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白玉般的指中持著無齒鑷,微不可微地顫動。隻是覺得,好像這個世界就隻剩下了他和她,靜得空氣緩緩流動的聲音都快要能聽清。


    最終,他低低垂著眉眼,開始替她拆線。盡管在絲線脫離皮肉的那瞬間會有尖銳般的鈍痛,可她從頭到尾,隻是闔著眼,就好像,他是那般的無關緊要。


    她安靜得讓他會以為她是一具屍體,死氣沉沉的模樣和第一次見麵時一模一樣。


    他隻是垂眸不去看她的臉,腰部右側,闌尾炎,隻是不知道是急性還是慢性。她怎麽能這麽突兀的出現,也就這麽*裸出現在他的眼前,讓他沒有一星半點的準備。


    十月,你怎麽可以這麽任性。七年前的你任性得好似全世界都與你為敵一般,七年後的你在我看來,就這麽短短的幾分鍾之內,我就能知道,你沒變。


    你還是那個溫十月,那個倔強任性的溫十月。隻是,可能唯一改變的怕就是對他的心境,怕早已經是麵目全非了。


    終於拆好線,竟然習慣性地開口:“三天之內傷口不要碰水,飲食也要禁忌辛辣,不要喝酒。”


    將將說完便有些想失笑,他忘了,她也是學醫的,怎麽可能不知道。


    當他晃神之際,她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輕輕放下了卷上去的t恤,也終於睜開了眼。他一眼便望過去,是以一種近乎*裸的目光。她的眉眼之間如畫如卷,眸光清澈平淡,依舊奪人眼目。隻是少了些靈動,而那種靈動,是七年前之前的溫十月永遠不缺的。


    在她撩開簾子準備出去的時候,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最終緩緩落下來,隻是有些無力開口喚她:“十月,你等等。”


    剛好有一陣風從窗外卷了進來,他望過去的時候正好她及腰的長卷發被卷起來在空中飛舞,她的頭發竟然是已經這般長了。而她,腳步沒有絲毫的停頓,隻是忽略掉那句十月你等等,徑直撩開簾子出去。


    身姿頎長麵容英俊的男人就此立在原地,依舊有風灌進來。明明是春日的微風,卻讓他有一種穿骨而過的涼意,不然為什麽會感覺這麽冷。再深深呼吸一口,那涼意便肆無忌憚地在喉管中肆虐,他無能為力。


    隻是凝眸一滯,似是想到了什麽,徑直也將淺藍色的簾子一掀,急急走了出去。


    已經沒了十月的影子,隻是他急急而行的方向,是辦公室。


    *


    最後到辦公室的時候,他幾乎是每一步腳下能夠生風,很快很快。霍地一下推開門進入,目光死死落在桌上那深藍色的文件夾上。


    身姿頎長挺拔的男人凝立在桌前,執起那文件夾,動作極其緩慢而輕,最終還是緩緩打開。捏著文件夾的指微微有些泛白,果然沒錯。


    這便是墨西哥進修生的資料,翻開第一頁就可以看見,上麵的名字是那樣灼人心魄的三個字,溫十月。


    嗬,好巧,十月。


    十月,你說和我後會無期,可是怎麽辦,天都要我們撞在一起。我原本也想就這樣一直下去,可是奈何,你又出現了,我該怎麽辦。


    我該拿你怎麽辦,我又該拿自己怎麽辦。


    *


    溫十月一頭精致的鬈發散在腰際,走路時微微晃蕩,硬生生有著嬌俏的韻味兒,很是勾人。臉頰處的幾絲烏黑鬢發平添了豔麗,一張臉望過去,隻給人一種天山雪蓮一般的聖潔美麗之感。


    溫十月是個美人,從小就是。當年在安城一中就讀時,也僅僅次於蘇南淺而已,蘇南淺是那種可以駕馭任何一種美的姑娘。而她,是能美得綺麗多姿,甚至是美得張揚,就是不能美得普通一些。


    就算現在隻是簡單身著白色t恤和緊身淺藍牛仔褲,眉眼之間勾魂攝魄的魅力卻絲毫不減,光光是往醫院那麽一站,就是一顆亮晶晶的珠子。


    溫十月敲開了胸外科科長辦公室的門,不經意間摸了摸腰際,剛才拆線的時候還真是有點疼,隻是當時的思緒蓋住了痛覺神經,所以便感受不到了痛。


    開門的瞬間,易凡有些怔住,哪裏來的姑娘這麽漂亮。溫十月笑容可掬:“你好,易凡醫生,我是這次從墨西哥來的進修生,聽說是你帶我。”


    易凡的瞳眸很明顯亮了亮,但是卻轉瞬又暗了下去。他清了清嗓子,也微笑:“看樣子你是中國人,不是墨西哥人?”


