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入夜幕的夏日,空氣有些沉悶。天際隻剩下虛白的殘光,偶爾的兩三縷風,攪不起半點的涼。


    老人拖著步子從醫院走出來,斑白的頭發,依稀能看出殘留在發間的土礫灰塵。醫院所在的街道,人來人往,像是川流不息的河,也像是一幅色彩斑斕的畫。


    老人低頭走著,平靜地和四周格格不入。


    綠燈一過,停在白線內的榮威就連連按了兩下刺耳的喇叭。車主從車窗探出半個身子,指著還在街道中央一步一步走著的老人,“你能不能走快點?!別以為你老了就能理直氣壯地闖紅燈!老子還趕著去參加公司聚會呢!”


    老人依舊按著他的步子走過去。身後的榮威在老人走過去的瞬間就提了車速離開。“瑪德。今天真特麽晦氣!”


    天際的最後一絲白被夜幕侵蝕。老人走到了轉角處的24小時自助取款終端。打開門,上鎖。這是他兩天以來做得再熟悉不過的事情。


    手裏拿著的卡還是村子裏統計低保戶的時候國家給統一辦的,因為一直舍不得用,這麽多年這張卡還跟新的一樣。


    老人將卡拿在手裏,手指有些微微收緊。


    甚至插卡之後輸入密碼的時候,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按下最後一個數字,老人抬起了頭。


    眼底淺薄的希冀在看到卡上的個位數之後眨眼間消失殆盡。


    “花兒她爺爺啊,不是我們不給你借錢。實在是村裏能借的都借了。這放著暑假的,家裏但凡有點閑錢的,都送著自家的娃娃去了什麽補課班。我們、我們實在是......”


    村長打到醫院來的那個電話在老人耳邊響起來。老人的眼裏蓄起了淚。他們這種窮山溝溝裏的人,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但凡能省下一點錢的,都是狠了命往娃娃身上砸。隻希望娃娃以後能長大成人,至少能出去打個工,能走出他們這山溝溝有口飯吃。


    花兒她媽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產死了,她爹又死在了工地上。他這個做爺爺的省吃省喝都不願動低保裏的錢就是為了能夠讓花兒以後能有書念,起碼認識幾個字能打到好一點的工。


    他前天隻是上山砍個柴。不放心三歲的花兒一個人在家裏。所以拿著繩子背了花兒在背上。


    咋個想繩子裏麵悶了,在他砍柴的時候突然就斷了。花兒從他背上摔下來,哇哇就哭了。他趕緊哄著花兒“爺爺吹,爺爺吹吹就不疼了”。


    直到他晚上還沒哄好花兒,不放心碰了碰花兒的胳膊才發現,花兒的右胳膊是軟的。這是。斷了。


    他連剛砍好的柴都來不及捆起來,抱著花兒就朝著村頭會接骨的老李頭家裏跑。


    可是花兒太小了。老李頭不敢給花兒接骨。隻能從村委會裏借了輛自行車給他塞了五十塊錢讓他趕緊帶著花兒進縣城大醫院瞧胳膊。


    掛號。排隊。等待。光是一個骨科的大門他就拉了三個人才問到地方。


    醫生說,花兒送過去的時候已經延誤的最佳的治療時機。即使立刻手術,術後感染的可能性也會很大。


    他就想著,他當了一輩子的老實人,老天肯定不會看著花兒有那什麽感染的。


    那會兒子,他還在想,幸好自從發了卡之後就沒有動過卡裏的錢。幸好卡裏的錢堪堪能夠支付手術和這兩天的住院費用。


    可是當天夜裏,花兒就感染了。三歲的女娃娃,哭聲細得跟剛出生的貓仔一樣。醫生說了一堆他聽不懂的藥名,但是他聽懂了一個字。死。


    治不好會死。


    可是求爹爹拜奶奶,連夜把村子裏還剩下的幾家子都求了一遍,也隻不過零零散散地湊到了七百多塊。


    根本就不夠。


    但是他也沒處可借了。厚著臉皮找上村長希望村長能出麵再幫他借點錢,但村長連家裏壓箱底的棺材本都拿來給他了打在了卡上也才湊了快一千八。


    醫院裏那一套化驗的檢查的下來,這些錢直接就去了個幹淨。


    花兒還躺在病床上等他救命。


    他這個做爺爺的,已經拿不出半分錢給花兒救命。


    他一定是上輩子造了什麽殺孽,這輩子才受苦受難。連帶著花兒這個三歲的小孫女也受苦受難。


    花兒跟著他這個爺爺就已經夠苦了,要是再斷了右胳膊,或者感染沒治好留下個什麽病根子,他這個做爺爺的,就是連同花兒的未來都毀了。


    身體殘疾,還是個女娃娃。出去打不了工,在山裏也養不活自己。


    花兒的一輩子,就毀在了他這個爺爺的手裏!


    老人在自助取款終端的狹小空間裏坐了許久。臉上的眼淚幹了又幹。幹枯如同枯枝的手抹去眼角的淚花,指縫裏還殘留著經年累月落下的洗不去的汙垢。


    似乎是轉瞬間老了很多。


    亦或是原先就已經老了很多。


    老人再站起來的時候,身影又見佝僂。


    縣城裏的夏夜,星色寡淡,村裏隨處可見的蟬鳴聲到了城裏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人的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生氣,腳下的步子也像是身體機械化的運動。巡房的護士和老人打了聲招呼都沒有得到回應。許是聽說了老人的遭遇,護士最終沒有再去打擾老人。


    夜深。老人坐在病床邊,目光落在花兒蒼白的小臉上。伸手替花兒理了理頭發,摸了摸花兒瘦巴巴的小臉。


    花兒啊。下輩子投胎,一定要看好了。千萬別再投到爺爺這種人家了,啊。花兒乖,聽話。


    老人拔了花兒身上的輸液針管,拔了鼻腔的氧氣。彎腰將小小的花兒抱在懷裏。


    許是習慣了老人在夜深了花兒睡著了之後出去籌錢,護士站裏的值班護士一點都沒有注意到老人的異樣。


    老人抱著花兒走了很久。停在了縣城的河邊上。


    以前擔心花兒生病,他從來不許花兒玩水。這次,也算全了花兒的念想。


    臉頰貼著臉頰,老人最後感受了下花兒的溫度。


    然後抱著花兒,一步步朝著湖中心走去。


    四周的景色似乎更暗了下來,模糊了原本的夜景。水裏的波紋一圈圈蕩開,在老人抱著花兒整個人沉下水麵的那一秒,河水驟然消失,周遭的景色變換,隻剩下了寂靜的黑。


    仿佛有細碎的破裂聲響起。


    老人看到正前方的半空中,出現了一點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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