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諾走出家門的時候,悲傷占據了主要的情緒。他沒有去寢室等待,也沒有回學校,而就在院內的花園裏坐下來。傷痛逐漸轉為惆悵,今天的遭遇黑諾並不陌生,他有很多年都是沒有尊嚴,接受鄙視的生存著,所以也早習慣無視,他不是輕易可以被傷害到的人。


    施言與他撇得一清二楚,黑諾有酸有澀,很苦,可是理智上他明白施言的用意,那麽笨拙地保護著他。但是黑諾又是一個可以把理智與情感區分的人,理智上施言無可厚非,情感上黑諾不能接受。


    黑諾不要求施言直麵坦誠,將二人大不韙的關係公布於世,然後引起家庭衝突。因為時機未到、火候未熟,這種自殺似的愚蠢勇敢隻會讓他們死得慘烈,感情也將被豎起臭名昭著的墓碑。黑諾不能預見到將來的坎坷還有多少,可是自從他與施言舊情複燃開始,他認定的就是一生一世他一人的想法。


    曾經黑諾耍小聰明要施言願者上鉤,以後黑諾也認為即使再施手段也不會放開施言。但是今天這一場相遇讓黑諾動搖了。原因不是對施言的感情變了,更加不會是日漸情濃的施言做錯什麽,而是黑諾有了不甘,不願意為自己選擇一條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崎嶇路。


    黑諾在學校裏很風光,算是光環在身的風雲人物,還不是施言他們那類靠家世、包裝出來的風頭。這一年多來,愛慕者的信件如雪花,追逐欣賞的目光若春雨,就連工程係的柯如磊參加籃球賽,都捉了黑諾來觀戰,隻因為他會帶動到更多的觀眾。黑諾就在這種環境包圍下發生了心態的變化。


    大學給了黑諾一個成長發光的舞台,他也積極地完善著自我。恐怕除了衣著打扮的樸實無華,他在舞台上就是最佳男主角。而社會上休閑風格才開始流行,黑諾那身運動服和一身牛仔布就完全夠應付了。黑諾的優秀在於他不會把尾巴翹上天,不會有得意忘形的驕狂,他依然虛懷若穀、謙遜雅淡,麵對榮譽與讚美還是不驕不躁。


    寵辱不驚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生境界,從前的黑諾應該能夠做到,但是從前的黑諾根本沒有什麽寵、譽。進入大學以後的生活幸福得好似策馬揚鞭指江山,他也成為青春驕子,試問黑諾又有幾次被侮辱,何時又被指著鼻子罵?黑諾沒有膨脹到驕橫,可是絕對不會和以前一樣冷麵羞辱。


    黑諾相信施言愛自己,甚至自己比施言還清楚他有多在乎自己,而施言在自己心裏這一輩子也是沒有人可取代的了。可是他們之間的路不會比二萬五千裏的長征容易,黑諾一想到路途中的汙蔑與羞辱隨行,就升起灰心。為什麽呢?黑諾太清楚社會的不公,人間的不平,他很有把握這些艱難都會落在自己身上,施言雖不是獨善其身,能夠承擔分走的壓力卻極少。


    施言家庭提供了天然的保護與屏障,所欲所求皆不需要耗費心力,相反黑諾是一手一腳自己打拚來的,其中的辛酸隻有自己知道。他在衡量是否讓自己走上挑戰,付出常人不能理解也不會認同的努力。他的夢想,他的願望是否值得為施言而付之一炬:他夢想大學,願望工作,遠離家庭,建起自己的平凡寧靜海灣。


    大學他已經走進,將來的好工作也不會太遠,但是家庭--黑諾是矛盾的。那是一個他牽掛又不願意接近的門,他願意站在門外看見裏麵的人幸福快樂,卻已經失去與他們分享快樂的願望,多年的隔閡已經把他拒為看客。如果與施言同行,黑諾就永遠也無法遙望家庭,因為施言必須回到父母身邊,這也是讓黑諾天平傾斜的因素。


    尊嚴的傷害黑諾很快可以調整了心態,隻是對前途的悲觀埋下了陰暗的種子。他很知道事情輕重緩急,期末考試比感情顯然重要,而且他不喜歡傷春花悲秋月,沒有想清楚決斷之前,他還是重心在學業。


    施言有什麽心煩解不開的時候,就混在一堆朋友裏不去想;而黑諾的方法是一個人學習,大體上也是先做沒發生一樣。施言生著悶氣又不放心地來a大,一聽寢室裏老六告訴自己黑諾在圖書館自習,施言心裏那個氣啊。


    到了圖書館,施言肚子裏好一陣子罵娘,愛學習的全混他們a大呢,整個圖書館座無虛席,卻幾乎可以是鴉雀無聲。一堆黑壓壓的人頭要施言怎麽找?施言象傻子一樣一張張桌子走過,人本來就高,不時要特意彎腰平視一下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顆人頭,換來怒目無數。施言也失了興致與別人大眼瞪小眼,幹脆站直了猛然驚雷咳嗽,要黑諾自己起立。


    a大花園裏,施言不滿:“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你就不在乎我擔不擔心?”


