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趙良臣望著那些羌人,無言可說,該說什麽呢?還能說什麽呢?他暗罵自己愚蠢,已是死敵,連勸降的必要也無,可真要喝令部下發起一次一麵倒的衝鋒,趙良臣又發現自己開不了口,隻這點羌人,就算全滅,也不算是功勞吧?他想以此來當猶豫的借口,心裏偏又清楚,使他猶豫的並不是這個原因。【 】


    難道我也有婦人之仁嗎?還是當著部下的麵?他恨不得狠狠在自己臉上抽上兩個耳光,卻又隱隱覺得,就算自己喝令衝鋒,部下們大概也會照樣猶豫不前。


    幾名羌族小孩不知道這些遼軍為什麽會楞著不動,可他們不會忘記,喊殺衝天的平原上,無數族人在鐵騎前倒下,燒紅土坡的烈焰中,許多長輩化為焦屍。


    所以,小孩們緊繃著臉,緊握著刀,一雙雙稚氣的眼睛裏流露著不可掩飾的緊張和慌亂,腳下卻象曾在坡腰上堅守的那些大人一樣,一步不退。


    趙良臣等人看出了孩子們身上那矛盾的緊張和堅毅,愈發沒了主張。


    那名羌族老人不願苟縮在孩子身後,他輕輕拍了拍擋在身前兩個小孩的腦袋,又從一名個子最小的孩子手中接過匕首,站於六名孩子之前,仰起頭,沉喝道:“遼將,楞什麽呢?不敢動手?難道還怕了我羌人,想多等些援軍過來再動手不成?”


    “你們…”趙良臣嘴動了動,還是說不出話, 這些羌人究竟是怎麽了?老老小小,明知是死,連一句求饒服軟的話都無,硬氣得讓人無可奈何。


    “遼將,你還在等什麽?是不是看見我們這幾個老少,不知道該怎麽做了?要是想等我羌人求饒服軟,你這輩子大概是等不到了?你們那個智王,夠毒夠狠,怎麽就教出你這樣的部下?”羌族老人也懶得去問這遼將的名字,即使自己片刻後就要死在此人手中,見趙良臣無語,又喝道:“是條漢子就動手!一點憐憫,我羌人不需要,束手待斃,我羌人也不會做!死得其所,才是我羌族本分!”


    “真是幫強驢!”聽著這老人的剛烈話語,趙良臣下意識的抬了抬手中鋼槍,可心裏連半分殺氣都提不起來,坐在馬背上的身子僵硬不動,他的部下也都裹蹄不前。


    羌族老人已回過頭,看向了那六個孩子,板如生鐵的臉上露出笑容,就象是看著自己的骨肉子孫,他自己的兒孫已於此滅族大難中死去,但在此時,老人無疑把這些孩子都當成了自己的兒孫,同族同根,同朔一源,原是如此。


    老人的手從幾個孩子的腦袋上一個個摸了過去,孩子們也還報以天真的微笑,老人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又轉頭向趙良臣等人看去,但他顯然已不肯再給這些遼軍猶豫的時光,他哼了一聲,向趙良臣等人迎麵走去。


    手中,匕首高舉。


    “你想幹什麽?”趙良臣驚問。


    老人沒有理會他,徑直向這一列遼軍走去,渾濁的眼睛隨著步履漸漸清亮,看向遼軍的目光裏也沒有太多的仇恨,隻是用這步伐表達著一種決然之態,一種螳臂當車,寧死不辱的倔,一種吾族可亡,尊嚴不喪的硬。


    這是他這樣的羌族老人,能為自己的部族做的最後一件事。


    “老羌漢,你想死嗎?”趙良臣急聲大喝,才發現自己的恐嚇對那老人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老人冷冷看著他,挺直胸膛,腳下不停,口中忽然發出一聲沉渾的吟唱,“天地不古,羌人不辱!若將羌侮,濺血步步!”


    聽到老人的歌聲,那六名小孩臉上的緊張一下子消失了,這曲調他們聽過,這是本族流傳千百年的一曲古歌,這是他們這一部族,曆來傳唱的一曲族歌。


    這是千年,百年,遷徙中,磨難中,漫漫黃沙中,烈烈酷日下,如幕蒼穹裏,族人們把臂挽手,向著天和地的不公,高聲對唱的一種豪壯。


    天本不公,地本無理,然,人有壯誌——可當歌!


    “我有長戈,可捍親族!我有長刀,可當萬夫!”


