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銘還在放寒假,不用去學校。


    他早上起床的時候,整棟公寓都很安靜,傭人早已經準備好了早餐,但是餐桌上沒有人。


    因為知道媽媽最近總是睡不好,所以他也乖乖的自己吃飯,不鬧也不多話。


    二樓沒有動靜,傭人也不敢貿然上去叫。


    陸先生是極其自律的人,無論是周末還是工作日,每天都會在一個固定的時間點下樓,很少有今天這種情況。


    「他在家嗎?」


    祁銘開口說話,很突兀的問題,傭人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小公子口中的『他』,指的是陸先生。


    不親近,也從來都沒有叫過『爸爸』。


    傭人點頭回答,「是的,陸先生昨天晚上就回來了,早上沒有出門。」


    祁銘抬頭看向二樓,隻是幾秒鍾的時間,隨後就擺正了身體,端正的坐著,沒有再說話。


    ……


    臥室裏。


    林初是被肚子突然的輕微疼痛叫醒的,幹淨的五官皺成了一團,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輕吟了一聲,「誒呦~」


    她的聲音很低,但陸淮安幾乎是下一秒就有了反應,「怎麽了?」


    因為整晚都是清醒的,他的瞳孔裏多了幾條紅血絲,嗓音也是極其暗啞的狀態。


    林初是背對著男人側躺,艱難的翻了個身,恰好對上男人的目光。


    她在裏麵看到了不同於以往沉靜如水的情緒。


    她還沒有完全甦醒,視線朦朧模糊,等到陸淮安擔心的問了第二次,她才有反應,「你女兒踢我,大概是餓了吧。」


    糯軟的聲音仿佛帶有一種奇妙的魔力,讓陸淮安心的軟了軟,原本的擔憂慢慢消退,更多的是無法描述的情感。


    凝著女人幹淨精緻的臉蛋,黑眸深處似有波濤翻滾,大手自然的撫摸著她的肚子,力道很輕,「還疼嗎?」


    他還記得第一次感受到胎動的震撼,饒是過了這麽久,依然很清晰。


    林初也沒有睡好,眼眶又酸又澀,她動了動沉重的身體,卻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更深的依偎進男人的懷抱裏。


    鼻息間滿滿都是屬於他的味道,清冽的薄荷混著檀木香氣,讓人很舒服。


    懶懶的回答,「就一下,但是太猛,估計是兩個一起來的,我才會醒,現在已經感覺不到了。」


    接近九點的時間,已經有陽光落進臥室。


    光線並不刺眼,經過薄紗窗簾過濾之後,頗有一種春日暖融融的感覺。


    陸淮安攬著女人的肩,也不敢太用力,低頭輕啄著她的唇瓣,低沉著嗓音問,「那我們起床吃飯?」


    胸腔裏哽了千言萬語,卻找不到出口。


    林初點了點頭,借著男人的力坐起來,忽然想到什麽,「感覺已經好晚了,你去看過祁銘嗎?」


    因為兒子太懂事省心,導致她這個媽有時候都很慚愧。


    陸淮安昨夜洗完澡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間臥室,連眨眼的瞬間也都極其小心,總覺得她會走,所以一刻也不敢鬆懈。


    「家裏的傭人也不是來養老的,她們知道怎麽做。」


    林初坐在床邊,看著男人像昨天晚上一樣彎著腰給她穿鞋,年紀輕輕竟有了老者的語重心長。


    「祁銘的性格不容易跟人親近,我知道讓你主動也很難,但你是他的父親,總得先邁出一步吧,不然總這樣以後可怎麽辦?」


    愛恨情仇都不應該施加在孩子身上。


    陸淮安手裏的動作頓住,握著她小巧的腳踝,黑眸因為這些話而起的波瀾攪亂了掩飾暗湧的平靜。


    半晌,他才低沉著嗓音開口,「有你在,就不會糟糕。」


    ————


    天氣很好,室外的溫度也沒有很低,林初去後院的草坪曬太陽,祁銘在木桌旁組裝新玩具。


    陸淮安接完顧邵之的電話後,從書房出來,又回到了後院。


    遠遠看見她,隻是安靜的坐著,微微低著頭,目光漫無目的的落在腳下的石子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原本齊肩的短髮長長了些,鬆鬆散散的挽起,露出了修長的脖頸,微微垂著,彎出了美好的弧度。


    初春的陽光很柔和,光線落在她身上,周身都仿佛鍍上一層極美的光暈,每一個髮絲都被勾勒的清晰,從身後看,耳垂接近通明感。


    他為什麽總是覺得她會走呢?


