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個時辰,堂上情形卻是大變。


    莊希從開始的咄咄逼人,到後來秦鍾暈倒時的心中一鬆,再到被點出八字錯誤時的錯愕驚訝,最後瞧著賈珍大勢已去,那剛剛威嚇秦鍾時的勇氣卻是漸漸消退,背信棄義、忘恩負義,剛剛這些曾經添加在秦業身上的詞,怕是要幾倍還於他。


    隻是,莊希微微抬起了頭。


    賈珍吐了血,身子正是虛弱,剛剛的聲音並不大,但在莊希耳中,卻如同天雷乍響,無比清晰。賈珍要將婚書的事情推於他身上,那麽,他變成了個為了迎合勳貴而出賣朋友的徹徹底底的小人。


    他的眼睛恰好與賈珍相對,賈珍臉色蒼白,胸前還有剛才吐出的血沫,他嘴唇微微開合了一下,仿若隻是隨意呼吸,但莊希知道,那是一個字——伯。他的大兒子,嫡子伯書,還握在賈珍手中。


    想到這裏,莊希終是認了命,撲騰一聲跪在了地上。


    賈珍和王子騰不由心中一鬆,王子騰鬆開了握緊的驚堂木,賈珍整個人靠在了椅背上,這案子算是有了著落。


    隻聽莊希說道,“是我一時屎糊了心思,瞞了兩家,做了這婚書。”


    王子騰追問,“卻是為何?”


    那莊希既然敢替賈珍認下罪名,卻也怕賈珍不遵守約定,想了想道,“先是榮國府王夫人托了內子傳話,讓我去好友秦業家說合這樁婚事。”好友一詞一出,秦鍾便衝著他呸了一聲,也不說話,隻是冷眼瞧他。


    那王子騰卻當沒看見,莊希知道自己最對不住秦業,並不在意,隻接著說,“我的大兒莊伯書卻在賈珍的故舊手下做事,我思量這卻是個好機會,便對此事分外上心。卻不想秦業竟無論如何也不答應,我怕失了討好寧國府的機會,因知道秦業在開元寺替一雙子女點了長明燈,便買通了和尚問了八字,直說秦業同意了,先是送了八字,又偽造了婚書,交給了賈珍。”


    “如此說來,一切都是你從中間挑唆,寧國府和秦府根本不知此事?”王子騰接著追問。


    莊希抬頭看了看王子騰,瞧著王子騰竟微微的衝他點了點頭,便終是下了狠心,道,“是,一切都是我在其中挑唆,我想著那秦可卿不過養女,我與秦業那麽多年的交情,這寧國府又是個好人家,事到頭上,秦業自不敢與寧國府作對,自會將女兒嫁過去。誰料到,秦業竟是烈性如此,寧國府也不知中間蹊蹺,隻當秦家悔婚,便在秦府門口鬧了起來。”


    這番說法聽著竟是嚴絲合縫,沒一處不合理的地方。怕是連秦鍾都挑不出其中錯誤——若非莊希在其中作梗,為何寧國府卻是娶定了秦家的養女呢!


    秦鍾如此,這堂上堂下眾人自然也是如此。杜昇看向秦鍾,如今賈珍被秦鍾氣的吐了血,婚事也如秦鍾所願,與寧國府撇清了幹係,這官司,雖沒將寧國府拉下馬,卻也讓秦鍾逼得他丟盔卸甲,扔出了莊希做替死鬼,秦鍾算是贏了。


    隻希望秦鍾懂得見好就收,別緊扯著寧國府不放。勳貴盤亙於朝堂這麽多年,樹大根深,豈是一個小孩,一個小案子能夠撼動的?


    所有思慮不過轉瞬之間,此時王子騰聽了莊希的供詞,怒拍驚堂木,道,“大膽莊希,竟為了一己私利賣友求榮,你為友背信棄義,為臣汙蔑同僚,為人忘恩負義、你可認罪?”


    莊希隻覺得自己嗓子幹澀,剛剛說話還是如此順暢,此時那兩個字竟是怎麽也吐不出,這一張嘴,便是由官身變罪囚,他這才想起來,他家中還有妻子,還有個兒子,隻是卻顧不了了,他終是點了點頭,道,“認罪。”


    此時,在衙門口不遠處,剛剛還在施針的陳嘉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那裏,對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說道,“他認了。”


    說完這句話,陳嘉便信步走開,而那少年則臉色煞白,猶豫了一刹那後,他摁著自己的胸口,終是抬起了腿,向著步兵衙門口走去。


    此時,王子騰正道,“賈、秦兩家婚事不成立,莊希暫且收監,本官自會上奏,一切當由聖上裁定。”


    這本就是聖上發落的案子,自然要向聖上稟明情況。秦鍾、賈珍兩人並無不可,那莊希則是自認罪起,一直麵無表情。當即便有衙役上來,壓著莊秦返回監牢,卻不想,此時有個少年,竟衝進了大堂,喊道,“冤枉,冤枉!”


