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容華齋格外熱鬧。


    一下來了那麽多小姐們,對於王府也是件大事了。


    靜言站在八角洞門旁向容華齋內望了望,滿院子的花木上都掛著各色宮燈,或紗或絹,無一不是精美非常。


    正廳內已點了燈火,窗上映出一個個窈窕的身影,陣陣清脆的笑聲傳來,不難想象屋裏是怎樣一番衣香鬢影其樂融融。


    夏菱在旁小聲說:“剛才大郡主一回來就吩咐請姑娘晚上一起過去樂一樂,一會兒還要在院中升起炭爐。我聽跟著的小廝說,大郡主今日大展神威,光是野兔就獵得三十多隻,還有麅子和鬆雞,隻可惜沒能獵到鹿。”


    巴雅城周邊多山林,秋季正是各種獵物最肥美的時候。靜言也是不久前才聽說,築北王府的秋獵和冬獵舉國聞名。


    夏菱又歎了一聲道:“近十來年還不算熱鬧,我聽府中的老人講,老王爺在的時候年年京裏的親王貴胄都會來參加王府秋獵,甚至皇帝也來過兩次。再往前,與咱們王府相交甚好的南域慶南王也曾來過幾次。聽說那慶南王好大的排場,隻因身邊隨從吃不慣北疆的飯菜便帶著南域的各色幹鮮蔬果,來一次光是運這些東西都要幾十車。”


    靜言驚訝道:“那運過來不都壞了麽?而且南域藩王可以隨意進出封地的麽?”


    夏菱眉毛一翹,得意的說:“姑娘問起這個我還正好聽說過一二。隻因那南域老王爺在世宗繼位時立了大功,所以才有此特權。”


    說罷又嘀嘀咕咕的講了好些聽來的野史趣聞,諸如那老慶南王的侍衛個個都是神功蓋世,動輒無影無蹤也不知潛在哪一處,但稍微有點兒動靜便像天兵降臨般憑空跳出來等等。


    靜言聽得有趣便不打斷她,主仆二人就這麽一個講一個聽,往素雪庭走了回去。


    其實靜言遲遲不去容華齋也是有意回避。


    她如今在王府中的身份不尷不尬的,去了就是平白找別扭。算不上正主兒,但也不是仆從。按著親戚論起來,與王妃那邊離著八竿子遠,按身份談起雖章氏也是大族,但空有名號的沒落之家與王府相比又何止差了千裏?


    尤其她還極其不善與人應酬周旋,去了幹巴巴坐在一旁,以她的位置又免不了要幫著張羅,這般光景在旁的小姐們眼裏,她又算是什麽?


    如果不進王府,就算家道中落,她畢竟還有個章家五爺大小姐的身份在。但來了,做了管事,現在提起便是築北王府西院管事,與那小姐的身份又差了半截。


    所以幹脆眼不見為淨。


    郡主若是硬要她過去八成也是晚膳之後。她盤算好了,隻在眾人去院子裏燒烤作樂時悄悄的過去溜達一趟,讓郡主看見她去了,然後再借機遁走,兩全。


    真是被她猜中。


    晚膳時大郡主果然隻顧著周旋應酬說笑玩樂,但一過了晚膳去院子裏烤野兔時,就想起隔壁素雪庭還有一位姑娘,於是便派小丫頭過來請。


    靜言坐在鏡台前左右看了看剛讓夏荷幫她梳好的發髻,大方又利索,這便夠了。又從她寒酸的小首飾匣子裏拈出那支瑪瑙簪,夏荷接了,仔細的替她簪上。


    先前郡主送她的衣裳已經都被夏菱按她的身量改過了,隨便拿出來一件都是很妥當的。


    靜言選了件顏色不那麽張揚的,在鏡子前又看了一眼,身後夏菱和夏荷都笑著說很漂亮。靜言憋不住笑,有王妃和兩位郡主在,“漂亮”這個詞橫豎也輪不到旁的人身上。


    秋夜群星燦爛,燈火通明的庭院裏被烤肉的香味和姑娘們的巧笑低語充滿。雖然鮮花已經凋謝,但容華齋內金絲桃的枝葉依然茂盛,堪堪維持著鼎盛時的輝煌。


    靜言的到來引起眾位小姐們的注視,有悄悄打量的,有直接盯著看的,也有不屑一顧的。


    靜言規規矩矩的先向坐在廊下的王妃和姑奶奶行過禮,還未等她去跟三位夫人們應酬,大郡主便一把拉住她笑著說:“腿上的傷可好些了?這次你不能一同去打獵真是可惜,等以後好了讓馬房派個好師傅教你騎術,冬獵時一定要同來。”


    靜言客氣了幾句,謝過郡主的關心,卻聽她又說:“我聽說你母親有哮症,恰好前幾天剛得了幾包好貝母,得空時讓丫頭給你送去。”


    這話被姑奶奶聽見了一半,一疊聲的問:“怎麽章姑娘身上不舒服麽?要用貝母?我房裏還有些枇杷膏。”說著便叫跟著的小丫頭去拿。


    大郡主眼神一變,轉頭冷笑著說:“靜言好得很,貝母是給她母親的。人家姑娘孝順,事事以母親為先,您的枇杷膏存了也不知多少年,還是留著自己享用罷!”