    或許是這麽多年的異域風情,讓她的眉眼中在不經意之間也有了那麽一些韻味,更添豔色。她隻是微微一笑:“是的,中國人。”她現在隻想趕快在這個易凡醫生這裏報個到,然後回到酒店好好睡一覺,飛機餐太難吃,坐飛機又太累,總之,她很煩。


    “可是,你這麽漂亮我卻不能帶你,我表示很遺憾。”易凡眉頭微不可微地蹙了起來,英俊的臉上有些懊惱:“院長把你分給了莫歸年,你知道吧,莫歸年就是那個被稱之為醫學界泰鬥一半的人物,他……”


    她的心跳剛才好像微微停滯了一秒,難道莫歸年當真是她再怎麽努力都擺脫不了的夢魘?她根本就沒有想到他居然會身在安城,而她來華南做進修生的事情早在兩個月之前就定好了。並且也知道帶她的醫生叫易凡,怎麽就臨時變卦了?


    易凡劈裏啪啦說了很多關於莫歸年如何如何的傳奇,以及是怎樣怎樣的厲害。不過她聽來聽去,都覺得他是在嘲諷而已。


    溫十月自然是知道這是為什麽,她也聽說過易凡,安城數一數二的胸外科醫生。而莫歸年,是在全球醫學界上都有著一席之地的存在。他怎麽可能比得上,所以說易凡唯一能做的事情,便隻剩下了嘲諷。


    “易醫生,謝謝你,那請問莫醫生的辦公室在哪裏,我得去找他報告。”她笑了笑,眼前這個人不止是小肚雞腸,還是遇見漂亮姑娘就會便話很多的人,一定很好色。


    易凡的臉上有著十分明顯的微笑,道:“在三樓,出了電梯左轉就是了。”


    溫十月還是那種標準到不能再標準的笑容,微笑的時候會牽出嘴角兩個淺淺淡淡的梨渦,特別好看特別惑人。轉身走的時候,易凡要留她手機號,說什麽有不懂的地方可以請教他。她初來乍到不想得罪人,抱著大家都是同事的想法,就交換了號碼。


    *


    溫十月踩著有些虛浮的步子緩緩爬著樓梯,電梯太擠,華南醫院畢竟是在全國都響當當的大醫院,人滿為患。


    左轉,標有莫歸年三個字的門牌就那麽突兀地刺在眼球中,她甚至開始調整自己的呼吸,強迫自己鎮定。


    歸年,七年了,整整七年。


    二千二百五十五天,太陽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落下。我就是在黑夜和光明的交替之中,苟延殘喘的活著,活得像一條狗。


    我們又見麵了啊,歸年。我當初說的後會無期看來不能兌現了啊,我沒料到還能見到你的,我打算是餘生都不再見你的。


    歸年,我恨你。


    在心中默默說出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她禮節性地抬手敲了三下門,即使門是開著的。


    那個男人就那樣,坐在辦公桌前。陽光從他身後打開的窗戶透進來,絲絲縷縷般一室的明亮,他逆著光而坐。陽光甚至在他濃密的黑發上渡上了一層淺淺的光暈。睫毛長長,氣質無雙。


    聽見敲門聲,他並沒有抬頭,手中的鋼筆還在紙上刷刷刷地記錄著什麽。溫十月隻是一臉淡漠,慢慢走近,然後立在他的桌前。


    莫歸年在抬眸的瞬間,望見她如水墨丹青一般縹緲絕美的眉眼,鋼筆尖上的一滴墨就在此時墜下來,在白紙上暈染開了一團烏黑。淒清的冷眸微微一閃,莫歸年默默蓋上了鋼筆,不作聲,僅僅盯著她。