    “我想你能知道我回學校了,就沒去寢室。回來也可以看看書,在你們寢室怎麽看啊?”


    “我媽那些話你生氣了?我知道她說得難聽,你就當沒聽見不行嗎?”


    “本來我就沒聽見,你媽說什麽了?”


    施言詫異,但是黑諾表情認真,根本就不是賭氣說反話:“真的?”


    “我考試不要突擊,你還不開始忙嗎?跑這浪費時間。”黑諾責怪。


    “諾諾,嗬嗬,我的諾諾最懂事了,人家不是怕你生氣嘛。”施言眉開眼笑:“我說嘛,我家諾諾最善解人意,心胸廣闊了……”說著就要抱過來。


    黑諾手擋開他:“少在外麵動手動腳的,你快回去吧,考試這段我不回去了,你也認真點,抄也要都抄過了,不準掛科。”


    “遵命。”施言保證不會象大一的時候,全寢室都被抓了大掛。(期末考試不及格,開學前補考也不及格,學校隻有要他們大二的時候和大一學生一起再考一次,這次再不及格沒有畢業證)


    不是高峰期,施言沒有打車回去,他現在花錢不象以前沒有概念了。有了房子以後,施言新給黑諾添置了點內衣,外衣黑諾是死都不肯接受的,而每周黑諾回來的飯施言都很舍得成本,務必要色香味黑諾喜歡。黑諾生在北方,愛吃的水果幾乎都是南方產的,貴的要死施言也買回來。


    坐在沒有幾個人的公交車上晃蕩,炎熱的空氣裏開始有了絲絲涼意,天際的烏雲大兵壓境般來得迅速,烈日被無情吞噬的瞬間車窗裏驟然灌進來狂風。乘客手忙腳亂不及關閉車窗,外麵的飛沙走石裏就帶下大顆的雨滴,街上頓時混亂不堪,朦朧的車窗外到處是奔逃的身影,施言想到父母、黑諾,窗外的雨潺潺也生出寒涼。


    最愛他的人與他最愛的人,施言知道遲早有那麽一天,他要站在中間。父母本身就不是幸福的婚姻,應該說為了家庭的完整與圓滿,每一個人都無奈地對生活妥協,每一個人都在做著犧牲,他不願意與父母對立。黑諾,這個越來越強大的人,他肯為自己低頭嗎?


    見到黑諾沒有任何影響在圖書館學習,施言不確定他真的忽略難言的侮辱,還是不屑為此浪費時間。黑諾從來不在無畏的事情上糾纏,而這一次他大度到令人難以相信。黑諾與他之間緣自年少,即使非青梅繞竹馬畫地圖的交情,也在共同的風雨中心心相知。所以施言確信黑諾在乎那麽惡毒之言,確信黑諾的驕傲尊嚴被踐踏了,可他卻擺出了無所謂的態度。


    真的是因為考試嗎?施言不敢去深究沒有浮出水麵的答案,他會承擔不起,他也會受傷害,他的心一樣是血和肉構成的,所以有疼。他和黑諾一樣,驕傲的人都用一笑而過逃避了矛盾的起點。


    施言與黑諾的考試都沒有問題,前者滿意都低空飛過,後者如願蟬聯榜首,各自回家也是一團和氣,不過兩個家庭可都不太和氣。


    首先是施言家,施言一回家,他媽就好像靠山來了。被兒子指點過家醜不可外揚,她現在是不去單位找麻煩了,但是女人的法寶一哭二鬧三上吊全在家裏上演呢。她現在不針對辦公室的張姐了,而是所有女性都成了假想敵,全天下的女人隻要發育了的,都對她丈夫有想法,都憋著一鼓勁對他丈夫伺機而動呢,所以她是一點也不能馬虎,睡覺都恨不得睜一隻眼。


