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但陰雨陰霾卻由遍貼全城的公主明詔一掃而去,仍是這片雨幕下,卻見越來越多的百姓邁出家中,走到街上,圍攏在一張張告示前,一遍遍反複看著,不時有人眉飛色舞的大聲念著其中字句,惹得陣陣掌聲歡笑。【 】


    燕雲樓外,每日一早就在樓前一臉笑容的幾名夥計也忘了迎客,全都紮堆站在樓牌前,聚精會神的看著張貼於牆上的告示,不但是夥計,燕雲樓的掌櫃一早上也在告示前看了半晌,不過這麵團團一臉富貴像的掌櫃看完詔書後的反應卻與人不同,不但未發一言,反倒是又搖頭又歎息的踱回店裏,對於夥計們似是偷懶的行為,他也連一句都未斥責。


    這時,酒樓外,忽見一名長衫文士信步而來,手上還提著一碩長包裹。一名夥計聽見腳步,這才想起自己的活計,忙回過頭來招呼,“這位客官,裏邊請!”


    來人一笑,“我找掌櫃。”


    “掌櫃就在樓內,客官請!”夥計巴結的一笑,卻覺來人眼熟,等那文士邁進酒樓,忙向另幾名店夥招呼道:“哥幾個來瞧,剛進去那人不是剛被公主任為布衣客卿的梁正英嗎?”


    “對,就是他,從前還當過幽州知事。”另一名店夥認出來人,神色微變,向幾名夥計道:“我先進去伺候茶水,你們在外頭招呼著點客人。”


    說完,這店夥也跟了進去,酒樓大堂內空無一人,也不知剛入內片刻的梁正英和掌櫃去了何處,這店夥卻不意外,快步走上二樓,推開一家雅座包房門,雅座內仍無一人,這店夥又向外看了一眼,確定四下無人,先掩上房門,這才走到角落處一盆景邊,按著盆景架子輕輕一扳,隻聽咯吱聲響,牆上又開了一扇暗門。


    店夥低咳一聲,慢慢走入暗室。


    暗室內,梁正英和掌櫃對麵而坐,兩人的目光都停在麵前那隻包裹上,對店夥入內卻均視若不見,而那店夥也低垂眉眼,徑直走到掌櫃身後,長身侍立。


    “梁大人,這個包裹裏裝的,大概都是公主那份明發遼境的告示吧?”掌櫃輕輕拍了拍包裹,問。


    梁正英點頭,“是,這裏有二十份告示,公主有令,想請掌櫃幫忙,把這二十份告示都送入上京。”


    “我說呢,公主這次怎會突然遍發明詔,一下遣萬名鐵騎冒雨出城,做這好大手筆。”掌櫃笑了起來,“其餘州城也就罷了,守將就算偏向拓拔戰,也不敢明目張膽的阻止幽州軍入城張貼告示,可那上京城卻是黑甲重地,即便遣死士入城,也是不易,原來還是打著要我燕雲樓幫忙的主意。”


    “正是,這一次,又要煩勞掌櫃伸手了。”梁正英客氣的笑笑,“當日玄遠先生允諾殿下,願為殿下盡力效勞,這些時日,得燕雲樓相助實是良多。”


    “伸手嗎?”掌櫃伸出手,放在眼前看了看,卻把那包裹往梁正英麵前一推,“梁正英,既是盟友,舉手之勞,我們當然得效勞,不過你家殿下也太看得起我了,幾次開口,都讓我燕雲樓上下一陣忙碌。上次你那位公主向玄遠先生索要一萬麵四十斤重的狼牙盾,還全要以精鐵打製,厚三指,大需如磨盤,外層再包熟銅,又要兩月之內送上,公主開金口容易,可我們為湊這一萬麵狼牙盾,真真是傷筋動骨,這些日子,我為籌這一萬麵狼牙盾早忙得焦頭爛額,這送書上京的事,怕是擔當不起了。”


    “掌櫃太謙虛了,燕雲樓背後有玄遠先生這中原大商支撐,隻是一些軍械,哪談得上辛苦。”梁正英此時的微笑卻是發於心底,公主交代過他,對於玄遠留在幽州的暗樁麵子上要禮敬,骨子裏卻要留上三分心,而且每次交於他們的任務也要頗有難度,卻又勉強是他們力所能及,使玄遠疲於應付,無暇在幽州城內根基更深,上次交代要那一萬麵狼牙盾時,隻看掌當時櫃擠成一團的胖臉,就知他們定會好一陣辛苦。