    六個小孩稚嫩的聲音隨之起歌,他們的年紀還很小,並不太懂得歌詞曲意,但他們覺得,此時此刻,用胸臆間最大的力氣將這一字一句喊亮,肯定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因為對麵那些遼軍的臉色,都在這一字一句的震撼下變得蒼白。


    “黃沙在天,羌人在路,大風摧折,一步一行!”


    “難有窮盡,家園在彼,路遠途遙,一生踏行!”


    以前,都是大人們在唱這族歌,可孩子們也喜歡聽,喜歡唱這曲歌,因為這是他們羌族在這世間種種磨難中的狠狠掙紮。


    “我歌我笑,駝鈴馬鳴,我哭我淚,青山綠水!”


    “災兮劫兮,不過一步,天兮地兮,何必垂憐!”


    太過年輕的聲音,從已無可能在鐵騎下活過今夜的稚氣胸膛中唱出,喊亮的,唱響的,卻無半點末路凋零之色。


    “羌人有親,長路同伴,羌人有族,呼嘯戈壁!”


    “茫茫蒼土,葬我羌軀!刹刹羌風,當吹千古!”


    孩子們的歌聲越來越響,壯士般嘹亮。


    孩子們的步伐越來越鏗鏘,歸家般無畏。


    風忽然大了起來,嗚嗚咽咽的風聲,將歌聲送到了土坡四方,然後,土坡的四方八麵,又都有一陣陣歌聲隨風傳來,一和一伴,唱遍黑夜。


    “看來埋伏各麵的其餘兄弟,也各自遇到了羌人。”趙良臣苦笑,這個隻想功利的男子,這時卻惟有在歌聲中悵然苦笑搖頭,“想來,大家也隻得和我一般苦笑吧?”


    很多事情忽在趙良臣心裏恍然,為什麽開戰之前,那位甚對自己脾胃,冷酷深沉的智王遲遲不願下狠手,為什麽那位氣勢洶洶想要複仇的副將池長空會在勝利在望時突然心軟,甚至不惜在智王馬前自繳配刀。


    這一仗算得是大勝,可是,就象池長空,若海,窟哥成賢這幾人一樣,趙良臣也於此時捫心質疑,這一仗打下來,究竟是得是失?是勝是敗?


    他不知道。


    高歌長起,孩子們簇擁著老人,已離他們越來越近,近得似已可用胸膛迎向趙良臣的手中長槍,而那歌聲,也已彌漫於黃土坡下。


    “要的,隻是死得其所嗎?”趙良臣苦笑未止,卻知道,自己再不能猶豫,今夜,今時,他必須正麵而對這七名死誌已存的羌人。


    手中長槍似乎有千鈞之重,要使盡全身力氣才能勉強指向步步逼來的歌聲,苦笑從趙良臣臉上硬生生抹去,不能給你們生路,不該給你們憐憫,那麽,就讓你們死得其所吧!這是我,唯一能給予你們的敬意!


    他長吸了一口氣,肅然目視前方,目光所及,槍鋒所指,雖是寥寥老少,但他麵容間浮現的卻是此生最由衷的肅容,這是如臨大敵的正色,如戰強者的莊重,如對天地的嚴謹,還有,如視勁敵的敬意。


    雖是一次躍馬便可擊潰的老幼,但趙良臣覺得,這些老幼,絕對當得起這份正視。


    “弟兄們!”趙良臣探臂挺槍,麵容肅然得仿佛要衝入千軍萬馬之中,縱聲大喝:“迎敵!”


    便是寥寥老弱,卻有如此氣勢,當可稱敵!當須迎!


    “迎敵!”沒有人覺得這如臨大敵的嚴肅乃是荒謬荒唐,似乎一下生成的默契,十人陣中每一名軍士都高舉兵刃,正容向前。


    “迎敵!”


    枕戈待戰的號令,在黑幕中振起,與其說是軍令,卻更象是對大風高歌的認同。


    “迎敵!”