    他微仰頭看她,溫十月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她隻是輕輕彎了彎唇角:“莫醫生,你好。我是這次從墨西哥來的進修生,胸外科溫十月,聽說是你帶我,以後請多多指教。”


    萬年不變也絕對不會錯的公式化口吻,同剛才和易凡說話時相差無幾,臉上的微笑也僅僅介於禮貌而已。他一霎時哽住了喉,隻是沉著聲音開口:“嗯,溫十月對嗎。”


    不知為何,在不經意之間,他的嗓音沉得厲害也緊得抓狂。她卻還是清淺開口:“對,溫十月。”在莫歸年的眸光以絢爛煙花消逝般的速度湮滅時,溫十月笑笑說:“莫醫生,我明天起才正式開始上班,那我先走了,不打擾了。”


    在她眸光一轉,將將準備轉身的時候,莫歸年隔著桌子,高大的身子前傾而去拽住了她的手腕,骨頭咯得他的手有些鈍痛。


    “十月。”他的聲音很沉很沉,但是卻很輕很輕:“你看著我的眼睛。”


    因為她以前說過,隻要是看著他那雙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會變得黯然失色並且崩潰。她說無論世間任何都比不上他的瞳眸,還說他的瞳是她至今為止永遠看不夠也最眷念的東西。


    溫十月果然怔忡片刻,就那麽一瞬間,他逼著她將二人的視線交錯。她終於對上那雙眸,那雙曾被她稱為稀世珍寶的瞳眸。依舊清清亮亮的,好像整個銀河都匯入在了那雙眸中,否則怎麽會那麽璀璨那麽亮。


    她胸腔處被鍛造了七年的心髒,本來以為已經是鐵石般的心髒,表麵竟然在對視上他時開始裂出了縫隙,然後哢擦哢擦響,她知道,那是縫隙在擴大。


    臉上卻依然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連眼底的微波都是盈盈平穩的,輕輕開口:“莫醫生,還有事嗎,還是說你眼睛裏有沙需要我幫忙看看?”


    字字清楚無比,語氣平淡得讓人聽不出第二個音調來。


    溫十月的眼角眉梢處都是在墨西哥留下的異域風情,那種輕飄飄的笑意在臉上蔓延,望向他時,更是風情萬種。


    她的話像針一般細密地刺過來,而他像是觸電一般收回手,白色大褂將他的容顏襯得如雲般的幹淨柔軟。隻是,那如此幹淨的容顏上卻像是被人潑了墨一般,臉色陰鬱到不行。


    溫十月凝視著那七年未曾謀麵的眉眼,他的氣息就在眼前,這麽濃烈,卻又感覺還是那麽遙遠。她一瞬間失去了心魄,隻是怔住,現在原地不動。


    二人就那樣麵對麵,中間隔著的不是一張桌子,而是滿滿的七年時光以及一些……被人拋擲在時光中的東西。


    “十月。”他的聲音聽不出明顯的情緒來,隻是淡淡的:“你別這樣。”別這樣裝作和我完全不熟悉的樣子,別裝作我就隻是一個路人甲的樣子,你這樣,我很不好受。


    “我怎樣?”原本波瀾無驚的語氣卻在瞬間變了音,當年一張明媚的容顏上此刻盡是涼薄與冷:“莫醫生,你做好你分內的事情,我做好我分內的事情,井水不要犯河水,這樣就好。”


    伴隨著尾音的,是溫十月轉身時激蕩起來的長發飄揚,漂亮精致的鬈發滿滿映入在了他的眼中。如銀河般璀璨的黑色瞳眸之中一分分暗淡下去,自她轉身後,變成了完全的黑暗。


    七年了,時隔七年才見到她。當時一臉笑靨追在他身後一遍又一遍喊著歸年的女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精致無比的姑娘疏離陌生地對著他微笑,莫醫生,你好,我是溫十月。


    他有些頹然地坐了下去,靠在椅子上,抬手摁住眉心,簡直頭痛欲裂。十月,你還要我怎樣?