    靜言頭皮發麻,明知大郡主是向著她說話,但這話鋒卻免不了把姑奶奶再得罪一遍。此時她也不好開口再說什麽,無論是收郡主的貝母還是謝姑奶奶的枇杷膏都會開罪了另一邊,果然這什麽烤兔子宴就不該來!


    正是為難間,忽聽王妃軟綿綿的說:“靜言母親可是有哮症?有痰沒有?”


    這還是頭一次靜言覺得王妃那催眠似的聲音宛如天籟,立刻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答道:“大夫說家母是肺陰虛,一直吃著順平湯,但也不怎麽見好。往年一到秋季便咳個不停,痰少,總是口幹,喉嚨也疼的厲害。”


    王妃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以前我母親也有這項病症。順平湯也不過能解一時咳喘,歸根到底這種病還是要‘潤’的。”


    說罷便□□巧,“去屋裏拿幾瓶清肺花蜜丸來。”又對著靜言微微一笑道:“這丸藥是我慣常吃的,用玄參白芍貝母薄荷等以花蜜調了,你且送回去給你母親吃些日子,好用再來跟我要便是了。”


    靜言趕緊行了大禮。


    常年照顧母親的病症,她很知道光是王妃剛才提的幾味藥便都是貴重的好東西了。其實她家但凡銀錢上允許,也不會隻給母親吃些順平湯。


    夏菱上前接了春巧送來的丸藥瓶子,靜言拿過一瓶拔開塞子聞了聞,笑道:“好香。”


    姑奶奶突然說:“這丸子並不是治病的,隻是尋常保養用。你母親若是哮症嚴重,還是要請個好大夫瞧瞧,對症下藥是正經。”


    靜言忙答:“是,正想著能回家時請個好大夫給母親看看。”


    原以為姑奶奶不過是場麵話一說,摺過去剛才要送枇杷膏被大郡主嗆回去的尷尬,沒成想她竟然又說:“還等什麽回家的時候?現在天氣愈發冷起來,等你回家你母親不知要咳成什麽樣子。傳我的話,明日便讓劉太醫去章姑娘府上瞧瞧,要用什麽隻管來回我……來回大總管,都從府中的藥庫裏拿便是了。”


    這話一出,近前的人,連大郡主在內都是驚奇萬分。


    靜言更是愣住了,傻了半天才知道行禮,深深的抵著頭,“多謝姑奶奶惦記,多謝……”


    心裏三分甜七亂。不知這是姑奶奶耍花招還是人性本善?又或者是看她把之前的賬目囫圇蓋過表示的答謝?


    身旁的大郡主忽然一笑,說:“靜言,我今日獵的野物甚多,幹脆你明天便回家一趟,一來帶著劉太醫給你母親看看病,二來送去些野味讓你家人也嚐嚐鮮。尤其是多帶幾隻鬆雞過去,這玩意兒燉湯很鮮美,又滋補。”


    靜言趕緊又衝著大郡主行禮道謝。


    王妃也點頭說:“姑娘已經來了一整月,是我疏忽竟忘了讓你回家看看。”


    此時旁邊一直支著耳朵聽的三位夫人也來湊熱鬧,這個說送點心,那個說要送護身符。隻苦了靜言,莫名其妙的當了眾人顯示自己仁慈的靶子,像個磕頭蟲似的半天都沒直起腰來。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是滿心歡喜。


    明天可以回家了!這次是光明正大的回去,怎的也會給她半日的時間吧?終於可以好好的跟家人團聚一下。


    因為這一出意外,不用靜言自己躲,和眾人一起嚐過頭一輪兔肉後,大郡主和王妃就催著她先回房休息,準備準備明天要帶回家的東西。


    於是乎,素雪庭內又是熱鬧了一番,各房各院的丫頭們紛紛把自家主子剛才許下的東西都送了過來,靜言又是一番應酬道謝,自不必提。


    待到終於人散,靜言,夏菱,夏荷三人看著堆滿了桌子的各色物件,都是撲哧一笑。


    拿起王妃送的清肺花蜜丸,靜言問夏菱:“姑奶奶說的劉太醫是什麽人?怎的我先前從未聽說過城裏有這麽一號人物?咱們北疆竟然也有太醫麽?”


    夏菱笑著答道:“這位可真是實打實的太醫出身,原先一直在太醫院當差,後在四十歲上母親過世扶靈還鄉,這一回來便被王爺留下了。”


    見靜言滿眼疑問,夏菱又說:“聽老輩人講這是二十年前的事,因為那會兒咱們北疆正跟琉國打仗,我記得是打帝泉關吧?”