    “我們幾次見麵,也算稔熟,敷衍客套話就不必說了。”梁正英正色道:“此事事關重大,對於日後更是大有益處,還要煩請掌櫃盡力,切勿推托。”


    “我也知道事關重大,我這酒樓前不就貼著張一樣的告示嗎?”掌櫃還是苦笑,“這告示真要能貼進了上京城,對於日後之事,確實助益良多,不過…”


    “怎麽,掌櫃不能辦妥此事?”梁正英心裏一沉,他當然清楚把這二十份告示送入上京的凶險,如果這掌櫃真的力有不逮,他也不會意外,但這告示若真不能送入上京,對於耶律明凰的謀劃卻會大有阻礙。


    掌櫃神色凝重的看著包裹,好一陣才從嘴裏迸出兩個字,“勉強。”


    “是勉強,不是不能。”梁正英心裏一鬆,又一正神色,拱手道:“掌櫃既知此事重大,還請費心一為。”


    “隻是費心,也就罷了,隻是…”掌櫃苦澀一笑,隨即默不出聲。


    他身後的那名店夥卻忽然開口道:“梁大人,要把這二十份告示送入上京城,那我們在上京城內的幾處根基,隻怕就此毀於一旦。”


    梁正英聞言一窒,旋即硬下心道,“既要成事,難免代價,便是玄遠先生,也不會奢望滴血不留,便能獲取日後大勝吧。”


    那店夥麵色一沉,“梁大人說的輕鬆,可流血的卻都是我家之人。”


    “已然結盟,又何必再分你我,見外了。”梁正英不疾不徐的說道:“這位兄弟,你方才入此暗室,悄無聲息,身手想必不俗,若你肯親自走上一遭,上京城不見得就是龍潭虎穴。”


    “梁大人,你未免小覷了黑甲騎軍,上京城不是龍潭虎穴,卻是蹈死之地。”店夥冷冷一笑,不等梁正英開口,又傲然道:“這一次,我當然會親自去,我說的流血,也正是流我的血。”


    梁正英又是一窒,但這店夥語氣雖傲,卻不容輕視,再看這店夥,默然半晌,梁正英忽然長身而起,向店夥肅然一禮,“有勞,梁某無求,惟願壯士此次能安然而回。”頓了頓,又道:“敢問壯士姓名,萬一有不忍言事,梁某必當長記壯士之名。”


    店夥看了他一眼,神色柔和下來,緩緩點頭,“已然結盟,何必見外。”他不曾自報姓名,說的也正是之前梁正英所說之言,卻少了針鋒相對的口吻。


    “中原果多義士。”梁正英長歎。


    “梁大人客氣了。”掌櫃開口道,“若公主這份詔書一朝遍示遼境,我想遼國之內也會有許多義士,說回來,這份詔書真是不俗,字句也就罷了,但這心思卻是用巧了。”


    掌櫃嘖嘖讚著,從包裹裏取出一份詔書,點指道:“這詔書的前半段不如說是一篇詳盡異常的戰報,從智王兵臨順州始,連場惡戰,全都繪聲繪色而寫,尤其在寫到羌王和他那些族人的奮力抵抗時,更是栩栩如生,使得羌王塗裏琛,羌後月歌,羌子塔虎幾人的形象躍然紙上,使觀者在如感身臨其境時,對羌人一族的勇敢和頑強油然生敬,然後筆鋒一轉,一段哀惋悼文,寫下公主對羌族的推許崇敬,添成一道罪己詔,戰雖勝,責己如敗,泣傷異族之滅,感歎亂世岌岌,最後公主還包攬了所有出征將士的罪過,隻罰護龍智一人,這一段罪己自責,不但讓人生不出半點責怪公主的心思,反令人由此深敬公主的深明大義,悲天憫人。梁大人,難道你不覺得,公主這份心機深了點嗎?”


    梁正英神色略變,深深看了掌櫃一眼,暗驚自己一直小覷了此人,這模樣富態的掌櫃,不但來曆不淺,閱曆也極深沉,他定了定神,臉上故意露出一絲不悅道:“公主感懷羌族義烈,徹夜難眠,連夜提筆起詔,字字發自肺腑,掌櫃,難道你以為公主是在以煽情博取人心?”