    莊希與他碰了個對臉,將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不由神色大變,“季書?你來這裏作甚!”


    那少年正是莊希的二子莊季書,是莊希與繼室所生,平日裏最是靦腆,除了讀書不做他事。此時的莊季書臉上帶著絕望與憤恨,衝著莊希道,“爹爹就這麽認了嗎?為了大哥不出意外,甘願做階下囚,那我呢,苦讀了十年寒窗的我呢!罪囚之子,一律不得參加科考,爹爹真的偏心於此嗎?”


    那莊希被問得啞然,而本就準備散了的閑漢們又聚在了一起,瞧著堂上的鬧劇。王子騰不願多事,便使了眼色讓衙役將莊希趕快帶走,卻沒想到,莊季書壓抑多年,指望著從科考晉身,如今卻夢想成空,如何願意!


    卻見他拖住了莊希的衣袖,哭道,“爹爹,兒子求求你,別認行不行?爹爹,兒子就求你這一次!”


    眼前小兒淚眼朦朧,莊希怎能不疼?隻是人心有杆稱,他因與原配青梅竹馬,早就偏向了大兒子,此時隻得歎道,“是我做錯了。”


    這一句話如驚雷一般,讓那莊季書鬆開了莊希的袖子,秦鍾就站在一旁,瞧著他臉上時而憤恨,時而不甘,竟生生讓本來清秀的五官扭曲了起來。此事正是他托了陳嘉一手操辦,秦業與莊希相熟,自然秦鍾也識得莊季書,也聽說過他與他娘並不受寵的閑話。


    此次事情,莊希肯如此聽話,甚至出賣朋友,必有把柄在賈珍手中。秦鍾知道莊季書一直苦讀,是想著靠科舉晉身,以後可以支撐門戶,贍養母親。若是莊希成了罪囚,他的願望則一切成空。


    陳嘉在學堂巧遇莊季書,說了上麵一番話。莊季書隻當閑話,並未回應。隻是在昨日下午,莊季書卻到了陳一堂,問陳嘉寧國府是不是輸定了,陳嘉給了肯定回答。莊季書滿麵失落之色,匆匆離開。


    秦鍾猜測莊季書知道了些什麽,隻是他不便出麵,便讓陳嘉今日再探探,看是否能說定莊季書。卻不想,他今日竟真的出現在大堂之上。


    眼見莊希被人帶著即將走出大堂,卻聽得那莊季書說道,“學生莊季書狀告寧國府賈家,以學生之兄莊伯書的性命相威逼,迫我爹爹代人服罪。”


    這一句話卻驚起千層浪!


    王子騰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杜昇手中的扇子也落到了地上,那莊希猛然回頭,吼道,“孽子,你敢!”


    莊季書冷笑道,“爹爹能為了大哥置我與母親不顧,我為何要替人遭罪?”接著,他又說出來婚書來源的第三個版本,“當日榮國府王夫人托了我母親遞話於爹爹,說寧國府宗子賈蓉要求娶秦業獨女秦可卿。我爹爹應了下來,可秦業並未答應,隻是說要商議。幾日後,賈蓉被綁,受了重傷,不知為何,賴升竟是拿了秦可卿的八字來,說是寧國府要秦可卿衝喜,讓我爹爹上門催親。”


    “我們家與秦家乃是通家之好,爹爹自然不願。那賴升便拿了樣東西出來,卻是我哥哥自幼佩戴的一塊玉佩和一封書信,上麵隻有寥寥幾行字,隻說如今自己在王將軍手下,得了重用。那賴升便道此時邊疆不寧,饒不得什麽時候人便沒了。我爹爹拿著我那哥哥當命根子,才肯就範。”


    王將軍自然跟王子騰脫不了幹係,他不便開口,倒是杜昇說道,“一封家信卻不能證明什麽。”


    隻聽那莊季書回道,“若是普通的家信自然沒什麽,可爹爹喜歡與我哥哥玩那拚字遊戲,那封信別人看不出端倪,若是按照那拚字之法,卻恰恰能讀出賈家困我四字,想必爹爹也是讀了出來,才將這封信小心藏了起來,以備做證據。卻不想,我當年為了博得爹爹喜歡,也是仔細學了那方法的。”說罷,他自嘲一聲,“隻是,爹爹從不知道罷了。”


    接著,莊季書便從胸口的衣服中將書信拿出來,接著道,“賈、秦兩家婚事,乃賈家一手謀劃,非莊希所做,學生求大人明察秋毫,還我爹爹清白!”


    這卻成了案中案,與秦鍾沒了關係,杜昇自不會插手,而那王子騰則需要時間給寧國府應對,這案子便成了押後再審。


    無案一身輕,秦鍾一朝出了步兵衙門,便狠狠地吐了口氣,暗道,這地方,他卻是再也不想來了,還是留給寧國府和莊家狗咬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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