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石敬瑭活不長了?”將吃了一驚,“四哥,難道你看出他患了重疾?”


    “他身子無恙,可他這後晉已是沉屙難治,這也算是自食惡果吧。【 】”智淡淡搖頭,“你說,我為什麽要提醒他,讓他留心今日帥帳中的細微事呢?”


    將低頭思索起來,這一次,他希望能自己想通原委,而不是再次從四哥口中獲知答案。


    草原另一端,晉軍也已拔營起程,想到不日就能返回中原,晉軍們一個個眉飛色舞,雖然此行無所收獲,連辛苦奪下的涿莫瀛三城也要歸還,但在尋常軍士心裏,比起能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石敬瑭在近衛的前呼後擁中登上禦駕馬車,他本想對軍士們說上幾句,激一激士氣,但看見晉軍們期盼歸家的欣喜,也不再做畫蛇添足之舉。


    “智一定會說,朕是在自食惡果吧?”石敬瑭苦笑,這一天裏,他苦笑的時候大概比一生中加起來都多,今日之前,他似乎很少流露這種無奈亦無解的表情,辜負了一生中最信任的人,也算是該有此報吧?


    捫心自思,石敬瑭心裏最信任的人便是他的皇後李永寧和唐明宗李嗣源,隻是他很少敢讓自己去回想這被他辜負最多,也是永遠在他心底留有一席之地的兩人,比起來這兩人,被視為左膀右臂的劉知遠也隻能在他心裏排第三位,至於兒子石重睿…隻能多為他操點心了!


    石敬瑭又再苦笑,他拉開車簾,想把驅騎在車護衛的劉知遠喚上車來,和這員愛將說幾句知心話,但他的手臂剛一觸動帳簾,腦海中忽然掠過了智的提醒。


    “智為什麽要讓朕好好回想今日帥帳中發生的事情?”石敬瑭蹙眉,目光停止在劉知遠堅忍如山的背影上。


    “四哥,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險些要和石敬瑭動手一事有蹊蹺?”將摸索著問。


    這時,飛,猛,納蘭橫海幾人也湊了過來,猛笑道:“哪裏蹊蹺了,最後還不是被我們給嚇住了?”


    “石敬瑭不是被我們嚇住的,他是自己度清了形勢。”智緩緩道:“今日一見,你們也都看出,石敬瑭這個人,說他狡猾似狐,他比狐多了幾分凶狠,說他凶猛如虎,又比虎多了幾分陰險,他會一時意氣用事,可一旦審時度勢,又會很快冷靜下來,明知事不可為時,他甚至還會很顯幾分度量的退讓,所以說,此人真正是頭狡詐多智的老狼,這樣的人,在洞悉我幽州戰力後,又怎會輕易跟我們撕破臉?”


    “可那時候的形勢真的是一觸即發啊?不對!”將認真回想當時之事,突然道:“是劉知遠,使當時局勢險些轉惡的人,是劉知遠!”


    “就是此人,若非石敬瑭阻止,今日在帥帳內就是好一場惡戰!”智低聲道:“我固然低估了石敬瑭,可真正低估的人還是這後晉第一名將。”


    “這劉知遠很忠心,也很有膽量啊!”納蘭橫海接口:“智王射了一弩嚇他,他反手就拔出弩矢,還一步不退的擋在石敬瑭身前,要不是有他,那些晉軍刀斧手也不會鼓起膽來跟我們反對。”


    “小納蘭說對了一半,當時那些刀斧手確實是被劉知遠激起血性。”智向納蘭橫海點了點頭:“那你說,我那支弩隻是想震懾他,射的也隻是他肩甲,根本沒傷到他,劉知遠為什麽要拔出弩矢握在手上?以當時的情景,他就算從桌上撈個菜盤子當盾牌,也要比握支弩在手上更有用。”


    “哎,這麽想想好象是有點不對勁!”可到底不對勁在哪裏,納蘭橫海一時也想不出來。


    “劉知遠應該知道石敬瑭不想開戰,但他當時的舉動卻象是要激起一場混戰?”飛也沉吟起來,這幾兄弟悟性都極高,一靜下心來慢慢分析當時情勢,立刻品出了蹊蹺處,“劉知遠寡言內斂,是個城府很深的人,應該不會做這莽撞事…”


    “我明白了!”將突然打斷,“劉知遠不是忠心護駕,他是想趁亂殺了石敬瑭!”將的神色忽變得悚然,“此人好險惡的心計!他擋在石敬瑭身前,就是在等刺殺石敬瑭的機會,故做忠誠激起晉軍血性,其實是想引發混亂,他離得石敬瑭最近,隻要我們兩邊一動手,他就能在肘腋之間刺殺石敬瑭,輕易就把帳賴在我們兄弟身上!”


