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臨安城熙熙囔囔,叫賣聲此起彼伏。


    湖堤柳樹朦朧如煙,正是六月好風光,西湖中蓮葉接天,白荷映日。


    那長長的拱橋上頭,人來人往,站在橋頭看腳下的湖水,採蓮的女子在蓮葉中穿行。


    時而有蓮歌響起,採蓮人也不害臊,路人也不議論。


    歌聲仿佛融進了江南的美景之中,叫人心曠神怡。


    忽然便落下了朦朧細雨,這雨雖細如牛毛,若是淋久了也不好。


    街麵上一望無際的小攤販們,早有準備似的撐起了傘棚,絲毫不影響他們繼續做生意。


    有禁不住雨淋的路人便躲到了他們的傘棚底下,順道看看他們賣的小物件,也會挑一兩樣帶回家。


    方才還熱熱鬧鬧的長橋上,一下子人便少了起來。


    一個穿著一襲紅裙的女子,廣袖輕抬,背影腰肢纖細,賞心悅目。


    她正好奇地看著底下採蓮之人如何採摘,卻發現雨水落下之時,那些採蓮人也都鑽進橋洞底下看不見了。


    她不禁懊惱,這才發覺自己該找個地方避雨了。


    隻見她一個轉身,裙擺輕揚,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曼妙的弧線。


    那橋下之人隻見眼前的女子,生得一張絕色的麵容,尤其是那一雙深如幽譚的眼,端的是含情美目。


    她正要提起裙擺朝橋下走,忽然一把紙傘覆過頭頂,落下一片微暗的青色竹影。


    女子的身後,一個身姿頎長的男子,為她撐傘擋住了雨絲。


    他一襲藍衣朦朧如水,長發束以月白髮帶,清俊麵容之上,一雙桃花眼顧盼神飛。


    凡有人見著這一對璧人的,莫不贊一句佳偶天成,神仙眷侶。


    她轉過身去,見著身後的男子,不禁甜蜜一笑。


    忽然,橋下一把矮矮的小傘飛快朝兩人飛去,隻見傘下一雙小短腿,穿著千層白底的小靴,飛快地跑動。


    「爹爹,娘親!」


    小傘底下傳出孩子奶聲奶氣的呼喚,他的身後不遠處,一群護衛跟在身後,唯恐他有什麽閃失。


    好在他很快飛奔到了那一對男女麵前,把小傘一丟,接著就抱住了女子的腿。


    他約莫兩三歲大,生得粉雕玉琢模樣,一張白嫩的小臉肉呼呼的。


    「娘親!那邊有一家很好吃的酒樓,很好吃!」


    沈風斕低頭看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就知道吃,回頭又長了肉肉,仔細你大姐姐笑話你。」


    小胖子委屈地撅起了小嘴,一雙小肉手抓著她的裙擺,不依不饒地扭了扭身子。


    他的大哥哥和大姐姐,一個是大周太子,一個是鎮國公主。


    兩個人小小年紀,便被父母丟在宮中管理朝政和後宮了。


    沈風斕竟還好意思同他提大姐姐……


    「娘親,那我少吃一點,不會長肉肉的,好不好?」


    長肉不長肉,是他自己說得算的嗎?


