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骷髏一步一步走出陣法,他走得很慢,一點一點兒蝸牛似的往外挪。


    越靠近,小叔叔身上那煞氣越濃,好似比青麵獠牙更可怕,明明他身後沒有青河那樣猙獰的黑氣和劍影,可是那種凶煞之氣卻從他骨子裏透出來,好似還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氣,那味道讓他渾身骨頭都不舒服,就好像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更加沉重粘稠了。


    小骷髏覺得自己腿軟,下頜骨都哢噠噠地響。他步子邁得更小了,就好似踩著小碎步似的。


    秦江瀾臉上笑容漸漸凝滯,他眼神本就有些陰鬱,此時眉心微微攏起,哪怕目光並不懾人,也讓小骷髏覺得頭皮發麻,甚至伸手撓了兩下頭蓋骨。


    “悟兒,你怕我?”秦江瀾眸子本就暗沉,說話的時候好像黯然無光,一雙眼睛不複往日清澈。他聲音很輕很低,顯得有些失落。


    小骷髏稍稍一愣,他也老實,動作僵硬地點了點頭。


    看到小叔叔神情落寞地低下頭,小骷髏一咬牙,噠噠噠地小跑幾步,在小叔叔身邊坐下,將手裏的替身草人放到他眼皮底下給他看,“喏,小叔叔你看,這是小姐姐給你的。”


    那是個高階替身草人。蘇竹漪擔心他麽,怕他在這裏遇到危險?僅僅一個草人,就將秦江瀾身上的戾氣都揉散了幾分。他看著小骷髏,眸子裏都有了光。


    小骷髏接著又低頭在破破爛爛的小蝴蝶裏掏了掏,把束發的玉簪子拿出來,“小姐姐說頭發上不要綁綠絲帶了,這是她親手雕刻的喲。”


    把玉簪遞給小叔叔後,小骷髏又把自己做的衣服給拿了出來,“這是小姐姐選的布,我縫的衣服,你快試試合身不?”


    挨著小叔叔,哪怕還隔了一尺遠的距離,小骷髏還是覺得自己骨頭都快被凍僵了。


    他說話的時候上下牙齒磨得咯吱咯吱響,渾身的骨頭也在顫,發出哢哢哢的聲音,若不是蠶絲裹著,小骷髏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散架了。然而即便很害怕,他依舊沒挪遠,還是挨在小叔叔身邊,怯怯地問:“小叔叔你是哪兒不舒服嗎?”


    “我好想你。”


    “小姐姐她也想你。”


    秦江瀾一手緊握玉簪,另外隻手伸出,想像從前一樣摸摸小骷髏的頭,但他的手在靠近小骷髏的時候又縮了回去,接著把手裏的麵人直接遞到了他手中。


    他上次跟蘇竹漪用天涯咫尺通話後直接昏迷了,蘇醒過後都不知道過了多久。


    畢竟,這個世界裏的時間本身就是詭異的。而他發現,昏迷的那幾天,興許是元神受損陷入昏睡,他遺忘了很多記憶。所以在那之後,他不敢輕易在施展天涯咫尺了。


    後來因為躲在靈氣荒蕪沒有什麽生靈的區域,修為進階緩慢多了,記憶流逝卻依然沒有減緩多少,他遺忘得越來越多,心中的慌亂也越來越大。他的人生原本好是一幅畫,現在卻又人將畫一點兒一點兒擦去,如今,人生經曆好似隻剩下了一半。


    他迫切地想離開這裏,他想,既然呆在有生靈的地方,那些生靈會汲取他的生氣,那他把他們殺了不就好了?


    這個念頭生出之後,就無法從腦海之中抹去了。


    他忍耐許久。


    最終,還是沒忍住。上輩子,他背著天下人,救了噬心妖女,把她藏在了望天樹上。


    上輩子,他明明可以渡劫飛升,卻依舊放棄了大道。


    紅塵情愛才是他渡不過的劫。


    那個妖女,或許從初次相遇,就成了他的道。


    秦江瀾殺了人。


    他修了魔道。


    他的修為已經到了元嬰期大圓滿,自覺比前世還要強上一點兒,可他依舊出不去,甚至他都沒有引來雷劫。他想,是不是因為他屬於這裏,他把自己祭了流光鏡,所以會緩緩變成鏡子裏的一部分,這裏是鏡子裏,本身流光鏡就是違背天道規則的產物,所以,已經屬於流光鏡一部分的他怎麽可能引來天劫呢?


    沒有天劫,他怎麽渡劫?


    不能渡劫,如何越界?


    他讓她等他。


    他說他很快就能出去了。哪曉得,結果會變成這樣。


    甚至,他都不敢再次施展天涯咫尺告訴她。因為他害怕再次昏迷,害怕再醒來的時候,記憶遺失得更多,到最後,望天樹上的六百年都化作青煙,他最後會記得的,可能就是流光鏡裏認識的小骷髏了吧。


    於是,他叫來了悟兒。


    他想把以前他們之間的故事都講給悟兒聽。


    哪怕最後,隻記得悟兒了,也能由悟兒講給那時候的他聽,他想,他會記得更久一點,哪怕多一天,也好。


    隻是他入了魔道,殺了那麽多真靈界的生靈。


    悟兒也怕他了呢。


    將手中的麵人遞給了悟兒,秦江瀾沒有說話,而是將玉簪握在手裏,輕輕撫摸上麵的每一道花紋,手指摩擦著那個名字,一點一點的反複摸索,好似想把那個名字鐫刻在心上。


    旁邊小骷髏看著手裏的麵人,又看了一眼小叔叔,他也不抖了,好像也不怎麽怕了,湊過去緊緊挨著他,說:“你怎麽隻看小姐姐的玉簪啊,你也看看我的呀?”


