的佞幸之臣吧。”


    裴茂尷尬地拱拱手,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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