    *


    十月,整整七年,你都沒能忘了我,我是不是該高興。你也說過,我帶給你的衝擊幾乎是致命性的,所以你沒能忘了我。可是十月,既然已經再一次碰麵了,那為什麽不能坐下來喝杯咖啡,非要裝成這般疏離淡漠的樣子,就是為了刺激我嗎。


    你忘了,你無時無刻都在刺激我。手機裏專門為你設置的鈴聲時不時都會響起,哪怕是在手術室內也不例外。每次的每次,我接起來,你不說話,你一個字都不說。


    那日在替蘇南淺母親進行手術時,手機整整響了17次,我真的分心了,差點割到大動脈。我甚至都聯想到了慕辰撕了我的場景,我是真的以為我會做砸那場手術。那幾個小時中,我一直想著你。


    然而最終,接電話起來,你還是不說話。十月,你這又是何必,你在和誰過不去。


    我知道,你在和我過不去,也在和自己過不去。可是十月啊,我們不能,我們也不敢。


    *


    黑色的賓利慕尚緩緩在詩涵的公寓樓底下停下,當時經過門口的時候,讓那年輕的保安可驚呆了,還是第一次,有這麽昂貴的車開進這裏。


    車子將將熄火,身邊的男人突然俯身過來,龍涎香帶著絲肆虐卷過來,他溫涼的鼻息瞬間便浮動在頸間,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陣仗。


    她在一瞬變得緊繃:“池慕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然是直呼他的名字,而他竟然也感覺這樣很自然。


    “你在想什麽,嗯?”他涼涼如煙的嗓音夾雜著魍魎般的蠱惑,低低一笑:“我幫你解安全帶。”


    原本捏緊的手指禁不住一鬆,她竟然是多想了。稍微垂了眉眼,掃在男人濃密的頭發上,自己他輕輕顫動的長長睫毛上。他實在是太溫柔了,溫柔得似水如雲。


    咯的一下,解開了安全帶。她伸手開車門的時,他溫涼的手便覆上來,蓋住了那隻正準備開車門的手。


    微微愕然,轉眸望向他如畫般的眉眼,隻見他的眼角眉梢處流泄著暖意:“淺淺,和我回家住。”


    她當時腦中似乎有一根弦被繃斷了,啪地一聲,然後一根連著一根,劈裏啪啦,全部的弦都在他溫涼的視線下繃斷了。所以,原諒她的腦中隻蹦出兩個字來——上床。


    以前他甚至強來,他這樣的男人,要是失了身,想要不失心簡直是比上青天還難。於是一張清麗的容顏上隻是僵硬地扯扯嘴角:“我覺得還是住詩涵家比較好。”


    池慕辰的眉眼之間亮晶晶的,好似夜空中璀璨的星星。他凝視著她有些促狹僵硬的容顏,他失笑:“淺淺,在你心中,我就是這般一個洪水猛獸?”


    其實,她當時真的很想點頭,但她也確實那麽做了。然後池慕辰的眸光一滯,旋即便是更加濃烈的笑意蔓延上來,他笑:“淺淺,你是未來的池太太啊,所以說你早晚都得給我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


    他說給她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


    當時池慕辰口中的那句話,是著實震撼了她。原本,他這樣的男人,家境的背景厚實磅礴到令人發指。可當時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何,他的眼角處竟然有著蒼涼之意略過,是那麽的深刻入骨。


    按照常理來說,或者說這個時候要是換做是白微兒,一定會滿眼溫柔反手握住他的手,然後情意綿綿地說:“慕辰,溫暖的家,我給你。”


    可是原諒她,她不是白微兒,更沒有那麽瑪麗蘇。她當時腦中有一瞬的空白,沒有一星半點的清明。他的眉眼沉如寂月,蒼涼滿目,隻是望著她,複雜的眼神之中那麽明顯的是有一些希冀。她卻隻是生硬地回了一句:“我不是一個溫暖的人,所以給不了你一個溫暖的家。”況且,能夠給你一個溫暖的家的人,貌似不是我。


    後麵一句話自然沒有蠢到說出來,豈不是會被誤以為她真的對他存了心思。而且,她並不認同那是家,頂多是有一個叫做池慕辰的男人生活的房子。因為有愛的人才能稱之為家,他之於她,不是。她之於他,亦不是。


    可是,為何他如山水畫般明淨的眉眼卻瞬間失掉顏色。不過很快,幾乎是在一瞬間,他的唇角又噙著淡淡的笑意,顛倒眾生般的魅惑:“沒關係淺淺,溫暖我來給你好了,你給我一個家。”