    夏荷點頭說:“是,我也聽我爹提過。還說劉太醫醫術如神,那次帝泉關一戰很多兵將染了傷寒,竟被太醫治愈了大半。”


    靜言驚呼:“那可真是位了不起的大夫了!這人現在就住在城裏麽?”


    夏荷咯咯笑著說:“何止是在城裏呀,劉太醫一直住在王府,就在東院棣棠軒旁的跨院。”


    能有這麽一位好大夫給母親看病,比給了靜言十兩黃金還要高興。


    一時間喜上眉梢,哼著小曲兒和丫頭們一起收拾東西時春巧又來了一趟。


    把小丫頭們都轟出去,春巧這才將手中的小包往靜言懷裏一塞,“王妃私下裏給你的。”


    靜言不明所以,拆開小包一看,隻見裏頭端端正正臥著兩塊銀子,五兩一枚。


    “這……”


    春巧笑著說:“姑娘盡管放心的收著吧。”


    又左右張望了一眼,見確實沒有小丫頭偷聽,便壓低了聲音道:“咱們王府乍一看似乎是沒章程,其實精明的,有深沉的人可多著呢。姑娘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都被人看在眼裏,所以這銀子是姑娘應得的。說起來也不算是王妃的賞,是王爺很滿意姑娘對姑奶奶舊賬的處理,特意叮囑王妃要厚待姑娘。”


    靜言已經聽暈了,腦子裏亂成一團,隻得連聲說謝,春巧又閑話了幾句便去了。


    在人前送她東西她可以泰然受之,但人後這樣私下裏賞銀子卻是讓她覺得燙手,心頭惴惴不安。在靜言看來,那二兩銀子的月錢是她應得,但這額外的銀錢……


    可這是王爺的意思,府中至高無上的主人,沒道理需要拉攏她,難道真的隻是表示對她滿意麽?而且,王爺又是怎麽知道這些賬務上的細節呢?


    原本一片喜氣洋洋卻因這從天而降的銀錢讓靜言心頭蒙上一層憂慮。


    等到把明日回家的東西都收拾完畢時,又有小丫頭進來回:“大總管請姑娘和夏菱姐姐去一趟陸沉館。”


    這又是怎麽了?


    靜言帶著丫頭匆匆趕去,進了陸沉館正廳,隻見地上跪著兩個人。一個是雜耍班子死了姐姐的小姑娘,一個是昨夜去素雪庭通報的小丫鬟。


    衛玄端坐上位,言重山和一名不認識的中年男子居下首,見靜言進來都起身行禮。


    衛玄麵色嚴厲,盯著她問:“章姑娘,請你來是為問一句話,昨夜這西院庫房上的小丫頭去你房裏通報後院出事時,是否一口咬定死了人?”


    靜言想了一下說:“是,我記得她當時慌裏慌張,說雜耍班子裏一對姐妹中的姐姐死了。”


    同樣的話衛玄又問了當時也在場的夏菱。


    等夏菱發誓說確實如此時,言重山冷笑一聲,衝那個小丫頭說:“你不是說晚間你和秋嫂子查了庫之後出來看見花叢裏躺著個人,然後你就嚇得趕緊去素雪庭找章姑娘了麽?當時你既隻看到個人影,如何又知道她是死是活?!”


    那小丫頭自衛玄開始說話便渾身發抖,此時更是抖成了一團,磕磕巴巴的說:“是、是秋嫂子說、說那人死了……”


    言重山拍案而起,“當真?要不要我叫秋嫂子來問問?”


    小丫頭嚇得哭了起來,“不不!是、是奴婢猜測的!”


    言重山還要再問卻被衛玄揮手打斷了。


    衛玄站起身說:“深夜打擾章姑娘隻因昨天的事頗有蹊蹺,現在我們已查出大概,必不讓枉死的人含冤而去。”


    靜言也聽出幾分不對的地方,又想起下午那小姑娘哭泣的樣子,心中一軟,點頭說:“正應該如此,還要辛苦大總管早日找到真凶。”


    衛玄看了她一眼,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這邊還有些雜事就不耽誤姑娘了。”


    靜言知道他們必然還要再審,便起身告辭。


    衛玄親自送出來,至陸沉館院門處,靜言回身福了一福,“大總管請留步吧。”


    衛玄點點頭,“好,我讓三虎送你們到西院,你也早些休息。我聽說大郡主邀來不少小姐,雖人多,你也無需太過操心。有什麽便讓丫頭們去做,人前不要親力親為,免得有些人眉高眼低胡亂議論。你到底如何王爺王妃心中有數,不差這一時的殷勤。”


    靜言聽了心中一動,抬頭盯著衛玄看了一會兒說:“是你跟王爺說了賬目的事?”


    衛玄莞爾,也不答,隻是招來三虎,吩咐:“把章姑娘送回西院。”


    靜言還想再問,忽然間就明白了衛玄的善意。


    三虎已經等在一旁。


    靜言又看了衛玄一眼,正好衛玄也看著她。


    搖頭低笑,“如此,謝過大總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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