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皇子,又看得比親生女兒還要貴重些。


    “哀家不是李雲堂之女,他的女兒早在年幼之時就夭折了。我的生父是明和帝時期的正直禦史李遷,我的親侄兒是去了南方任閩省都督的李廷玉……”


    我與皇兄麵麵相窺。


    我們的外祖分明就是李雲堂,是一代賢臣、幹吏,怎會是什麽我們都未見過,也不曾聽過的李遷,這李遷是何需人也,不知道。


    母親定然是病糊塗了,說了胡話,才說自己不是外祖的女兒。


    我忙道:“母後許是累了……”


    新帝將信將疑,他覺得若真糊塗了才說不出這樣的話。


    母親連連搖頭,“你們以為我病糊塗了是不是?我的身份秘密,先帝知道,李廷玉知道,龍影司的季如風也知道,德聖皇後更知道。”


    她一連說出的這些人,卻由不得我們再當成是她病糊塗。


    她笑,“知道我這一生,為什麽敬重德聖皇後,李家被滅門之時,我的親娘原是李遷的通房丫頭,彼時正懷有身孕,後被德聖皇後的親娘梁氏買下,得曉她懷有忠良之後送到順天府洛家。


    我一出生,洛大先生的妻子蘇氏收養膝下,對外宣稱是她所出。我是在洛家出生、長大,我與三姐姐自小感情深厚,她待我情同手足,更是步步為我謀劃、打算。再後來,我的身世秘密因我親娘屢屢算計洛家被世人所曉,我隨著季如風離開洛家在外學藝。


    那時的龍衛營在山野,奉著明和帝留下的遺詔‘鳳令出,龍衛藏’。在那裏,我方才知道李家還有一個後人,他便是李廷玉。對於忠良之後,龍衛營的自來秉承‘保男不保女,保賢不保庸,保嫡不保庶’,而我原是庶出又是女子,照著規矩培養幾年後是要做暗人、細作,用以刺探情報。


    我學成之後,被先帝安排成李雲堂自幼外出學藝的女兒,後由先帝冊封為慧妃。我其實是先帝為德聖皇後在宮中布設的幫手。


    哦,德聖皇後是我的三姐姐,是自幼最疼我、寵我、處處護我的三姐姐。先帝安排我做了一枚棋子,那時的三姐姐還在禦書房任侍讀學士,在禦書房抄錄、整理經史典籍。


    楊耀國的女兒楊玉梅,行事霸道,心腸歹毒,先帝曾言‘美女入室,惡女之仇’,先帝恐她謀害三姐姐,下令她們不得見麵。


    三姐姐自知貌美過人,恐惹來不必要的麻煩。每日入宮前,必要在臉上抹上黑油,弄黑扮醜,如此才能出門。


    三姐姐知道我的事,她疼惜我的遭遇,不忍看我成為棋子,說服先帝臨幸於我。她說,唯有成為先帝的女人,才能改變做龍影司暗人的命運。


    她臨終前幾日,已被人下毒,自知命不久矣,與我道‘在這後\宮,沒欲望的人比有欲望的人要輕鬆快樂。’這麽多年,我就是靠著她教我的話,教我的事一步步走過來。


    三姐姐告訴我先帝所有的喜好,說先帝的底線,在他麵前哪些話不能說,哪些事不能做,又如何讓先帝輕鬆自在。


    先帝敬我,不是因為我是跟他最早的嬪妃,而是因為三姐姐臨終有托。


    三姐姐是這世間最聰慧美麗又看透世態炎涼的奇女子,她的一生雖是短暫卻活得比我更要精彩。


    她嫁過沐子軒,也曾在沐子軒於北疆草原失蹤,奔赴數千裏獨自深入草原尋找於他,她有情有義,恩怨分明,我敬她、愛重她……”


    十一皇兄一直對德聖皇後好奇,覺得那是一個很奇怪的女人,嫁入深宮的女人都盼望三千寵愛於一生,可她卻不在乎。


    她為什麽不在乎帝王的寵愛,為什麽在知道逃不過入宮的命運時,自斷了子息,服下了絕育湯,發願不給帝王誕下一男半女。


    她是愛先帝,還是怨先帝。


    母親在呢喃中講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她與德聖皇後的幼年,姐妹之間的信任與倚重,甚至說她小時候被蘇氏罰抄祖訓,她作弊被打等諸事。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以為自己想的那個挖空字印祖訓是天下最好的法子,可是三姐姐隻一眼就瞧明白了。嗬嗬……”


    “如果人真有來生,我還想做三姐姐的妹妹,與她相親相愛,相守相扶……”


    在母親的低沉講敘中、回憶中,在初秋的黃昏裏,她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母親薨於大趙慈寧宮,享年七十六歲。


    母親仙逝後,按照她的遺願,在隆陵旁邊另建陵墓,她說:她不願打擾安寢的先帝,願與先帝毗鄰而居。


    這,便是我知曉的故事。


    重情一生,摯愛德聖一世的父皇,一生為情所困,一生也不得心靈的自由;暗人細作出身,故作大大咧咧、頭腦簡單的母妃,成為宮中最後的贏家;還有一個美麗聰慧,卻一心保護著愛人的德聖皇後……