    他就像是一個吃不到糖的小孩,語氣透著森森無奈。


    望向他有些縹緲的眉眼,車廂中寂靜得可怕,他那張堪比惑國的容顏之下好似掩蓋著一層濃濃的黑暗,那如墨一般的粘膩黑暗,將這個張狂的男人包裹住。但是這個男人不甘屈服,自己親手織就了一張光鮮亮麗的皮,將那層粘膩的黑暗完完全全包裹住。


    眼前的池慕辰,一半真,一半假。那雙流墨四散的瞳眸下,到底掩著多少的黑暗,誰也不得而知。她第一次,想要去了解這個男人。他方才眼底濃烈的悲傷與蒼涼,深刻得定然融入了他的骨血,而她不能看透分毫。


    對她說想要一個家,一個溫暖的家,她的回答絕對是委婉的拒絕。但是他居然還是遷就,還說要溫暖她。於是她細想,他的童年是不是不盡人意?


    “好。”她輕輕應了聲,他的手依舊覆在她的手上,溫涼一片。然後她繼續說:“既然答應嫁給你了,自然要給你一個家。”不管這個家是否溫暖,我都給你。


    他的眉眼瞬間神采奕奕,有著星月般的光亮璀璨。他第一次,不是那種淡淡的笑意,而是真正的笑,星星點點的白牙露出來,她差點瞎了眼,是真的超級超級……好看。


    星光明月不及他半分顏色,青山綠水怎敵他一抹笑意。


    自遇見他之前,沒見過比他好看的男人。自遇見他之後,更是沒有遇見過比他好看的男人。


    有一句話很適合池慕辰這樣的男人。


    池公子——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裏,不如你。


    *


    蘇南淺掏出鑰匙來打開門,接連喚了幾聲詩涵都沒有人答應。


    “詩涵啊,人呢,有沒有吃的我要餓死了。”剛才在訂婚宴上連一口的東西都沒有來得及吃就被潑了一臉的紅酒,整個人都醉了。


    然而還是沒有人回應,關上門在玄關換上拖鞋之後,便徑直朝裏麵走。終於在陽台上發現了詩涵,她還是穿著家居的白色休閑服,瘦瘦的腿撐不起鬆垮垮的褲子,看見她的時候,詩涵整個人懶洋洋地趴在欄杆上,眼睛微微眯著,微風將她的發吹得四散飛舞。


    蘇南淺站在陽台門口,不敢再靠近一步,因為她恐高,詩涵家在13樓,要是讓她從這麽高的陽台上望一眼下去的話,下一秒就有可能魂飛魄散。


    “詩涵。”她輕輕喊了一句,她知道詩涵今日的心情定然是跌落到了穀底。在她最沉寂的時候,永遠是這樣,安靜地看著某一處,那樣子真讓人發慌。


    容詩涵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緩緩回過頭,眸光當中亮晶晶的:“南淺,你回來了。”她甚至沒有提起顧一哲半個字來,隻是一臉微笑地看著她。


    蘇南淺在那一瞬間,突然感激池慕辰,她覺得,砸掉訂婚宴是一個多麽明智的舉動。詩涵的眼底那麽濃烈的悲傷,顧一哲三個字,幾乎是書寫出了她的整個青春,然後埋葬。


    既然詩涵那麽難受,那這個訂婚宴就不能夠存在。蘇南淺笑得很輕鬆,向她招招手:“詩涵,你先進來,我有話想對你說。”


    她還是趴在欄杆上,懶洋洋的。詩涵的眼角微微有些上揚,無論什麽時候都會帶著一股媚意,此刻詩涵的眼角有些嘲諷:“如何,是不是很盛大?”


    她終於還是問了,那就代表著她果真還是極其在意的。蘇南淺如畫卷般精致的眉眼之間有著涼悠悠的笑意:“詩涵,那混蛋沒能訂婚成功,宴會現場被砸得像狗屎一樣。”


    原諒她用了這麽惡俗的詞,以及她也順口罵了顧一哲是混蛋。沒辦法,在她和詩涵的定義中,顧一哲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雖然,那個混蛋也遭了很多罪。


    容詩涵的眉目間流轉的光暈就好似被凍結了一般,一下子就停了下來。她脫離欄杆,站直身子,望過來的眸凜冽得厲害:“你說什麽?”