    “我縫了好久,好繡了好多花呢小叔叔。”


    他把衣服扒開,指著上麵繡的圖案問:“好看嗎?”


    衣袍上繡了大片的花,上麵還有很多小人兒,有男有女,紅衣服的小人兒是蘇竹漪,她身邊圍了好幾個男人……


    就好似前世的她一樣。


    秦江瀾:“……”


    心頭好似有戾氣生起,拳頭驟然捏緊,左手牢牢捏著的玉簪都鬆開了,順著膝上落到草地上他都未曾發覺。


    然許久之後,心尖兒上的刺痛,擰緊的繩結,都化作了唇邊一絲歎息。他感覺左手手心空落落的,連忙去拿,臉上再鎮定也不能掩飾心中慌亂,還有那胸中翻騰的戾氣。等到握著那玉簪,秦江瀾才稍稍定下心神,卻又覺得,玉簪好似有些不對。


    就聽小骷髏可憐巴巴地道:“小叔叔,你抓疼我了。”


    他稍稍錯愕,啞然失笑。


    剛剛握住的哪裏是什麽玉簪,分明是小骷髏的手指骨……


    他真是,入了魔怔了。


    隻是幾個人而已,還未確定到底是什麽人什麽關係,他都好似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情緒一般,果然是入了魔道。


    輕念靜心咒,卻再也無法靜心了。


    “悟兒。”


    “恩?”


    “我講小姐姐的故事給你聽好麽?”


    他心念一動,又問:“你會寫字嗎?”


    “不會,我教你。”既然他寫下來的人生會消失,那讓小骷髏寫下來呢?


    希望到那時,他依然會願意,依然有機會,讀這一段故事。


    ……


    蘇竹漪和青河趕到了素芳城。


    這時候的素芳城跟從前沒什麽兩樣,城門口依舊有修士在收入城費,隻不過進城的人不多,都用不著排隊。


    青河穿了一身黑,他修為高,麵具都不用帶,直接施展了個簡單的易容術,讓自己的臉變得極為刻板普通,就像是一張僵硬的僵屍臉一樣,一眼看過去都知道這是張假臉,偏偏大家修為比他低,看不出他真正容貌。


    蘇竹漪穿了一身紅,臉上罩了個黑色麵具,倆人輕易穿過了素芳城的結界,直接從上空入了城,壓根沒想過要付什麽入城費。進了城,也沒在城內停留,而是直接去了素月宗。


    他們來得有點兒早。


    合歡宗和素月宗的打鬥都還沒完……


    打鬥的地方在聞香嶺,也就是當時蘇竹漪等的那個大院裏,院子裏有兩麵浮生鏡,此時鏡子上都染了血。


    蘇竹漪跟青河都隱匿了身形,還在周圍罩了個結界,她坐在屋頂上觀戰,青河則站在她身旁不遠處,靜靜看著遠方,也不知道在看哪兒。


    “那兩麵浮生鏡挺好的。”蘇竹漪道:“等會兒我們搬回去,放在落雪峰上,每天進出都能照照鏡子。”


    “掌門看到作何解釋?”青河冷冷回應。


    “那就搬到我屋裏去。”蘇竹漪漫不經心地答。


    “掌門沒去過你屋?”


    蘇竹漪抬頭瞥了青河一眼,“那就放你屋裏。”


    青河輕哼一聲沒說話了。


    沒反對,蘇竹漪就直接當他默認了。


    她繼續看院中,素月宗的女修死了不少,現在宗主曲凝素渾身是傷,臉上更是青筋密布,那鼓起的青筋跟蚯蚓似的盤橫在她臉上,極其醜陋。蘇竹漪看到曲凝素那張臉,心頭就冷笑一聲,這賤人當年敢對她用紅顏枯,如今也這張猙獰鬼臉正適合她。


    此時曲凝素麵前還撐著一個防禦法寶,圈住了一小片安全區域,合歡宗的修士暫時無法攻破,雙方一度僵持著。


    *宗資源豐富,法寶也多,曲凝素手段不少,但素月宗氣數已盡,她身後也就十來個女弟子,一個元嬰期、兩個金丹期,其他的小角色根本沒多少戰鬥力,多撐一會兒又有何用,反正都逃不掉。


    蘇竹漪懶得繼續看了,她神識沒青河高,直接問青河覺得素月宗哪裏靈氣最濃鬱,青河抬手指了指海邊,蘇竹漪嘀咕一聲不早說,直接往海邊過去,而青河依舊站在原地沒動,隻不過片刻之後,他轉了個方向,麵向海邊。


    此前他好似在眺望遠方,實則什麽都沒看,天地萬物皆不在眼中。


    而現在,他眼裏也就隻有那個鑽進海裏的小師妹了。


    三年前,若不是蘇竹漪,一切都會不同。


    雖然這三年他都沒說過一句感激的話,但青河心裏已經把她當做了真正的親人看待。


    是除了師父之外,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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