    “所以他要拔出四哥那支弩,因為他就是要用這支弩刺殺石敬瑭。”飛也變了顏色:“混戰當中,石敬瑭遇刺,又是死在四哥那支弩下,誰都不會懷疑到劉知遠頭上!”


    智很滿意兩個弟弟自己推測出的事實,“這就是劉知遠的用心,誰能想到,忠心耿耿的後晉第一名將,竟是如此凶險之人!”


    “劉知遠為什麽要這樣做?”納蘭橫海越想方才一事越覺心驚,待看見智幽深的眼神,才恍然道:“原來他也想做皇帝!他的忠心全是做偽,為的就是得到石敬瑭的信任,再找機會取而代之!可剛才真要動手,劉知遠就算成功刺殺石敬瑭,難道他就一定有把握坐上皇位?”


    “劉知遠的心思,遠比你們所能想到的更為深遠。晉朝不止他一員戰將,他若敢在石敬瑭死後冒然奪宮,立刻就會成為眾矢之的,這種人又怎會把自己置於此等被動境地?”智沉聲道:“如果石敬瑭剛才死於帥帳,劉知遠就會護送石重睿回中原,再把無法拉攏的軍隊留在遼國,讓他們喪命在我們手中,而他回到中原後,首先就會把石重睿捧上帝位,石重睿這種紈絝子弟除了淪為他的傀儡別無出路,等劉知遠理清朝中形勢,再借口要出兵為石敬瑭複仇,很容易就能獨攬兵權,兵權在握,那他也就成了實質上的皇帝!”


    “難怪!”飛一擊掌:“營門口的時候,他會這般維護石重睿,生怕石重睿和我們起衝突,原來在他心裏,石敬瑭可以死,石重睿卻要活著成為他的傀儡!”


    “這個人的心思,也太惡毒了吧?”納蘭橫海想著劉知遠的一舉一動,隻覺遍體生寒,“我還一直把他當好人,就連在帥帳裏見他想跟我們動手,也挺佩服他的勇氣和忠心,還惋惜這麽有氣節的漢子居然會為石敬瑭賣命,想不到石敬瑭狡詐陰沉,他卻更是兩麵三刀,滿腹鬼蜮!”


    “呦!成語用得不錯,你個女真娃娃越來越胸有點墨了。”猛無心無事,也不把劉知遠的險毒放在心上,卻時刻記得占納蘭橫海的便宜:“你的出息都是我這兄長的功勞吧,還不多叫我幾聲大哥?”


    “大哥你一邊歇著去!”納蘭橫海一句話支開猛,隨即問智:“智王,這世間怎會有如此可怕之人?他這份心思和伎倆,簡直就是聞所未聞。隻是為了個皇位,他的心思就要深到這種地步?”


    “隻是個皇位?”智輕笑,“便是這皇位,已然足夠,石敬瑭不是說過好一番豪言,說為得皇位,不擇手段,罵名千古也是在所不惜啊!納蘭,你既拜我為師,又要與我一同抗戰黑甲,這人心的險惡處,你以後還會見得更多。”


    “智王在,我不怕!”納蘭橫海指了指猛:“再說我有這仁兄在,我也真沒什麽好怕的!”


    “賢弟此言大善!”猛大喜,又拍**:“放心,有我護著你,你決然吃不了虧!”


    納蘭橫海噎了噎,歎氣道:“其實我的意思是,外麵人心再惡,有你這沒心沒事的人在邊上,我還是會覺得自己挺老成的。”


    不理猛的目瞪口呆,納蘭橫海又問智:“智王,我還有些不明白,你臨走前特意提醒了石敬瑭一下,卻沒有直接點破,是不願石敬瑭誤會你在挑撥離間,所以要讓他自己想明白這個道理,是嗎?”