    沈風斕隻得看向軒轅玦,後者彎下身,一把將小胖子抱到了懷中。


    「遊璃,是誰說那個酒樓很好吃的?」


    小胖子充滿希望地抬起臉來,手舞足蹈地給他形容。


    「很多人在門口排隊,酒樓裏頭熙熙攘攘的。大家又不是傻子,不好吃去做什麽呢,爹爹說是不是?」


    他倒機靈。


    方才說讓陳墨他們陪著他去轉一圈,原來是去找這城中人最多的酒樓去了。


    他們一路南下,從京城遊到濟南,再從濟南遊到淮揚,如今到了這臨安城。


    每到一處,幾乎都是遊璃發現的美食。


    沒辦法,他實在太愛吃了。


    軒轅玦被他可憐兮兮的目光打動,便替他勸說沈風斕。


    「逛了半日,你也餓了,咱們就去他說的酒樓吃飯吧。」


    沈風斕摸了摸小胖子的肚子,他一時發癢,咯咯直笑起來。


    「你瞧瞧他,咱們逛了一路,他就吃了一路。這小肚子早就圓滾滾的了,還用吃飯嗎?」


    想著她跟軒轅玦倒確實該吃飯了,便也沒有阻攔。


    「聽見沒有?一會兒少吃點。」


    軒轅玦瞧瞧湊到遊璃耳邊,叮囑了這麽一句。


    「不然你娘親可要不高興了。」


    遊璃認真地點頭,俏皮地朝軒轅玦眨了眨眼睛。


    一家三口朝著遊璃所說的方向而去,沒走多遠,果然看見了長長的隊伍,排在一家酒樓外頭。


    那隊伍裏頭,有人是光著腦袋的,有人則撐著傘,男男女女都有。


    「這麽長的隊伍,要排到我們,得到什麽時候呢?」


    沈風斕朝前望了一眼,心中不免好奇,這家酒樓何以吸引這麽多人。


    陳墨便同隊伍最後的中年男子攀談了起來。


    自從他和紅妝成親之後,是越來越會說話了,會說話到沈風斕都嫌他吵。


    反倒是從前一向活潑熱鬧的紅妝,成親之後穩重了許多。


    「大叔,這家酒樓有什麽門道,你們願意排這麽長的隊?」


    那大叔轉頭看了他們一眼,尤其在看到沈風斕夫婦二人時,驚為天人。


    好一會兒,他才愣愣地回答陳墨的問題。


    「你們是外地來的吧?這家酒樓叫做樓外樓,做的菜實在是好吃。不僅有我們地道的臨安菜,還有大周各地的菜品。北境的,嶺南的,連胡人的菜他們都有呢!」


    原來這家酒樓如此神通廣大,怪不得這麽多人排隊。


    「可是眼下都到飯點了,再這麽等下去,那豈不是要餓很久?」


    那個大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嘿嘿一笑。


    「這兒的菜好吃,我願意等!你們要是不願意等啊,可以去前頭碰碰運氣。那裏有表演節目的,你們這麽多人,總有一個會表演的吧?若是表演得好啊,就可以不排隊先進去吃飯,還能不給錢呢!」


    當然,不給錢對眼前諸人來說,大概沒什麽吸引力。


    這些人一看就不差錢。


    那大叔顯然自覺自己沒有這個本事,所以乖乖地排在隊伍最後等待。


    他們說話的工夫,後頭又有幾波人跟著排起了隊。


    「那咱們就去前頭看看吧。」


    他們這一路是來遊山玩水的,便是不表演什麽,看看別人的表演也有趣。


    隊伍的最前頭,果然那酒樓外頭的長廊,被布置成了一個台子。


    上頭也有書案紙筆,也有各色樂器,還有什麽刀劍雜耍,應有盡有。


    小遊璃一見有刀劍等物,便道:「讓陳墨去舞劍呀,陳墨是爹爹身邊的第一高手,這個表演一定好!」


    陳墨現在已經不是晉王身邊的護衛了,而是聖駕身邊的親衛統領。


    讓他上台給一群升鬥小民舞劍,他當然不樂意。


    沈風斕便道:「陳墨學的是救命的武功,真要打起來或許好看,舞劍這種事嘛,估計舞坊的姑娘舞起來比他好看。」


    「還是娘娘了解得清楚。」


    陳墨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生怕沈風斕不阻止,真的任由小遊璃把他弄上台去舞劍。


    「那誰去表演呀?」


    小遊璃的目光在眾護衛之中轉來轉去,最後轉到了沈風斕和軒轅玦的身上。


    他當然沒這個膽子,讓他的爹爹和娘親上台去表演。


    身為大周的帝後,他們敢表演,也沒人敢看啊……


    便把目光再度投向了眾護衛之中。


    眾護衛生怕被點到名字,忙把頭低了下去。


    沈風斕見他認真的小模樣,索性逗他玩。


    「既然大家都不想去表演,那小遊璃就去吧。」


    「好啊好啊。」


    眾護衛抬頭鼓掌,被小遊璃鬱悶的眼光一盯,又都低下了頭去。


    「娘親,為什麽讓我去表演呀……」


    小遊璃嘟著小嘴,撒嬌地朝她要抱抱。


    沈風斕便從軒轅玦懷中,把他接了過來。


    「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來這家酒樓吃飯,是你提議的,所以你要負起責任來,讓我們吃到飯。二是因為陳墨他們要保護大家,我和你爹爹呢是長輩,自然你這個沒事幹的小輩義不容辭了,你說是不是?」


    沈風斕說得有理有據,小遊璃想了想,隻好點了點頭。


    「那娘親,我表演什麽?」


    他的爹娘和哥哥姐姐,每個都才藝豐富。


    爹爹會騎射,會餵粥,更會處理朝政。


    娘親會下棋,會彈琴,更會管理後宮。


    而他的哥哥和姐姐是一對自小早慧的龍鳳胎,幾乎把爹爹和娘親的技能全都學會了,還學了一些他們不會的……


    比如,軒轅玦從不和別的女子多說話,而雲旗最會討小姑娘的歡心。


    沈風斕說,這叫撩妹。


    比如,沈風斕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質女子,而龍婉卻打遍京城無敵手……


    他有這樣一群家人,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學了不少才藝。


    隻是要表演的話,他還是頭一遭。


    「記得娘親教你彈的琴曲嗎?」


    小遊璃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忽然啊了一聲。


    「我想起來了!」


    沈風斕順勢走上前去,把他放在了台子上,那些排隊的人目光全都投了過來。


    眼前的夫婦二人美貌如仙,一個小孩兒也如粉糰子似的可愛。


    再看他們身後跟的一大群護衛,便可知是身份不凡的人。


    他們為何不多花點銀子加塞,反而還要認認真真去表演呢?