    因為即使就在眼前,也是縹緲的存在。


    他現在有權有勢能,除了天上的星星還海底的月亮,什麽都能輕而易舉的拿到,卻無法扭轉幹坤,更無法讓時間倒回到裂痕開始的那一刻。


    似乎感覺到了落在背後的視線,林初慢慢轉過頭。


    隔著五米遠的距離,逆光,她看不太清,男人欣長挺拔的身體隻有一個模糊的輪廓。


    林初收回視線,招了招手把兒子叫到身邊,「祁銘,你不是說困了嗎?自己乖乖回房間睡覺,晚上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祁銘看向不遠處的陸淮安,隨後又看著林初,他能感覺到什麽,但不會問。


    點頭,「好。」


    祁銘帶走了自己的玩具,後院隻剩下兩個人。


    雖然陽光不錯,但還是有風,陸淮安帶了件外套出來,披在女人身上。


    「你現在身子不方便,廚房就不要進了,如果想給兒子做菜,以後有的是機會。」


    他有多久沒有吃過林初做的菜了……


    從失去她的那天開始。


    太久,已經忘記了那種味道。


    林初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很溫順的靠在男人肩頭,「我又還沒有到不能動的程度,你不要這麽緊張嘛,適當的活動對身體是有好處的。」


    陸淮安早就吩咐過家裏的傭人,別說進廚房做菜,林初就算是想喝口水,都沒有讓她自己動過手。


    他總是擔心她哪裏磕著碰著。


    眉宇之間的褶皺淡了些,妥協道,「就兩道,不能再多了。」


    「可以可以,我兒子的胃口也不大。」


    能有兩道菜,林初已經很滿意了,她就算是想做一桌,也沒有那個精力。


    兩人不說話的時候,連空氣都靜了下來。


    在距離她們坐的地方十幾米遠的位置,是被隔開的泳池,畢竟是露天的,也隻有在天氣暖和的時候才能下水。


    祁銘很小就學會了遊泳,比起來他在泳池裏待的時間最久,因為陸淮安平時都很忙,即使偶爾會遊幾圈,也隻是偶爾而已。


    林初隻下去過一次。


    陽光下,水麵波光粼粼,有些刺眼。


    「我想起來了。」


    她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種恍如隔世的悲傷。


    陸淮安沒有懂,「什麽?」


    林初的眼睛裏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泛起潮意,即使被男人勾著下顎抬起頭,也依然有晶瑩的淚珠閃耀。


