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不是第一次到人間來,但這次終歸是不同的。她有手有腳,得了人身,再不是由人擺布的盆栽。


    人間的一切都讓她熟悉且陌生,以前她隻能看著紅塵種種,現在她也能參與其中。從一開始盡量避開人多的地方,到後來她卻有了兩百個手下。


    天知道她怎麽由一個被老弱病殘攔路搶劫的妖魔,變成了他們的頭領的。大概是因為同情心吧。


    她現在覺得許多人活得不如一株花,一棵草,因為隻要有陽光和水,作為花草便會很滿足了,而人不會。她以為讓他們吃飽喝足便能讓他們變得自在和快樂起來,顯然她是想多了。


    “隨緣而遇,隨遇而安。”女郎還記得女冠給她說的八個字。


    山寨不是讓她能“安”下來的地方,於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離開了。


    她一路遊山玩水,走走停停,來到了江州。


    一場秋雨一場寒,十場秋雨一身棉。


    現在已經是江州府第十一場秋雨,街上的行人都撐著油紙傘,穿著厚厚的棉衣,無論是身姿娥娜的少女,還是徐徐老去的婦人,如今看起來都是差不多的。


    故而仍是身著綠色襦裙,在街邊屋簷下躲雨的女郎,便顯得格外突出。


    何況她是那般美麗,有幾個行人看見他忘了挪開眼,不自覺撞到別人,引起一陣吵吵嚷嚷。


    嚴絲合縫的馬車裏亦是沒有寒氣和雨水的,忽然間馬兒停下。原來又有一個人行人因為偷瞥女郎的秀色,便差點撞到馬車。


    季寥坐在馬車裏,他心靈微微一動。


    自從上次從佛塔出來之後,他精神境界得以升華,靈覺又比過去敏銳了不少。有一絲很淡的妖氣在周圍,季寥沒有管差點被馬車撞到的行人,而是往右偏過頭。


    他的目光能透過車廂緊緊閉著的窗簾,清清楚楚看到外麵。


    許久,


    許久,


    許久。


    他心裏湧起波瀾,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絕不該見到的人。埋藏在心底的記憶,仿佛開閘的洪水湧出,又很快被抑製住。


    屋簷下,雨水打落,仿佛珠簾。女郎的美麗,亦在水簾之下,愈發朦朧空幻,讓對她驚鴻一瞥的行人們更是好奇不已。


    而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目光。


    行人在看她,而她在看雨。忽然間心靈一陣悸動,女郎看向大街上一輛馬車。


    從馬車上下來一個僧人,撐著油紙傘,杳然而來。


    “他是來找我的。”女郎無端做下這個判斷。


    不一會,僧人便站在她麵前。


    “我知道姑娘不是人。”僧人開口第一句,便讓女郎震驚。


    草木之屬成精,身上的妖魔氣息本就很淡,何況她很會掩蓋自己的妖氣,但仍舊沒有瞞過對方,可見這僧人的修為很是高明。


    這句話響在她心靈裏,旁人亦是聽不見的。


    女郎警惕道:“你想怎麽樣。”


    “跟我走。”僧人言語平淡,卻有一種不容人拒絕的威嚴。


    女郎不知道為什麽,竟真的跟著他走了。


    看著女郎順從地跟僧人同撐著一把油紙傘,旁觀的人都很豔羨,但又覺得兩人確實很匹配。


    雖然男的是僧人。


    …………


    雨越下越大,一輛馬車停在一座涼亭旁邊,車夫在馬車上。而僧人和女郎相對坐在亭子裏,亭子四周是風雨交織而成的水幕,仿佛讓兩人處身在了另一片天地裏。


    季寥微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葳蕤。”女郎下意識回道。她發現自己報出名字後,這位平靜淡然的僧人,眼中不自覺興起一絲波瀾。


    季寥道:“名字很好聽,你長得也很美。”


    他運起太虛天眼,看到了她的本尊,那是一株紫荊花。


    雖然已經過了千多年,但實際他在人世間的時間並不長,有許多事他還記得,故而此刻也已了然。


    當年便在想,她千百年後可能會成精,如今過去猜想的事情,的確真實到了眼前。


    畢竟她能算他的同類,亦跟他有一段緣法,故而季寥不打算拿她怎麽樣。


    女郎道:“我不是那種壞的妖魔,我沒殺過生,更沒害過人。”


    不知是因為害怕對方法力高強,還是別的原因,女郎向僧人解釋。


    “我知道。”季寥緩緩點頭。


    “你相信我?”女郎道。


    “是的。”


    僧人的話語總是那麽平和淡然,使女郎不禁想起了很遙遠的時候,恩公亦有類似的氣質,可他們倆卻毫不相幹。


    季寥道:“你應該才化形未久,對麽?”


    女郎點點頭,說道:“是的。”


    季寥微笑道:“為什麽要來江州府。”


    他跟她說話的語氣,就像老友重逢後的寒暄。女郎漸漸沒了警惕。


    “我一個人也不知道往哪裏去,就到處走,無意中逛到此地來的。”女郎還把自己到人間以後的事情說了出來,她將她被人搶劫,然後做了搶劫她的人的寨主,她用她的能力讓這些人得到了糧食和水,但他們想要更多,這讓她很有些不安,於是她就離開了。


    季寥問道:“你覺得做人好麽?”


    他的經曆跟女郎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因為很久以前,他是一株草,那時的他也不怎麽懂人到底是什麽的。


    女郎道:“比原來好,因為可以到處走,看到很多新鮮有趣的事。”


    季寥道:“你覺得做人最重要的是什麽?”


    “自在和快樂吧,可是我看到很多人都過得不自在,也不快樂。如果他們試過不能動,不能說話,隻有寂寞和山風陪伴自己,那些人就會知道他們現在的一切,有多珍貴。”女郎沉吟一會道。


    季寥深以為然的點點頭,他處過更寂寞的場景。他作為一株草時,連陽光都沒見過,更沒有風雨相伴。


    隨後他又道:“我還有一點私事要去處理,如果你遇到了困難,可以去府學宮或者蘭若寺找我,我一般都在這兩個地方。”


    “你這要走了麽?”


    “還會再見的。”


    “我沒事可不可以來找你?”


    季寥微微沉思,隨後笑道:“我很歡迎。”


    “這個算不算你拿我當朋友了?”她不是人,所以不清楚,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時,即使對別人很有好感,但大都是會觀察一段時間,才將這人跟朋友劃上等號的。


    好在,季寥也不算人。至少不是一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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