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冊封太子與太子妃那日,聖上已經能勉力親自上殿了。


    這些日子在蕭貴妃無微不至的照顧之下,聖上病情多有好轉,一日中清醒的時間已經與昏睡的時間持平了。


    蕭貴妃索性把後宮的那些事,也全都交給了沈風斕,美其名曰是鍛鍊未來的皇後。


    她自己樂得全心全意照料聖上,真箇是公不離婆秤不離砣。


    沈風斕接著後宮這個燙手山芋,哭笑不得。


    她的眼睛盯著雲旗,恨不得雲旗趕緊給她找回一個兒媳婦,也讓她當甩手掌櫃。


    可惜這滿宮城裏喜歡雲旗的小姑娘雖多,卻大半都是皇室宗親的子弟,一棍子打下去全都是親戚。


    有姐姐妹妹,甚至還有姑姑和侄女。


    近親成婚這事是絕對要不得的。


    所以盡管福昀成天除了陪著龍婉,就是來跟她獻殷勤,她也絕不動容。


    好在聖上的後宮安靜得不得了,沒了衛皇後和賢妃,就剩下幾個嬪妃,事情也簡單。


    沈風斕就當還像從前那樣,替蕭貴妃管理內務府帳冊,其餘雜事便交給芳姑姑。


    芳姑姑本就是宮裏出身,處理起這些瑣事來遊刃有餘,她十分放心。


    浣紗也已經嫁到了福王府去,和周正一同在福王府裏過日子,輪休的時候二人才一同回自己的府邸。


    福王府眾人知道她是東宮出來的人,嫁進來的時候排場又極大,太子與太子妃皆親自賞賜物件,為她添妝。


    這樣的人物,便是斷了一條胳膊,也沒有人敢怠慢。


    福王妃和沈風斕又相與甚厚,與浣紗早就熟悉了,三不五時的也請她喝茶說話。


    浣紗便代替了從前南青青的位置,時常陪著福昀進宮來玩,還是可以像從前那樣見到沈風斕和古媽媽等人。


    這日天氣晴好,蕭貴妃便推著沈風斕命工部做的木輪椅,帶聖上到禦花園中曬太陽。


    聖上裹著厚厚的冬衣,臨出來前,蕭貴妃還要他把狐裘披上。


    這才初秋時節,何須穿得如此興師動眾?


    聖上言辭拒絕,蕭貴妃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木輪椅還真是挺結實的,太子妃有心了,想出來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還這麽好用。」


