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那天,鑼鼓喧囂,巫師也就這一個女兒,視如掌上明珠,因而嫁奩豐厚,而楚灃這邊,更不含糊,排場十足,在村口的戲台前的平地上,足足擺了有八十八桌。他還重金請了滬上的京劇名角來,從《龍鳳呈祥》到《鎖麟囊》,演了有十八場。他就是故意和縣長大人唱對台戲,不是不讓看目連戲嘛,京戲是文明戲總是可以的吧。可是,漁港小村的人嫌棄京戲太過拖遝,戲詞又聽不懂,沒有多麽熱鬧。因而夜裏,楚灃還是請了一波當地早已賦閑在家的老藝人,在戲台上演出目連戲。鑼聲“鏜鏜”作響,把十裏八鄉的人都吸引了來,圍在戲台下,是裏三層外三層。這可是十年來,目連戲的首場演出,難得一見。


    姨太太杏姑在西廂房裏,狠命地瞅著鴉片,她因為之前在青樓裏待慣了,耐不得清淨。月光如水,透過紙闖,映入杏姑的床頭。她挽起手巾,兀自哀哀哭了起來。


    “姨太太,今兒可是大喜的日子。”杏姑抬首一看,是何府裏管事的周媽,端了一碗銀耳湯來與她喝。


    “周媽,你哪知道我心裏的苦楚?”杏姑也無心緒,隻是嚐了一口,就擺在了桌子上。


    “姨太太,不瞞你說,我也是過來人,這男人的心呀,你得抓牢了點兒。她雖是正房太太,但也不一定就能騎在你脖子上,這個家還是老爺說了算,誰能發號施令也是老爺給的權力。”周媽的話裏,透著玄機,杏姑自然是懂得。


    其實杏姑最擔心的是她畢竟年長楚灃四五歲,自己嫁過來這三年,已經有些人老珠黃了,虧得靠鴉片收住了楚灃的心,但也不知能留他到幾時。


    杏姑忙從頭上摘下一個銀簪子,塞到周媽的手中,說道:“以後但凡有不是的地方,還要周媽多多提點,我在這裏無親無靠,全指望周媽您了。”


    周媽會心一笑,收下了銀簪,道:“我隻當你是我親女兒一般對待。”


    周媽也非等閑之輩,她打小在省城的撫台老爺家做個女傭,對於各方妻妾的爭寵把勢,她是瞧在眼裏,記在心坎,當時承望著自己有朝一日嫁作商人婦,免不了也是姨太太的命,也要如是一般的牢籠住丈夫的心,她對自己的長相是有這個信心的。在她的心中,天下所有的家境,都和撫台老爺家是一路的,一個風燭殘年的正房太太,其他的是各色年齡的姨太太,末了那個定是過門不上三年的,男子對於女人興趣的專注力一向是不會超過三年的,假使他有資財的話。


    可是周媽的算盤到底是打錯了,她沒有如願地嫁入豪富之家,卻是遠嫁到了這個同省城隔了數百裏之遙的漁港小村,因為她同撫台老爺的三兒子有說不清的幹係,故而被遠遠地打發了。丈夫也不是一身羅綺、手戴翠玉扳指的商賈,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漁人阿何。


    阿何是麻子臉,少時染上天花,一家人七口死了五口,單剩了他與年過七旬的祖母。祖母含辛茹苦供給他吃穿,臨了撒手人寰,他那年還是十七歲的光景。族長差他往省城押送一車貢品,他各處送下來,大太陽毒毒地曬著,他黝黑的皮膚黑的進而發亮,搖著破綻帽在撫台老爺家後門口納涼。


    “嘿,小夥子。”撫台老爺的管家尖嘴猴腮地衝他喊。


    鄉下的人,沒見過市麵,照例是搭不上話的,悶聲悶氣地答應了聲。


    “娶妻了沒有?”管家銳聲道。


    娶妻於阿何來說,是遙遙的未來之事,亦或是說他壓根兒覺得自己與這無緣,怎麽能夠呢?自己相貌如此鄙陋,而又家無餘財,因而惡狠狠地瞪了管家一眼,這人成心拿自己開涮。


    “娶沒娶妻與你何幹,難不成你把女兒許配給我。”阿何如此一說,故意那話來軋管家。


    “我沒有女兒許配給你,倒是有一個黃花大閨女你要不要?”管家的眼眸滴溜溜轉了一圈。


    阿何木然地臉上頓時有了血色,他瞧見過同歲的諸多人,譬如村西頭的小棟,去年爹媽給娶了個媳婦,穿著大紅的團喜字嫁衣,罩著大紅蓋頭,邊上綴著金黃色的流蘇。婚後小棟一月有餘,合不攏嘴,他遙遙的看著小棟的媳婦,拿眼睛偷偷地覷著,紅撲撲的臉蛋上,兩朵胭脂紅,擼起雪白的手腕,吭哧吭哧洗著衣服。“真漂亮!”他兀自喃喃道。“看你個頭!”小棟拍了他後腦勺一下,嗡嗡的,他至今記得那感覺。他們絕交了,他發狠要出人頭地。人在氣急敗壞之時,是容易起下異想天開的誓言的,過後冷靜下來細思,卻傻得可憐。阿何大抵明白自己斷無娶妻的可能,更加吊兒郎當,村裏出了名的混混兒,混混裏最下等的那種,人見人欺。


    時運流轉,否極泰來,一個貧無立錐之地的赤貧,驟然遇著了這等美差使,樂嗬地一年在村子裏揚眉吐氣。周媽不過是中等姿色,然而她學到的那股子搔首弄姿,著實把村裏的年輕人都禍害盡了。雞上塒的時候,阿何家的垣牆上蹲坐了一排半大小子,呼三喝四,瞧著周媽在做工,沒準頭的,就唏噓一番,或者是開幾句諢玩笑,阿何起初以此為傲,後來到底因而惱了,扔了石頭挨個趕走。沒上半年,阿何得了急症死掉了。村裏都說,是周媽硬生生把阿何克死了,騷氣的女人到底娶不得的。周媽再醮了三次,都是寡居的命,這更是成了村民口中克夫的明證,她也就斷了再嫁的念頭,鎮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瞎混,卻沒一個人敢娶她,她不過也是借此謀些錢財,聊以度日。過了四十後,大概因為年歲上來了,也就沒人再沾惹她,門庭冷落冷落的周媽,也換了副模樣,本本分分的做起了傭人。見過世麵的人究竟是不凡的,眼路活,會拿竅,不上兩年工夫,成了楚灃家的管事的。


    蕊珠嫁來三日,依舊例要回娘家,楚灃滿載了豐豐盛盛的禮品,三尺紅綢緞,兩隻照燒紅燭,還有各色的奇珍異果、法式自鳴鍾、瑞士懷表、巫師的眼神不好,他請人購置了一架西洋玳瑁眼鏡。


    巫師家也不含糊,百餘米的紅地毯一滾,直鋪到戲台之下,兩路圍了滿滿的閑人,他們似乎也是不怕湊熱鬧,而楚灃和巫師也是心裏憋著勁,生怕被比了下去。


    族長也被這熱鬧勁兒,引誘了來。革命黨來的時候,也沒見這麽大的動靜,楚灃倒是把這動靜足足鬧了半個月了。族長一口痰上來,差點沒被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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