    施言的姐姐施眉都被母親騷擾回來了,在多個日夜的開導保證下,施媽好像心裏敞亮多了,可是一轉眼看電視的時候,當地新聞裏丈夫後邊有女性,這又捅馬蜂窩了。最後施眉無可奈何攤手:“媽受教育少,就這素質了,大概又遇上更年期了,大家隻有克服克服了。”


    得,你們在家克服吧,施言受不了每日聽別人給爸頭上扣屎盆子又不能辯解。他媽為了要全家聯合起來討伐丈夫的不忠,經常對兒女說的就是他們爸爸如何如何對不起他們,根本不愛他們,全世界隻有他們三人才是真的親人。而她又為了兒女受盡委屈,為了他們才忍辱負重不選擇離婚。


    施言小學的時候,有一段日子母親就是這樣教育他和姐姐的,小孩子不懂事,認為爸爸不在家就是不愛他們,為此還指責過父親。爸爸沒有為自己辯解,但是隨著成長,施言懂了這個男人。


    他父親文革是因為母親沒有受衝擊,所以他很少批評自己妻子,連衝突幾乎都沒有。家裏他尊敬妻子,愛護子女,把精力幾乎都放在工作和子女身上。八十年代初期,他終於可以一展所長的發展事業的時候,工作條件艱苦,交通不便,他的確上了現場就幾晝夜不回家,但是隻要他回到家裏,就是與妻子一起進廚房的丈夫、與兒女同樂的父親。


    他可能不愛妻子,但是他愛這個家,愛妻子給予的兒女,所以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他麵對幼子的責問,保持沉默,是維護妻子在家的尊嚴與母親的形象。他沒有在發達的那天棄糟糠,施言感謝父親是最大的犧牲者。


    整個暑假施言幾乎要日日躲到黑諾家,差不多就是黑爸爸的半個兒子了。一開始這裏家庭氣氛和睦而親切,愛文、愛革與施言好到因為他在家而推卻外麵應酬飯局。直到黑家雙胞胎的高考成績出來,全家才陷入愁雲慘淡的低氣壓裏。


    其實就黑爸黑媽是最發愁的人,愛文、愛革看見那可憐的成績條,氣得劈頭蓋臉就給雙胞胎一頓臭罵,他們自知理虧,低著頭不說話。黑媽擔心死兒子落榜,心靈受到打擊,安慰還來不及呢,當然舍不得罵。還要大家在他們麵前都不要再提什麽高考了,背後則與黑爸愁得一夜夜睡不著覺。


    黑家夫婦最後還是找愛文、愛革商議今後怎麽辦?愛文、愛革雖然不是什麽學習年級三甲,可都知道知識是改變命運的工具,哪裏象這一對拿回那成績要他們都丟人。愛文明說:“爸媽,他們那點分就算複課一年也沒有指望,實際點就等著考招工。”


    周小玉就生了這兩個寶貝,所以一聽這話立即就哭出來。


    “媽,我們不是嫌他們複課花錢,可他們根本就不是學習的料。黑諾給他們補課,我看黑諾都一點點學物理呢,你看他們學了嗎?他們但凡學一點,也不會隻有30分吧?”愛革對倆弟弟的考分佩服到五體投地。


    周小玉不管這些,她就認準了自己的寶貝不可以去做工人,他們也要上大學,坐寬敞明亮的辦公室裏喝茶。平日裏她覺得自己就是愛文、愛革的親媽,這時候反倒擔憂自己力度不夠,晚上躺在床上與黑爸長籲短歎,讓黑爸一定逼他們想辦法。


    黑爸是一個特別尊重知識的人,他覺得人學問大就受人尊敬愛戴,就可以躋身高尚的行列。所以幾日後,黑家夫婦和幾個兒子在一起的時候,宣布要雙胞胎去複課,因為黑諾都可以複課以後考上那麽好的大學,雙胞胎當然也有可能。


    愛文、愛革早給父母分析過他們的情況,也提出了意見,但是父母采不采納他們並不幹涉,畢竟是媽媽唯一的倆個兒子,不死心就去試吧。出人意料的,雙胞胎齊聲反對,他們不肯再上一年高三,那種非人生活他們不願意過。


    “那你們想幹什麽?考招工?”周小玉急了,說話也不給黑爸留臉:“象你爸一樣一輩子做個工人,累死累活沒有幾個錢?”


    “媽,今年有自費生。我們都問了,和公費生一樣的將來沒有區別。”黑軍輝暗示。他們小哥倆吃不了高三的苦,又不想當工人,知道有自費這一條路當然想走捷徑,就是錢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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