    聖上被蕭貴妃推著走,感覺比坐在禦攆上頭還要舒服。


    「小言,你覺著重嗎?」


    蕭貴妃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不重,有這兩個大輪子,並不費勁。」


    先前太醫說,聖上這病最好要趁天氣好的時候,多出去走走。


    一則外頭的空氣清新,總比悶在寢殿之中,成日吸入的都是病氣要好。


    二則秋天的太陽溫暖又不容易曬傷,多曬一曬,吸收天地的陽氣是有好處的。


    蕭貴妃就琢磨起來,怎麽才能讓聖上出去。


    走路自然是不成的,聖上體力不支,走兩步就累了不說,萬一在假山或是石頭邊摔倒了,那也太危險了。


    若是坐著攆轎,又有些不方便。


    沈風斕偶然聽見她提了一次,回頭便畫了圖紙,讓工部做出了這種木輪椅。


    她試著推聖上出來過幾次,起先還是一大堆宮人前呼後擁的,生怕這新玩意會有什麽問題。


    到現在,蕭貴妃已經可以獨自推聖上出來了。


    李照人帶著人遠遠地跟著,盡量不打擾他們說話,隻在需要的時候才出現。


    「朕這兩年病得多了,才發覺身子是最重要的。若是從前,便是朕再偏愛玦兒,怕是也捨不得把大權全都交給他。」


    明知道軒轅玦不會有逆反之心,他身為帝王,難免會保持一份猜忌。


    這也是他先前,一直默許幾個皇子,互相爭鬥的原因之一。


    蕭貴妃微微一愣,想著聖上把這話告訴她,足以說明他的坦誠了。


    想了想,她便答道:「隻要聖上的病情好轉,臣妾相信,玦兒會毫不猶豫地把大權叫出來,還給聖上的。」


    聖上朝她擺了擺手。


    「朕不是這個意思。」


    他沒繼續說下去,蕭貴妃也不便問,隻是推著他繼續在陽光充足的地方走動。


    牡丹園旁邊有一大塊開闊的空地,她便在這個地方來回走了好幾次,捨不得這一片毫無遮擋的陽光。


    來回重複第三遍的時候,聖上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


    「若換做從前,朕還沒不耐煩,你一定先不耐煩了。如今你也學著沉穩了,為了讓朕多曬一點陽光,重複走了三遍。」


    蕭貴妃一愣。


    聖上若是不說,她還真沒發現,自己在這個地方重複走了三遍。


    她不禁麵色微紅。


    「聖上說的什麽話,臣妾的性子有那麽急躁麽?」


    聖上笑嗬嗬道:「不是急躁,是小女兒心性。你自打進宮就是這個脾氣,而今二十多年過去了,一點兒都沒變。」


    這在聖上看來是誇讚的話,蕭貴妃聽著卻有些不適。


    這麽多年她備受聖寵,卻總覺得,在聖上身邊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總覺得,這聖寵是突如其來,又會忽然離開的東西。


    承寵的每一日,她幾乎都覺得,明日自己便會失寵。


    尤其是在看到衛皇後和賢妃故去的時候,看到聖上為她們的死那般動容,她就更加惶恐。


    連她們這樣的人,死了聖上都會如此傷心,那自己呢?


    是不是聖上雖喜歡她的美貌,卻也隻當做玩物一般,真正有情的還是同他一起老去的人……


    「不!臣妾變了,臣妾真的變了!」


    她繞到聖上前頭,微微俯下身去,給聖上看自己眼角的細紋。


    「你看,臣妾都有皺紋了,才不是什麽小女兒,是已經做奶奶的人了。」


    她曾為自己的青春永駐而歡喜,近來卻越發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


    她還是更希望,同聖上一同老去。


    乃至是,死去。


    聖上吃了一驚。


    這二十多年來,他們時常同寢同食,蕭貴妃是如何保養的,他心裏也有一些數。


    若是從前,她麵上出現細紋,一定會馬不停蹄地塗塗抹抹,絕不讓他看出來。


    如今她卻主動讓自己看。


    他這才恍惚想起,蕭貴妃近來忙於照顧他,似乎很少為自己保養。


    「你……」


    聖上不禁伸出手來,蒼老的手上有灰褐色的斑點,略顯粗糙的手在她眼角摩弄。


    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不知蕭貴妃為何不再保養麵容了。


    良久,他才笑了笑。


    「你便是什麽都不搽不抹,也是京城第一絕色美人。在朕的眼中,無人能及你的風華。」


    哪怕而今京城之中,人人都道東宮太子妃,是大周有史以來最美的太子妃。


    將來還是最美的皇後。


    可聖上就是覺得,蕭貴妃最美。


    蕭貴妃被這話逗笑了,含著淚意掩住了口。


    「臣妾才不想當什麽京城第一絕色,臣妾隻想和聖上一樣。臣妾也想和衛皇後、和賢妃一樣,能在病老而死的時候,讓聖上心中感傷……」


    蕭貴妃一向活潑爽利,說起這話的時候,口氣卻顯得苦澀。


    聖上詫異地看著她。


    「你同她們比做什麽?朕最疼愛的是你,倘若你……朕隻會更加感傷。不過朕知道,你不會在朕之前去的,所以朕很放心。」


    「會嗎?」


    蕭貴妃小心翼翼地詢問。


    她的手不禁撫上自己的麵頰,這一段時間的毫不理會,她的麵容並沒有比從前蒼老多少。


    這種天生麗質,在旁人看來是好事,在她已經是負擔了。


    「可是臣妾總覺得,聖上瞧見她們的容貌體態,會更有夫妻之感。所以聖上才會在她們故去的時候,感傷病倒。」


    聖上是頭一回聽見蕭貴妃這話,他震驚得無以復加。


    「你,你怎麽會這樣想?」


    聖上不禁嘆了一口氣。


    「朕是在她們故去的時候感傷,可並不完全是為她們。她們不比朕的年紀小多少,朕隻是看著她們故去,想到朕自己的年紀,所以傷感罷了。朕也怕自己一旦駕崩,獨留你在這人世……」


    這是聖上頭一回,對蕭貴妃提起這話。


    從前蕭貴妃不敢問,她怕聖上對她提起他與衛皇後的少年夫妻情誼,會讓她嫉妒。


    乃至是賢妃,明知聖上不喜賢妃,可聖上感傷病倒的時候,她還是發瘋一樣地嫉妒。


    她嫉妒她們,可以讓聖上如此感傷。


    更多的是為自己而自卑。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她總覺得,似自己這般隻有容貌昳麗的人,是得不到聖上真心的愛的。