    同樣的喝令,在土坡四麵響起,遙遙呼應,想來,也有許多埋伏鐵騎同在此刻正容,發起對即將滅亡的民族最後一次衝鋒,喝令聲中的莊嚴起於風中,這一戰,不存殺心,惟有肅然。


    他們是軍甲,亦是男兒,所以,他們知道,該用什麽方式向對手表達自己心中的敬意。


    孩子們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忽閃忽閃的目光變得比皎潔月色更為明亮,因為他們聽出了喝令中沒有絲毫掩飾的正視和尊敬,這是他們羌族一直渴望能從別人眼中得到的尊敬,孩子們臉上乍起歡顏,他們歡笑著,跟在老人身後,百戰勇士般踏步上前,用年輕卻僅剩的彈指生命大聲高歌,撲向麵前鐵騎。


    “天地不古,羌人不辱!若將羌侮,濺血步步!”


    老人理所當然的第一個倒下,好似這老朽之軀毫不足惜,他用自己的身軀為孩子們擋住了第一次衝鋒,長槍入體的痛苦也隻在他臉上帶出淡淡的笑容,在他身後,歌聲未停。


    “難有窮盡,家園在彼,路遠途遙,一生踏行!”


    小孩們對並列成排的長槍視若無睹,一個接著一個,仿佛終於看見了追隨著族長尋找千萬裏的家園彼岸,大步踏行,一個孩子倒下,又一個孩子邁步上前。


    “我歌我笑,駝鈴馬鳴,我哭我淚,青山綠水!”


    孩子們一遍又一遍的唱著,手臂高高揮舞,似是在向已等於前路中的族人招手呼喚,他們大聲的笑,大聲的唱,在遼軍眼中呈現出此生未見的歡然赴死,誰也不知,這是天真使然,還是天性不屈?


    “茫茫蒼土,葬我羌軀!刹刹羌風,當吹千古…”


    最後一個小孩跌撞著腳步,撲倒在小夥伴身上,笑顏天真,似乎這不過是一次玩耍中的摔倒。


    這一支十人陣的軍士緩緩勒住坐騎,又小心翼翼的從地上的幾具屍首旁繞開,一次短短的衝刺,卻好象是一場曠時持久的長戰,每一名軍士在馬背上的樣子都好象疲憊的隨時要倒下來,軍士們神色木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又將目光呆呆的停留在那幾具屍首上。


    歌聲已停,然嵌入嗚咽風中的餘韻仍舊未止,回蕩在遼軍耳中,久久不息。


    “啪啪!”忽聽得兩聲耳光脆響,幾名軍士抬頭看去,隻見陣首趙良臣的手剛從自己臉上移開,雙頰紅腫,滿臉苦澀,“如果,這便是代價,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必出人頭地了…”


    長長苦笑著,趙良臣從馬背上滾落,跌坐在地,神情頹喪已極。


    風漸止,漸停,然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智王,歌聲停了。”土坡正麵,張礪低聲道,“塗裏琛,已經好久沒現身了。”


    “我知道。”當歌聲隱約而現時,坡上獨立的塗裏琛忽然返身走回坡頂,而智就長立在坡下,仰首而望,智靜靜聽著這歌聲漸起,漸響,漸伏,漸幽,直至無聲。


    而在歌起時,坡頂深處,似也一個聲音在低低同唱,一字一句,一遍一遍,隨之起伏,輕幽。


    “他是在為他的族人送別,這點時光,我不吝嗇給他。”智自語了一句,算是在回答張礪的問話,便向坡上走去,“該了結了。”又是一聲自語,卻不知是說與誰聽。


    走了幾步,智低下頭,仔細的拂拭著衣裳,似是想要拂去衣裳上麵的斑斑血漬,看他的動作,倒有幾分象是常人赴約作客前欲先行整理幹淨衣裳一般,但這枯竭血漬又怎會一拂而去,拂了幾下,智停下手,不再徒勞,信步登坡。


    窟哥成賢和張礪對視一眼,邁步跟隨在後,另有一隊軍士也忙跟上,智沒有阻止,也沒有招呼任何人先上坡查探,一個人慢慢在前居中走著,走至坡頂邊沿時,智略停了停,低聲吩咐,“在這裏等。”


    然後,他獨自走入坡頂。


    步入坡頂,一裏方圓之地,已是瘡痍劫餘,第一眼望去,便是令人驚駭的焦土屍首,屍伏焦土,焦土遍屍,坡頂正中,一條大漢懷抱著一個昏迷過去的女子,席地而坐,除此之外,滿坡滿目,生機全無。


    看著這景象,即使明知坡上會有一番慘狀,而且這慘狀還是自己一手造成,智的麵色還是在瞬間蒼白,好一陣才定住心神,把目光從遍地屍首間強行移開,默默的看向那名席地而坐的大漢,又慢慢的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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