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乃是清流之地,這怎會是清流的,而是皇帝的、是天下人的。便是竇氏、保皇兩派的人也不敢說某某地方是他們的,說這等話原就是大不敬。


    “孟知府明知江南之行困難重重,卻自請而來,可見胸中早有丘壑,而他更做好麵對各種困難的準備。機會,永遠給有準備的人,尋找機會、創造機會,也皆是一念之間。”


    楊慧麵露茫色,越來越聽不懂啊,就跟打啞謎似的。


    洛倩笑道:“恩怨對錯,自有曆史評說,與我們閨閣女子無幹。我們還說女學裏發生的趣事。”她岔開了話題,笑嗬嗬地道:“上次聽說馮姑娘及笄,不知她訂親的是哪家?”


    朱娟答道:“是她舅家表哥,原是青梅竹馬。”


    朱娟了然,自不在孟家的事糾纏,幫著移開話題。


    楊慧想了一陣,“她表哥小時候是個胖子,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模樣?”


    姑娘們從熟知的訂親,說到女學要辦江南四大才女大賽,再說到近在眉睫的瓊林十二傑。


    說到下注的事,立時很是熱鬧。


    執墨進入後花園,站在涼亭外頭,“稟三姑娘,老太爺昨兒看的那本書找不著了,老太爺請三姑娘到書房找書。”


    洛儷與幾位姑娘打了招呼,領素絹往前院書房去。


    進入書房時,沒看到洛瑞,隻瞧見洛廉與薑大都督在書房裏下棋。


    洛廉冷著臉,“儷姐兒,你剛才在後花園裏議論孟知府了?”


    她前頭說了話,這才多久時間,洛廉就知道了,難道有人在後花園裏聽。


    “洛兄,這丫頭不愧是先生教導大的,說話就是不同尋常。”江南大都督薑權笑了一下,問道:“儷姐兒,剛才你說‘機會,永遠給有準備的人,尋找機會、創造機會,也皆是一念之間。’這話什麽意思?”


    洛廉落定一子,“薑賢弟,她就是一個小孩子,信口胡說的,當不得真。”


    薑大都督薑權搖了搖手指,“先聽聽她如何說。”


    洛儷想了片刻,微微凝眉,“孟知府來江南,除了尋找機會證明自己,讓江南百姓與官場接納他,亦在尋找機會而為自己創造機會。創造機會若不是為江南謀福,就是為竇氏謀福。”


    薑權微微頷首,被洛儷一說,好像想明白了什麽,孟知府此人還是低估了,他一直以為孟知府與前一任知府不過是一樣的,現在瞧來,還真是不同。


    孟知府難道想在江南,替竇國舅打開局麵。


    竇氏派的江南好局麵,那可就是他的災禍。


    江南不僅是他守護之地,這裏更有他的親人、朋友,而他也是地道的江南人氏,守不住江南的平安,他薑權就是罪人。


    孟知府這是想在他的地盤上尋找機會、創造機會,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洛儷繼續道:“自來尋找與創造,隻是一步之遙,江南亦並非無縫的雞蛋,雖然薑世叔以為江南是鐵板一塊,可有史以來,鐵板似的江南,還不是一次次被人攻破。”


    大趙時期,江南官商勾結案就有三次,每一次朝廷在大動江南後,都能讓國庫充盈,無論是錢糧布匹皆能滿載而歸。


    江南自古繁華,朝廷缺銀子,就拿江南動手。


    大周時,曾有一些俗語:皇帝想抬舉誰,讓他去江南為官。皇帝想毀掉誰,讓他去江南為官。


    抬舉與毀掉,皆在皇帝一念之間。


    抬舉誰,去江南為官幾年,就能撈過胃足腸肥。


    毀掉誰,去江南為官幾年,再細查他的賬目,那肯定是個貪官。


    對於這樣的江南,竇國舅不動心思——才怪!


    保皇派不動心思,是因為保皇派裏有些臣子原出自瓊林書院,他們動了心思,竇國舅必然為動心思,與其如此,到不如息了念頭。


    洛儷道:“誰也不敢說,江南官員之中全都是清流,其間若有一個保皇派,就會給竇氏以攻擊的理由。”


    這句話是大實話,洛儷說這話是因為知道前世時,竇氏派就是以這個理由大動江南官場,也至最後,薑權這個人,都是被竇氏派當成保皇派給整死的。


    薑權一死,江南官場就沒了主心骨的人。


    雖然洛家是讀書人、清流派的領袖,可洛家到底不是江南大都督。


    洛廉笑道:“薑賢弟,小孩子的話當不得真。”


    薑權哈哈大笑,“我殺!”落下一子,給了洛廉一個出奇不意的殺著,立時吃下四五枚棋子,他神色凝重地道:“你們洛家的孩子個個成器,讓人羨慕。”