    仔細一看,表演的竟不是那對夫婦,而是那個不足桌子腿高的小娃娃。


    「我要給大家表演的是琴曲,滄海一聲笑!」


    他奶聲奶氣地報出名字,報的曲名卻如此豪邁,反差之下惹得眾人哈哈大笑。


    沈風斕他們也不禁笑了起來,在台下等著看他的表演。


    一個兩三歲的小娃娃要是會彈琴,那他們這些大人都該去撞豆腐了!


    眾人隻以為他是上台搞笑的,沒想到他真的正經坐在琴後,認真地彈奏了起來。


    當波瀾壯闊的琴聲響起,眾人不禁停住了笑聲,隻聽那小娃娃彈琴。


    小遊璃一邊彈一邊笑,他想笑出娘親說的笑傲江湖的氣勢,可惜他年紀尚小,笑出來都是咯咯咯的童音。


    底下的看客都不禁露出笑容,看著他粉雕玉琢的小臉,便已經足夠讓人歡喜了。


    更何況,他的琴聲還這樣好。


    不一會兒,那酒樓中走出來一位侍女,上前行了一禮。


    「這位小公子表演得甚好,今日這一單我們樓外樓請客。請小公子和家人,一同進店。」


    「哇!」


    小遊璃饞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一聽見那侍女的話,像一陣小旋風般飛快撲到沈風斕身上來。


    陳墨眼疾手快,伸手一撈,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爹爹娘親,我們快進去吧!」


    沈風斕常說,自己勞動換來的吃食更加香甜,他坐下來一吃,終於領會了這種感覺。


    「這西湖醋魚真好吃呀!爹爹娘親你們快嚐嚐,我想知道到底是這魚真的好吃,還是我勞動換來的才覺得好吃。」


    沈風斕被他逗得哭笑不得。


    她倒不急著吃東西,反倒打量起了四周。


    他們坐在三樓臨湖的一個雅間,據那侍女說,是因為小遊璃的表演得到的笑聲最多,所以給他們安排的是酒樓中最好的一個雅間。


    沈風斕卻莫名覺得,這個地方的裝潢很是熟悉。


    好像她什麽時候,曾經來過這樣的店似的……


    「是真的好吃。」


    連吃慣了山珍海味的軒轅玦,也由衷地讚嘆了一句。


    他們把酒樓中的所有招牌菜都點了一道,就像那個排隊的大叔說的,南到嶺南的小香豬,北到玉陵城的烤饢……


    味道都十分正宗,讓人仿佛回到了那段時光一般。


    尤其是京城的的豌豆黃,做的和宮裏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味道。


    「你們這兒的師傅想必是天南海北請來的,才有這麽地道的口味的吧?」


    軒轅玦放下筷子,問著一旁的小二。


    那小二笑道:「客官猜錯了,這些菜其實都是一個師傅做的,也就是我們的東家。這些地方他都去過,也把當地的特色菜都學了下來,南來北往的客人都說正宗呢!」


    「哦?一個人做的?」


    一個人能學到這麽多地方菜品,那也算是很有才華了。


    那小二提起這位東家,立刻就收不住話頭了。


    「客人,您看外麵為什麽這麽多人排隊?不單單是我們樓外樓名氣響,更重要的是我們東家的妹妹,她心疼我們東家做菜辛苦,所以不讓一次性進那麽多客人。要說我們東家也真怪,這一條街都是他的產業,他就非要在這做菜,說這樣才高興……」


    沈風斕也聽見了這小二的話,不由誇讚了一句。


    「看來你們東家也是個性情中人,不如請出來見一麵,可使得?」


    小二見他們是這般品貌氣度,自然沒有拒絕的,便笑著答應了出去請人。


    不多時,門外便響起了腳步聲,一道清潤的男子嗓音傳來。


    「樓外樓許久沒有這麽多愉快的笑聲了,在下替諸位食客寫過各位的厚贈。諸位客官竟是京城來的?那我們也算半個老鄉了……」


    那身影從門外進來,一身普普通通的粗布麻衣,這般打扮像是為了做菜方便。


    他身姿頎長,麵容俊雅,帶著江南山水的溫潤笑意。


    他一眼便望見了沈風斕和軒轅玦,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當即愣在了那裏。


    沈風斕一驚,目光從他的麵上,又轉到了他的手上。


    那骨節修長的手指上,戴著一枚熟悉的白玉扳指,正是他當年想要送給她的。


    這麽多年過去了,萬萬沒想到,他們會在此處再度重逢……


    軒轅玦也不由從座中站起,小遊璃見著他們兩奇怪的舉動,好奇地歪著腦袋看他們。


    「爹爹,娘親,他是誰呀?」


    他是誰。


    沈風斕一時語塞,竟不知如何同小遊璃介紹。


    「是故人,一位爹爹和娘親都認識的故人。」


    軒轅玦笑著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小遊璃哦了一聲。


    他走上前來,朝那位「故人」拱手一揖。


    「初次相見,故人伯伯。」


    ------題外話------


    初次相見,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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