    “不敢,不敢。”掌櫃笑笑,“我隻是有些好奇,公主為什麽要把智王與羌族的一戰寫得這般詳盡,難道她不知道,這樣一寫,會令世人對智王的殘忍大為菲薄?難道公主心裏,對大義二字的看重,真的可以超越於對智王的情意?一個女兒家,能做到這點,殊為不易啊?”


    “公主隻是闡明實情。”梁正英忽覺嗓中發幹,解釋道:“這一次,公主確實對智王很失望,所以才會明發詔書斥責。”


    “哦?”掌櫃似乎並不滿意梁正英的解釋,顧自道:“其實我那一點好奇,在看到公主怒斥拓拔戰喪心病狂時便恍然醒悟,為什麽公主要把智王和羌族的一戰詳盡而寫?為什麽公主要對羌族的結局這般痛惜?為什麽公主又要故意把智王擺在一個將要令人憎,令人懼的位子?原來,這是要以羌族的壯烈殤亡為引,把所有矛頭指向拓拔戰,再借智王的殘忍滅族揭露出拓拔戰的幕後毒計,世人對羌族敬上一分,就會對拓拔戰更恨上一分,而公主對羌人的哀悼,其實也是為凸顯拓拔戰的用心險惡,這一來,人人都會把拓拔戰視為亂世之源,這就是公主的目的所在,是嗎?”


    不等梁正英開口,掌櫃又繼續道,“拓拔戰的計策是想使羌族與公主兩敗俱傷,可有了智王這一擅自出征,真正兩敗的人卻成了智王和拓拔戰,梁大人,你也是聰明人,聽我說到這地步,難道你還不品不出公主的玲瓏心思嗎?”


    “我覺得這詔書裏還有一層心思。”許久未開口的那名店夥淡淡接道:“遼國公主把護龍智與羌族的一戰寫得這般詳盡,看似是責怪智的殘忍,其實也是在點醒一些搖擺不定的人,智隻憑一萬騎軍便把七萬羌族逼到滅族境地,而幽州共有五萬軍甲,以智的不擇手段和百般計謀出手,誰還敢確定,擁二十三萬黑甲騎軍的拓拔戰還能再立於不敗之地?”


    “拓拔戰手中好象已不足二十三萬黑甲了吧?”掌櫃點了點詔書,笑笑道:“公主在詔書上麵不是還有這一句嗎?兩敗黑甲,挫敵鋒於正銳,恫敵威於狂妄!不敗黑甲已然兩敗,嘖嘖,幽州軍的實力,還真是讓人不敢低估啊!”


    “再加上詔書後半段這檄文般的聲討,端的是蕩氣回腸,震發聾聵,羞盡須眉。”店夥冷冷笑道:“遼疆內但凡有點血性的男子,看到這一段,又怎能不動容?”


    “所以說,公主這心思,嘖嘖…”掌櫃搖頭晃腦的讚道:“真的隻能以深不可測來形容,這一紙詔書,能給她帶來的好處,實在是太多,難怪非要借我們之手,把這些詔書送入上京,供上京子民觀瞻。”


    聽著掌櫃和店夥一搭一檔的說話,梁正英似是插不上口般一言不發,初時麵色還有些起伏,但聽得幾句,他的神色忽然又安穩下來,待得兩人說完,他才看向兩人,平靜如水的輕輕問了一句,“我們是盟友,對嗎?”


    這一次,卻輪到了掌櫃和店夥二人向他深深注視,亦是半晌無言。


    “一直以為,我對這燕雲樓上下算得上是禮敬重視,這原也是公主的吩咐。今日才知,原來我一直小覷了幾位。”梁正英向著二人一笑,“燕雲樓內藏龍臥虎,以兩位的才幹心術,其實足可嘯傲天下任何一方,屈居於此,實在是埋沒人才。”


    “怎麽,梁大人莫非想替公主招攬我二人?”掌櫃微笑,卻因摸不透梁正英的心思而笑得有幾分勉強,。


    “就算要招攬,也需公主定奪,越俎代皰的事情我不會去做。”梁正英緩緩起身,安然道:“二位今日算是在我麵前好好炫耀了一番見識,可惜我生性愚魯,對兩位的見解著實不敢認同,不過,也正因此,卻令我對玄遠先生的實力又有了更高的估計,我想今日之後,我會提醒公主,對玄遠先生這位盟友更為借重。”


    含笑間,梁正英把包裹推至掌櫃麵前,“有些事情,能看能說,有些事情,隻能看不能說,還有些事情,不但不能說,也不能想,我的意思,二位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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