    她看著男人成熟中透著冷厲的五官,心底的那股酸澀開始發酵。


    最無情的是歲月。


    尤其是曾經擁有過美好的時光再也沒有辦法找回來的時候,恍然若失的空蕩幾乎能撕開一個人的心髒,血肉模糊的疼痛也比不過胸腔的空洞。


    「那天,我跳進泳池後,很多被遺忘的記憶都回到了大腦,我知道『對不起』沒有用,但是我欠了你好多年,現在說很晚,但總要說一聲的,陸淮安,對不起。」


    林初的話仿佛是一把利刃,生生剜開陸淮安的血肉,最後抵在骨頭上碾磨。


    他終於知道她想起了什麽。


    從泳池裏把她撈出來的那一刻,滔天的怒意也比不過要失去她的恐慌,她清醒後,他什麽都不問,是因為不想聽到那些話。


    他以為……她是想用死亡來逃離他。


    「那是意外,跟你沒有直接關係,是我的原因。」


    十歲,生命才剛剛開始,卻停止在那冰冷的湖水裏。


    陸淮安瞞著父母,瞞著所有人。


    妹妹的死就像是潛藏在身體裏毒藥,每到深夜就會覺醒,侵蝕他的五髒六腑。


    孕期荷爾蒙的分泌讓林初身上多了溫柔的氣息,再也找不到少女時代那些張揚明媚的熱情。


    一滴眼淚滑落,落進男人肩頭,滲進衣服裏,消失不見。


    「過去那些年,我總是不懂你看我的眼神,不想讓你厭惡我,一點兒也不想,甚至還想著你能有一丁點兒喜歡我……一直到那天才想明白,如果……能早一點記起來就好了。」


    陸淮安黑眸裏被打亂的沉靜已經恢復自然,深邃的五官輪廓冷厲淡漠,語氣中帶有隱隱怒氣,「我說了那是我的責任,你不要胡思亂想。」


    他的怒氣是對自己,不是對她。


    這段時間她的反常終於找到了源頭,因為覺得虧欠,所以就連對他的恨被其他的情緒所幹擾。


    就像,當初的他。


    林初閉上眼睛,不想再讓眼淚肆無忌憚。


    「我欠你,你也欠我,我們不要再為難彼此了,是從我開始的,那也讓我來說結束吧。」


    她做不到釋懷。


    陸淮安的目光落在女人被淚水浸濕的小臉,粗糲的手卻無法為她擦幹眼淚,緊握成拳,凸起的青筋猙獰無比,彰顯著此時的隱忍。


    嗓音晦澀沙啞,「想用孩子來抵消你的仇恨,是不是我的奢望?」


    「我們之間隔著的是人命,不是仇恨,抵消不了。」


    林初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如果繼續在一起,百年之後要怎麽去見他們呢?我不敢去見爸爸,你也沒有資格去見自己的家人。」


    父親臨終前都在囑咐她,要好好活著。


    越是不責怪,壓在身上的悔恨就越重。


    公司毀了是小事,但死的是她唯一的親人,這一生不可能遺忘。


    陸淮安無法否認,他清楚的知道陸家施加在林初身上的痛苦,死亡是一道無法逾越的界限,將他和林初隔開在兩端。


    他強行抓著她,裂痕隻會越來越大。


    可是,要怎麽放開她?


    「如果,我不放你走呢?」


    「不放我走嗎?」林初有些恍惚,「那也能活,就像這一年多的時間一樣,我也不會每天想方設法去死,但大概也就這麽過了。」


    隻要有空氣,有水,有食物……人在哪裏都可以活。


    她知道爸爸的死不是直接經過陸淮安之手,但他始終都是陸家人,當初陸老爺子以及陸正茂的所作所為,整個林氏高層都很清楚,她也清楚。


    有些事情,不能原諒。


    兩人依然是並肩坐在一起,如果從背後看,是很溫馨的畫麵。


    陸淮安深邃的眼眸裏仿佛浸著汪洋大海,眼淚對他來說很陌生,大概是因為太久太久沒有過,所以即使心痛到無法呼吸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攬在女人後腰的手動作很溫柔,眉宇間也很平和,隻是嗓音沙啞不堪,「你走了,我要怎麽辦?」


    那五年的時間,他如同一具行屍走肉,再難熬,也隻是五年而已。


    如果放她走了,餘生都會這樣過……


    如果不放她走,她也會慢慢變成那樣。


    陸淮安最想念的是什麽?


    是林初年少時最幹淨清澈的笑。


    她的眼睛是像是藏著星星,隻要看見他,星星就會閃耀出光亮,一眨一眨,讓人移不開眼。


    那光亮會泯滅,是因為他。


    「你不會是一個人,有祁銘,還有女兒陪著你,」把孩子留給他,是林初最大的仁慈,「如果遇到還不錯的女人,你的條件應該沒有人會拒絕,當然,夏淺是個意外,嗯……話說回來,對象不能太兇,否則可能會有往後媽的趨勢發展。」