    將和飛兩人齊向納蘭橫海一豎拇指,“小納蘭,腦子挺靈醒啊,這都給你想到了,不愧你喊四哥一聲師父!”


    “不錯。”智也向他一笑,“納蘭,你能想到這層,已是難得。那你再猜猜,我為什麽要提醒石敬瑭?”


    “為什麽要提醒?”納蘭橫海一怔,他能想通智為什麽隻是含糊提醒石敬瑭,卻還真未想過智為什麽要出言提醒:“是覺得劉知遠用心太險惡,你看不過去所以提醒?”


    智笑而不語。


    納蘭橫海撓撓頭,“那是因為石敬瑭肯退兵,又白給我們三萬兩黃金,所以賣個人情給他?”


    “我可不習慣做這賣人情的事。”智笑了笑:“納蘭,你就沒有想過,其實我的用心也很險惡嗎?”


    “啊!”納蘭橫海大吃一驚,頓時想到,有了智對石敬瑭的這一出言提醒,劉知遠在石敬瑭生出戒心後,固然無法再繼續隱藏他的二心,可憑劉知遠的隱忍和軍中名聲,石敬瑭要對付他,也肯定會大費力氣,也許就,因為智這一句話,後晉朝堂就會風雲突變。


    但以納蘭橫海對智的尊敬,卻無論如何不會去想智的用心是否險惡。


    “納蘭,這世道人心險惡,但你也該知道,你的師父,或許是這世上心術最惡之人!”智看著納蘭橫海,淡淡而笑,納蘭橫海注意到,智雖然生性淡漠,但並不似刀郎這樣冷口冷麵的不見笑容,相反,智時時都會淡淡而笑,隻不過,智的笑意永遠隻停留在嘴角,很少會延展到眼中,這樣的笑其實冰冷,與其說是開懷而笑,更象是對世間種種的譏諷和洞察人心的冷笑。


    很少看到,智臉上有真正由心而起,由衷展顏的微笑。


    印象中,似乎隻有那次在密林中狙殺鐵膽劍衛時,因為自己一番孩子氣的話語,智為之朗聲長笑。


    “石敬瑭背主賣國,劉知遠貌忠實奸,能讓此二人豺狼相鬥,我很快意。”智淡淡道:“納蘭,這世道人心險惡不假,可你也該知道,你的師父,或許也是這世間種種險惡之一,所以…”


    “智王,為什麽你總要把自己說成是壞人呢?”納蘭橫海苦惱的說了一句,也不管智什麽表情,又補了一句:“反正我說來說去也就那一句,能不能學到你的本事,我心裏沒底,我隻知道,不管你做什麽,我都幫你!”


    智徹底無語,滿腹借事而論的教誨,忽然消散一空。


    “我算服這小子了!”將哈哈長笑,用力在納蘭橫海肩上一捶,“四哥,我是真的羨慕,你怎麽找了這麽個窩心的徒弟,什麽時候我也有這福氣收上一個!”


    納蘭橫海被將捶了個趔趄,趁機轉臉去看智,隻見智麵色錯愕,嘴角微勾,似還泛著先時淡然冷笑,但漸漸的,似有些無奈,似有些感然,嘴角笑意延伸而上,直滲眼中,隨之而起的,卻是舒心微笑。


    於是,納蘭橫海也笑了起來。


    猛被納蘭橫海奚落了一通,趕著還嘴:“這徒弟就是自己送上門的,攆都不走!反正我看不出他有啥好,還淨亂輩分!”


    可惜他的哥哥們都不理他,飛策騎來到納蘭橫海身邊,笑道:“小納蘭,你與我四哥的這一世師徒之緣,是你之福,也是我四哥之幸。”


    納蘭橫海又撓撓頭,看著智嘿嘿直笑。


    “有那麽好笑嗎?”智白了這徒弟一眼,想了想,他卻笑容更歡。


    這世上,縱有遍地人心鬼域,亦有這千金不換的坦蕩赤誠,否則,千古年華,又何來這許多可歌可泣之事?


    一路談笑,很快便近幽州地界。


    “智王,斥候回報!”先頭探路的荊棘槍統領原虎快馬而回:“城外十裏處,公主殿下車駕親迎!”


    “呦!勞軍的來了!”將和猛兩個好事之徒立刻湊到一塊:“不是跟著四哥出來,哪有那麽大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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