    她終於舍得從陽台上進到了屋子裏麵,轉而坐在沙發上冷著眉目。蘇南淺知道,就算是詩涵此刻如此的沉默,但終究她心裏麵就是在意得不得了,瞞不過她的眼睛。


    蘇南淺拿著一個蘋果嘟囔著:“一口菜都沒有吃。”此刻一張精致絕倫的眉眼之間竟是有著孩子氣,看得容詩涵有些微愕,這樣的南淺,是該多久沒有見過了。


    “南淺,你的衣服怎麽回事?”方才她就已經注意到了南淺肩膀上多出來的黑色西裝外套,眼下細細一看,裏間月白色的長裙簡直堪稱狼狽,深紅色的酒漬自胸口起一路蜿蜒向下。


    蘇南淺將將送在唇邊的蘋果卻頓住,清秀的眉眼泛起寒意:“譚月華一杯紅酒潑在了我臉上。”


    口氣生硬,隱隱聽得出極力壓抑住的不滿。


    容詩涵的瞳眸在一瞬變得極大,她感覺一聲驚呼卡在了喉嚨,良久之後才開口:“她是不是瘋了,要找麻煩衝著我來就是。”她不能夠用惡毒的語言來辱罵譚月華,畢竟她還叫過譚月華一聲伯母。


    但凡仔細想想就知道的,譚月華定然是踩著豪門咄咄逼人,更何況南淺一朝落魄,更不會放在眼裏。所以說,她沒去,南淺便遭了這份罪。


    “所以,池慕辰砸了訂婚宴。”說出來的時候,蘇南淺自己都覺得怪怪的。


    容詩涵原本因為對譚月華的怒氣而滿目凜冽,在聽見她的話之後,眸光就緩緩裂開來,要人命一般的驚愕。


    實在是受不了詩涵一臉發現新大陸的表情,蘇南淺幽幽歎口氣,將點點的細節都描述得極為清楚,甚至還脫下了西裝外套隻為了讓詩涵可以更清楚地看見裙子酒漬。


    二人半晌無言。


    “南淺,有沒有覺得他特男人,真的好刺激啊。”詩涵的雙眼中似乎有些晶晶亮,她將身子窩進了沙發裏,懷中抱著一個兔子玩偶望著她。


    豈止是覺得男人,她覺得他動怒起來簡直給人一種天崩地裂的錯覺。好比訂婚宴上,幾百人,無一人敢出聲。嗯,就是那樣的給人壓迫感。


    “話說,那混蛋訂婚宴被砸了,也就意味著他訂婚失敗,再準確一點來說,那混蛋結不了婚了。”蘇南淺咀嚼著蘋果,咽下去之後還不忘補上一句:“怎麽樣,是不是特開心?”


    原本還和她談笑的容顏瞬間冷了下去,微微上揚的眼角處有著說不出的寒:“他怎麽樣都不關我的事,就算不是寧紫嫻,也會是別的誰。總歸,顧一哲我高攀不起,所謂的顧家豪門,我也嫁不起。”


    她的語氣決絕得好似那巍巍高山頂上的一抹浮雲般。決絕之餘,隱隱約約多了些什麽,她好像能夠看透詩涵,又好像看不透,因為她現在就不知道詩涵眼底所湧動的光是為了什麽。


    詩涵可能心中十分的動蕩不能夠平複,所以她還是暫時不要告訴她要嫁給池慕辰的消息好了,否則的話,她怕詩涵的情緒一下子收不住。


    她覺得詩涵現在應該一個人靜一靜,畢竟顧一哲無法和另外一個女人結婚,詩涵是高興的,她知道,因為她了解詩涵,就好像是詩涵了解她一樣。所以她還是選擇回臥室換件幹淨的衣服好了。


    將將換上了簡約的吊帶居家長裙,外麵便傳來了詩涵的聲音:“南淺快出來接電話,你手機在響。”


    自從落魄以後,手機便很少響起來了,因為怕染上麻煩的人是那麽多。走出去一看號碼便知道那是醫院的號碼,她果然猜對了,如今這種情況,是很少有人想要聯係她的。


    撩了撩頸間的長發,順勢將茶幾上的電話拿起來接聽——


    “蘇小姐,令母的情況正在迅速惡化,你能不能馬上趕過來醫院?”