    外人知曉的故事,永遠是美麗的、動人的。


    可是背裏,他們都有不為人知的真相與內情。


    就如我的母親,她亦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她的身世直到她臨終,才說給我與十一皇兄知道。


    在母親的故事裏,我們了曉了一個真實的德聖皇後,那其實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她有自己的驕傲與堅持,即便父皇娶得了她的人,卻未能得到她的心。


    可,就是這樣的她,直至臨終,也沒告訴父皇,她不愛他。


    我作為母親的女兒,自小因為母親特別的教養法子,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兩個皇姐,又或是十一皇兄、十九皇弟,我們都是在快樂、健康中長大。母親很護著我們,就算偶爾有我們惹出了麻煩,她也保住我們。


    她常說“小孩子就要無憂無慮地長大,女兒家滿了十歲就不能再惹禍,男孩子過十二歲就要收斂些……”


    也因為這樣,十一皇兄、十九皇弟的性子很是跳脫,十一皇兄對什麽都好奇,一好奇就會一探究竟,而他因為每月十五都能見到父皇,也成為父皇眾多兒子裏唯一一個不畏懼父皇的人,他什麽話都能說、都敢說,就算說錯了,也有母妃向父皇求情:“皇上莫怪祺兒,這孩子被臣妾教得性子隨了臣妾,也是一根腸子捅到底的……”


    而父皇卻認為這樣的十一皇兄敢作敢為,能說能做,很是欣賞。


    十九皇弟自小就喜歡跟在十一皇兄屁股後麵,十一皇兄說幹什麽他就幹什麽,甚至還因為十一皇兄摸這老虎屁股他也要去摸,不過上林苑的管事怕鬧出事,早早給老虎了灌藥,讓老虎呼呼大睡,由著他摸了,他還爬到老虎背上騎了,這才回宮,神采飛揚地告訴母妃,說他做的事。


    十一皇兄輕啐道:“老虎肯定被灌藥了!我們當年去上林苑的管事便說要灌藥,被我給攔了,灌了藥的老虎,就跟中了迷\藥的人一樣,人事不知,迷迷糊糊隻知道睡覺,這有什麽可玩的?”


    他頓了一下,“皇家獵場裏,有許多野物,十九弟得趕緊學會騎馬、拉弓,你若會了,待到秋天,我與父皇求個情,帶你去打獵見見世麵……”


    十三皇兄、十五皇兄自小就羨慕十一皇兄,覺得他的日子過得暢快自在,不像他們,天天被親娘盯著讀書、習武,想著如何在眾多兄弟裏頭脫穎而出,想著如何在父皇麵前討歡心。


    十一皇兄從來不想如何討好父皇的事,他隻在父皇展露自己真實的一麵,就像母妃的性情使然那般,瞧見哪個嬪妃不順眼,就大咧咧地罵出來,甚至走過去,直接就是一記耳光。


    她那毫無心計的性子,也影響了我們幾個姐弟,覺得與母妃相處是件最自在、輕鬆的事情,就連父皇在天隆三十年之後,最喜歡到重華宮小坐,因為他常來,我們姐弟經常能見到他。


    然後,我們圍坐在父皇身邊,七嘴八舌地說自己近來的事。


    天珠皇姐最喜歡向父皇討漂亮的首飾、衣裙。


    天星皇姐對製作首飾、調製胭脂水粉最感興趣,她製首飾的本事是母妃教的。


    而我,總是蒙蒙懂懂,先是跟著姐姐們一道玩,後來覺得還是皇兄們玩得有趣,又追在皇兄屁股後麵玩耍。


    那些無憂的歲月,隨著年齡的增長,被嫁人後的繁瑣、雜亂所代替。


    我這一生,待字閨中時,有父皇母妃的疼愛,有哥哥姐姐的嗬護;嫁人之後,因是母親三位公主裏唯一一個留在皇城的,亦得到了母妃最多的疼愛,就連皇兄、皇弟也多有偏護。


    母親在她的追憶中說了自己的真實身世。


    新帝原有些不信,後來令人徹查此事,經龍影司掌司的回稟,母親所言句句屬實。新帝原想賞賜李廷玉爵位,被母親給拒絕了,說“你們知道真相就好,其他人能否知道又有什麽關係呢?三姐姐曾經說過,要在深宮活下來,活著比真相更重要。”


    就算是洛儷那樣的奇女子,很多時候也不能追求真相。


    父皇母妃的故事已經終結,而新的故事正在開始。


    皇宮就如一潭水,所有的人如河畔的花木飛鳥,皆在這裏照出自己的影子,有人溺斃其間,有人化身成舟停駐在上,還有的人似魚,在這裏如魚得水,應付自如。


    春去秋天,照入湖中的美景亦改變。


    待來春之時,又會有另一種美景。


    時光荏苒,在歲月的洪流裏,任是再尊貴、再驚豔的人,也不過留下寥寥幾筆史書記載。


    活著,比真相更重要。


    而德聖皇後一生的真相,早已被史書所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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