    「那你呢?」


    「我之前想過的,江大哥是個很好的人,他比我大十歲,成熟穩重又多金,以後會是一個好丈夫,但是你這強盜把我綁了回來,也不知道人家還有沒有再等我,不過也沒有關係,我這麽漂亮,就算是老的走不動路了,也會有人追的。」


    「五年的時間,你就隻是想了想?」


    「是啊,勉強自己的事情我也做不來,而且江大哥也不是好糊弄的人,雖然對我好,也不會能容忍被當成備胎。」


    「你們會結婚?」


    「如果合適,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你會徹底忘了我?」


    「……不會,你是陸淮安,我忘不了。」


    「……」


    ————


    白天晴天碧日,晚上卻下起了雨。


    兩輛車一前一後開到了邊遠郊區的倉庫外,車門打開後,踏出來一雙穿著黑色皮鞋的腳,踩在地麵上,很快就被泥漬水漬所汙染。


    訓練有素的黑衣保鏢有條不紊的移動,將倉庫圍了起來,雙手背後,目不斜視。


    鐵門被打開,發出刺耳的聲響,隨後是男人恭敬的嗓音,「陸總。」


    背對著大門方向坐著的沈唯一終於有了反應。


    他來了。


    隻等了一天一夜而已,並不算太久。


    陸軍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幹淨的位置後,就畢恭畢敬的退出去,他關門的時候,跟之前如出一轍的刺耳聲響字空蕩的倉庫裏激起了回音。


    沒有外人,沈唯一就轉過身。


    這個男人最擅長的就是隱忍,哪怕被痛苦折磨,他也不會讓旁人看到一分一毫的端倪。


    陸淮安,你也終於嚐到了我所經歷過的痛。


    「怎麽樣,是不是疼死了?」


    她在笑。


    陸淮安身上的高貴是與生俱來的,即使坐在簡陋的倉庫裏,也依然矜貴的高不可攀。


    從雨中走來,連手指都散發著涼意。


    嗓音淡漠,但卻意味不明,「你還記得有多少人死在你手裏麽?」


    沈唯一靠著椅背,恍惚的看著天花板上的燈,半晌,她輕笑出聲。


    「我怎麽可能會忘記,如果不喝點酒,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有的時候是夏淺,未成形的孩子,有的時候又變成了宋伯母,她也不怪我我失手害死她,也不說話,隻是用一種悲憫的眼神看著我……你是想要證據嗎?」


    所有的事情他都已經知道了,再問第二遍,顯得很多餘。


    沈唯一一直都是聰明人。


    陸淮安周身的戾氣漸漸蔓延開來,沉靜的黑眸底層浸著冷漠的冰淩,五官稜角仿佛都帶著涼意。


    他沒有回答沈唯一的問題,而是反問,「你想坐牢?」


    沈唯一知道她現在是什麽狀態。


    多年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捧她上去的人親手把她拉下來,夢被打碎,還被那麽噁心的男人強女幹,還有視頻……


    死了比活著好過。


    這一世把命陪給那些無辜的人,然後忘記他們,來世幹幹淨淨的做人。


    「我做了那麽多壞事,如果還不受到法律的製裁,恐怕老天都看不過去。」


    陸淮安怎麽可能會讓她死呢?


    鐵門被人從裏麵打開,陸軍連忙上前,接到上司扔過來的錄音筆,隨後聽到冷漠至極的吩咐,「拿給董事長,在他聽之前,確保有醫生在場。」


    ……


    沈唯一被帶到精神病院外的時候,終於開始害怕。


    而這種恐懼還僅僅隻是剛開始。


    等到她被推進一間封閉的房間,看清楚原本房間裏住著的精神病患者是丘正的那一刻,才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


    沈唯一幾乎下一秒就轉身往外跑,經過男人身邊的時候,被扼住手腕,推到在床上。


    一次,兩次,三次……


    「陸淮安,你給我給我痛快吧……」


    陸淮安冷漠的勾了勾唇,俯身捏住她的脖子,卻不用力,隻是用一種陰戾如同來自地獄的嗓音對她說,「你把林初還給我,我就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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