    那小護士的話倒是直接簡單明白,讓人聽不出第二種意思來,她母親快不行了。蘇南淺腦袋中嗡嗡嗡作響,不知道自己的思緒在如何運作,隻是握在手心的手機緩緩滑落,啪地一下,落在地上,驚起了一片的空氣。


    容詩涵的視線被那墜落在地上的手機震了真愛,旋即眸光凝滯:“南淺,怎麽了?”


    “詩涵,我媽快不行了……”


    *


    酒店房間——


    溫十月裹著浴袍走出了浴室,發尖兒還有晶瑩的水珠。臉頰因為浴室內朦朧霧氣的蒸騰而微微透出了紅暈來,好似血玉一般的瀲灩生姿,西施出浴也不過如此。


    將將伸手拿起吹風機的時候,門鈴卻響了起來。眼角微微掃了掃手機屏幕,七點,是她叫的餐到了。


    如玉般精致的足輕輕點著地麵,十月光著腳踩著輕盈的步子向門口邁去。好懷念中餐,叫了一份剁椒魚頭,那種滋味真是朝朝暮暮般的想,是在墨西哥吃不到的味道。


    打開門的時候,等到的不是剁椒魚頭,而是——


    莫歸年。


    他就那樣,隨隨便便往門口一站,便能將酒店長廊上所有的燈光都給掩了下去。唯有他,也隻剩下他,亮得那麽刺眼。他涼薄的眉眼之間浮著淡淡的寒意,眸若流墨,唇似點漆。就那樣,開門的瞬間,她墮入一汪寒潭,她知道,那是他的眸。


    他的瞳眸黑白分明,望向她時點點光亮:“十月。”


    溫十月怔忡,和他對視的片刻就好像是慢鏡頭回放一般,其中跨越了百年。下一秒,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抬手便要將門關上。而莫歸年的動作很快,一隻指骨分明的手已經放在了門沿上。若是她直接大力關上,他的手會傷成什麽樣,這是一個未知數。


    她推門的動作卻沒有停止半分,莫歸年如銀墨般璀璨的眸隻是深深的看她一眼,放在門沿上的那隻手卻沒有半分要收回的意思。空氣開始摩擦,然後產生阻力,攔斷在二人之間。


    ——嘩。


    不管溫十月開始用了多麽大的力氣去關門,到最終,在門觸及他指骨的那一瞬間,她停下了。他的眸光一閃,終究還是他贏,他知道她不會。凝望她水墨丹青般的眉眼淩厲地看過來:“莫醫生,你這隻手不準備要了麽?”


    莫歸年放在門沿上的這隻右手,這隻能拿手術刀的手,這隻還無法預計能挽救多少條生命的手,到底能值多少錢,目前還無法估算。畢竟,沒有任何一種量度能夠用來測量生命的價值。


    莫歸年幹淨到極致的容顏上有著淡淡微光逝過,似是自嘲一般開口:“你要是想要這隻手,隨時拿走都可以。”他的這隻挽救生命的手,卻無論如何也挽救不了自己,十月,你要是想廢了這隻手,我不會反對。


    門已經貼緊在了他的指骨處,他眉眼之間緩緩生寒。望向她的視線寸寸斷裂,眸光從眼底開始剝裂開來:“十月,你倒是用力啊。”


    不時的水珠從她烏黑的發絲上墜落在他的指骨處,再緩緩滑落。溫十月原本還透著紅暈的臉頰此刻盡顯蒼白,像是一張褪了色畫紙一般。她咬唇冷笑卻一言不發,他就是這麽有能耐,總是能這樣,讓她手足無措。


    見她怔住不動,放在門沿上的手徑直用力推開了門。溫十月還沒來得及反應,麵前便是一個黑壓壓的陰影,他已經躋身而進,凝立在了她的麵前。


    急急退後一步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浴袍的領口微微敞開,泄露的春光不多不少剛剛好,剛剛好可以讓人血脈膨脹。莫歸年一眼掃過去,眸光沉得比黑夜都還要厲害,轉瞬卻移開眼。


    “莫醫生,你是有什麽工作上的事情要交代嗎,不能夠等到明天我正式上班之後再說嗎?”不管他的視線是以一種何其複雜的姿態投射在她的臉上,她的語氣淡淡,眉眼淡淡。話中的意思也很明顯,不要私下來往,更不要在除了公司以外的地方來往。


    嘎吱一聲,他的腿輕輕將門踢過去關上。轉眸望向她時眸光清寒得下一秒就能夠結冰:“十月,你非要這樣是麽?”