    洛儷雖年幼,但其間一席話,卻讓薑權豁然開朗。


    他突地明白,對於孟知府不能像對府上一任順天知府,孟知府比上一任可有頭腦多了,而且很能忍。他亦聽薑太太說了,說薑禧幾番為難孟姑娘,薑太太冷對孟太太,可這對母女還是謙恭有禮,不卑不亢,連孟家的婦人姑娘都如此,可見孟知府這人絕不簡單。


    洛廉輕聲道:“儷姐兒,你不必與那些姑娘一道玩鬧,今兒老太爺去寒山寺找住持方丈悟禪去了,你還是在書房裏寫寫字、看看書。”他很是認真地道:“今兒的事便罷,下次不可再說那樣的話,你是老太爺教養大的,你的言行有時候會被有心人以為是洛家的態度。”


    但願今日的話不會傳出去。


    公子們那邊,洛廉不擔心,裏頭有夜公瑾在,他自己知道哪些話該傳,哪些話不該傳出去。


    可是姑娘們這裏,朱娟不會傳,著實朱督學就是地道的清流,而且這人的膽子小,經不住嚇,時常抱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態,在他的教導下,朱督學的幾個兒女都像他。


    隻是楊慧,楊家的態度有些奇怪,以洛廉冷眼旁觀,方平安暗中投了竇國舅的事,以楊平的心智不可能猜不到,可他還是與方平安結了姻親。


    楊慧自從訂親之後,言行舉止越發張狂,這不得不說,一大半來自於她訂親的方家,就連楊平都時不時地抽風一把。


    洛儷當時隻是發表自己的看法,現下想來,還真是衝動了,“伯父,儷兒知錯了。”


    “不可再有下次。”


    “儷兒謹遵伯父教導。”


    “去吧。”洛廉抬了抬手。


    薑權心裏琢磨著:先生這個孫女著實有些與眾不同,心智早熟,人也聰慧,隻是年紀太小,今兒居然在後花園說出那番話,不過也虧得她說了這番話,否則他還會低估孟知府。想著他隻是想來江南撈一把,就和上一任知府一樣。


    上任知府離開時,帶走了多少白花花的銀子,雖然氣受了,可這好處一點沒少,這江南的商人,一些沒門道的,少不得要討好他。


    既然知道孟知府也許會帶來的潛在危險,他就得做些什麽,不能就此放任。


    洛儷退出洛廉的書房,進入正房,研磨練字。


    練了一會兒,又尋了本書瞧。


    看得正入神,一個聲音低沉地回蕩在耳邊:“你被訓了?”


    凝眸處,夜公瑾立在案前,麵含關切。


    “是我今日魯莽了,我不該說那些話。”


    夜公瑾也沒拿孟知府的事當一回事,著實是上任知府的下場,要見江南這地方就是鐵板一塊,又有薑權這樣的地道江南人坐鎮,薑權身為江南大都督,手握權柄,更有江南水軍,想動他不易。


    “你一個姑娘家,哪裏知道輕重,不過你的話卻提了一個醒。”


    她能想到的事,其他人會想不到?


    她說那話,也是因為前世孟知府的所為才有的。


    孟知府下江南任職,的確是懷揣著計劃,做好了萬全之策,否則不會在江南咬出一道口子,隻是江南的血雨腥風太過慘烈,她其實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她近來總在想,祖父的中毒離逝,伯父的癱、大哥的殘、二哥的死,會不會與孟知府有關係。


    她賭不起,在至親與不相幹的人之間,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前者。


    楊慧說孟姑娘的事,她就突然想到了孟知府會帶來的風波,所以這才脫口而出。


    夜公瑾從懷裏掏出一隻小瓷瓶,四下裏張望,小心翼翼地塞到她手裏,“百花蜂皇蜜,每日一滴可養顏。”


    洛儷惱道:“我不要,我已代祖父收了你的墨猴,怎能再收你的東西。”


    “我就擱這兒,你不要隻管丟掉,這原是女兒家喜歡的,我一個大男人留著又無用。”他眼睛四下搜索了一遍,沒在書案上發現墨猴,心下狐疑,但素絹與執墨自不敢貪了洛儷給洛瑞的墨猴,“要不我給你弄一隻掌犬來?”


    “祖父發現少不得要訓我玩物喪誌。”


    她又不是真的十歲孩子,自是學本事要緊。


    她明白,今日的話,對洛廉來說不是戲言,至少薑權是聽進去了,如果不是因為她得洛瑞親手指點學業,不是因為她得洛瑞看重,旁人憑什麽拿她的話當一回事,一個人的話要有份量,自己就先得變成有份量的人。


    而她洛儷,已經初初體會到份量的好處。


    隻有她有份量,說的話才會有人聽,才會被人聽,為了她守護的洛家,她必須做一個更有份量的人,即便是女子,隻有份量足了,一樣可以服眾。


    夜公瑾輕歎一聲,“你這樣的年紀,正是玩鬧的時候,因為無意間說了幾句話,被你伯父訓了,還拘著你在書房裏讀書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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