    可聖上卻說,他怕自己一旦駕崩,獨留她在人間……


    「難道二十多年的夫妻,朕對你的心意,你竟一點都不了解嗎?」


    蕭貴妃注視著聖上的雙眼。


    他從來沒說過這種話,這種肉麻的情愛之語。


    而今驟然提起,蕭貴妃一時回不過神來。


    她心口似有小鹿亂撞,既期待聖上接下來的話,又害怕那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


    「好吧,朕明白了。」


    聖上嘆了一口氣。


    他回望自己這一生,真不知道是成功,還是失敗。


    身為帝王,他隱藏了自己的喜好,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看不懂,這是他的成功。


    可身為父親,他讓自己的兒子互相爭鬥,差點害得軒轅玦命喪嶺南,隻是他的失敗。


    身為人夫……


    他抬頭看向蕭貴妃,那張美艷得看不出年紀來的臉,帶著些許委屈的意思。


    「朕原是想,在朕百年之後,讓玦兒冊封你為皇太後。既能顯新帝的孝道,還能給你最多的尊榮。」


    蕭貴妃詫異地張口,沒想到皇太後這三個字,會從聖上口中說出。


    軒轅玦如今是太子,宮中沒有皇後,他日後登基蕭貴妃這個生母自然是皇太後。


    可這話從聖上口中說出來,還是有些不同。


    「可是照眼前看,朕一時半刻還駕崩不了。莫不如將你冊封皇後的事宜提上日程,你就不必多疑了。」


    他原以為蕭貴妃並不會在意這些。


    因為在聖上看來,皇後這個位置,並不是給他最愛護的女子的。


    那個位置,衛皇後坐了三十年,卻沒有得到好結果。


    他便沒有想,讓蕭貴妃繼續坐那個位置。


    今日才知,原來蕭貴妃心中如此忐忑,竟然覺得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還不如衛皇後和賢妃……


    蕭貴妃喜極而泣。


    她不是個愛慕虛名的人,而今的淚水,不過是為聖上的一句心意罷了。


    聖上說,要冊封她為皇後。


    對於後宮女子而言,誰不以此為目標呢?


    蕭貴妃卻不是。


    她最大的心願,不過是能得聖上的真心,安穩一生罷了。


    聖上明知她的性情,便未曾提過立後之事。


    卻讓蕭貴妃誤以為,他對她並無真心。


    蕭貴妃想明白了這其中的一串誤會,隻覺得身心舒泰,仿佛壓在心頭二十多年的大石,一下子卸了下來。


    「你還記得寧才人麽?」


    正當蕭貴妃歡喜之時,聖上忽然提起了故人。


    蕭貴妃淡淡地點了點頭。


    寧才人,這才是真正和她能夠相提並論的女子,不過早早就逝去了。


    想到聖上養育寧王這個非親生子二十多年,她便明白,聖上最愛的女子,想必還是這位寧才人。


    「當年朕同時寵愛你們兩個,其實在朕心中,是有取捨的。朕還是更加喜歡你,因為你的眼睛裏,有她沒有的東西。」


    蕭貴妃道:「是什麽?」


    「是真心。」


    聖上握住了她的手,娓娓道來。


    「唯有真心可換真心,朕明白,你和後宮其他女子不同。你不在意旁的,在意的是朕的心。而寧才人,她或許很聰明,很能偽裝自己,卻偽裝不出一片真心來。」


    蕭貴妃頭一次聽聖上這樣說,神情一直是愣愣的,像是消化不過來這許多話。


    「你啊。」


    聖上抬頭,替她緊了緊披風的領口。


    他們在這裏說了許多話,天色已經漸漸昏暗了起來,日光都被雲彩遮蔽了。


    蕭貴妃這才意識到不對。


    「臣妾推聖上回去罷,別著涼了。」


    聖上卻攔住她的手,朝遠處正要走來提醒的李照人,使了一個眼色。


    李照人停住了腳步,一擺手,身後的宮人便都不靠上去。


    「你還說,自己變了。朕看你啊,就是那個剛進宮的傻姑娘,頭上戴著一朵菊花喜滋滋地亂晃。」


    美人如玉,便是戴著一朵菊花,也美得不像話。


    更讓他喜愛的,便是那一雙桃花眼中,獨特的天真。


    蕭貴妃麵色一紅,不禁一跺腳。


    「聖上還提菊花,再提臣妾就不理你了!」


    ------題外話------


    美人就是戴菊花都好看。


    你們說,帥哥拉屎會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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