    溫十月一張俏麗生姿的容顏上略過淡淡的光華,眼角眉梢處有著似流水般的波瀾:“莫醫生,那你到底想要怎樣?”


    他能夠要她怎樣,真是可笑。莫歸年的眉眼涼薄似水,絲絲縷縷勾勒出了蒼涼:“十月,你想要我怎樣,你才可以不這樣。”溫涼的嗓音之間竟是流露出無力,這是他的妥協。


    溫十月的目光悉數散在了眼前這個男人的眉眼之間,那雙星光璀璨的眸會經常出現在她的夢中,這七年,像是一個長長久久的夢一般。此時此刻他凝立在她麵前,就如同一朝夢醒,十年魂歸般的錯覺。


    可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真實實的。那七年,東西兩隔的七年是確確實實存在的。胸口被人用尖銳的東西鑿開了一個大大的洞,那個洞裏麵黑漆漆血淋淋,見不得光般的疼痛。


    “我不要你怎樣,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怎樣。”再也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加平靜了,好像生平都沒有如此平靜過一般。其實她沒有想到七年之後再見到他竟然可以如此鎮定。複而開口輕輕道:“你走吧,真的,我們各自生活,多麽好。”


    她娟麗的眉眼之間盡是淡漠涼薄,莫歸年一雙如流墨的瞳隻是望著她:“十月,我隻希望我們之間能夠緩和一些,像朋友一樣,你別這麽任性。”


    不知道是那一句話刺激了她的神經,一霎時引發了尖叫:“任性?!”連連冷笑從她的唇中蔓延出來:“你知不知道,你這個樣子真的很像那種當了婊子非要立牌坊的賤人!你怎麽可以這麽自私,你居然還希望我能和你像朋友一樣?”


    喉頭緊得下一秒就快要崩壞一般,莫歸年眸底是濃鬱的悲傷,一瞬間逆流成河。她驚覺自己的情緒竟然就那麽暴露了出來,轉瞬平複。緩緩的,她的唇角牽引出了笑容,而且那笑容越發的大。


    溫十月衝著他甜甜一笑,嘴角的梨渦時隱時現,她清脆開口:“哥哥,你可以走了麽?”她竟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居然可以這麽好。


    莫歸年卻隻覺得瞬間掉入了冰窖之中一般,周身都被那蝕骨的冷意所包圍住——她竟然叫他哥哥。


    當初,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叫他一句哥哥。而現在,她竟然能這般若無其事地叫出來,還笑得這麽甜。溫十月,你好狠的心,真的好狠好狠。


    容顏幹淨到沒有一絲絲雜質的莫歸年,幾乎在一瞬間崩壞,眸底有著浮冰碎雪卷起來:“十月,你是不是以為隻有你痛苦,是不是以為難受的隻有你一個人?”


    他一直叫她十月,她一直叫他莫醫生。


    溫十月抿唇,收斂起了方才喚出哥哥時的甜美笑容。本以為,他會因此惱羞成怒離去,卻沒想到被反問住。他如畫卷般的精致眉眼間濃鬱的悲傷狂肆地傾瀉出來,隻是望著她,一眼萬年。


    溫十月哽了哽喉,最終,以譏誚的口吻開了口:“不要將自己親手捏碎的東西重新撿起來,然後裝作很在意的樣子,那樣很可笑。”


    話音將將落下之際,莫歸年口袋中的手機卻響起來,一記手機鈴聲切斷了兩個人的思緒。


    ——莫醫生!蘇南淺的母親好像不行了!莫醫生你快點到醫院來!患者出現了強烈的排異反應,馬上快堅持不住了!


    於是,他幾乎如同龍卷風過境一般迅速地離開了房間。


    溫十月沒有聽清通話內容,隻是一顆心沉寂下來,終於,走了啊。


    歸年,好久不見。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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