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所犯何罪,殿下憑什麽處斬老臣?」


    或許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對生死已經不是很看重了。


    這位老學士梗著脖子,麵上一點慌亂也看不見,隻是辭色俱厲地質問著寧王。


    叫人不禁想起先代的忠正之臣,血濺金殿的氣節。


    他可以死。


    但他要死得明白,而不是成為寧王殺雞儆猴的工具。


    寧王目光森冷,絲毫沒有同情這位年過古稀的老學士。


    「你身為朝臣,指鹿為馬,將假密詔指認為真聖旨,難道還不該死麽?」


    老學士哈哈大笑起來,聲音在高大空曠的金殿之中,久久迴蕩。


    顯得格外悲壯,充滿了諷刺的味道。


    「且不說這密詔是真是假,即便是假,老臣身為堂堂正三品翰林學士,豈是你說斬就斬的?!即便是聖上在這裏,也要經過三司會審,認罪畫押,才能處斬老臣!你一個區區皇子,誰給你的權力這樣做?!」


    若說他先前還對寧王有一絲顧慮,那麽眼下他足可以確認了——


    寧王有不臣之心,他手上的那份聖旨,必定是偽造的。


    那他急於殺人滅口,就是為了控製朝臣的輿論,控製外頭那些將士的擁護。


    控製將來的史書評說,不把他謀朝篡位的真相流傳與後人……


    老學士說的句句在理,擁護晉王的眾臣也隨聲附和。


    「正是,這封密詔分明是真的。寧王殿下既然說是假的,何不把你手上的聖旨拿出來一觀?」


    把他手上的聖旨,拿出來一觀。


    原本是可以的。


    寧王微微翹了嘴角,那是一個冷冽的弧度。


    可如今不行了。


    和聖上親筆的密詔相比,他那份足可以以假亂真的聖旨,始終不夠分量。


    「你質疑聖旨的真偽,是想造反不成?」


    寧王眸子微眯,當下朝身後一揮手,一眾親衛從腰際拔出劍來。


    那明晃晃的劍鋒,看得眾臣公都閉上了嘴,再不敢言語。


    便有人上前,把老學士拖了下去。


    「住手!」


    定國公從人群中站出來,氣度不減從前。


    「這份密詔是我拿出來的,就算寧王殿下認為是假,要治罪,也該先治我的罪。」


    他款步朝前一邁,絲毫不顧那劍鋒猙獰,直指他的身前。


    寧王瞬間變了臉色。


    他知道定國公是何脾性,更知道他在朝中是何影響力。


    連紅極一時的沈太師,都要巴結著這位舅兄,今日之事有他在場,著實難辦。


    「國公大人,你受奸人蒙蔽,才會以為這份密詔是真。本王不願追究你,卻不能不追究造謠生事之人。」


    定國公怒斥一聲,「胡說!這密詔是聖上親自交到我手上的,上頭明明白白寫著我的名字,你若要殺,便拿我定國公頭一個開刀!」


    他說著,又朝前站了一步,侍衛們的劍尖幾乎碰到了他的袍角。


    那些侍衛不自覺地縮了手,讓劍離他的身體遠了一些。


    他們麵前的,畢竟不是旁人,而是定國公啊……


    身後一眾大臣們,忍不住伸手想拉他回來,卻又不敢碰他。


    若是沒有定國公的堅持,他們這些人不過是一盤散沙,怕是無論如何也聚不起來了。


    寧王臉色鐵青,薄唇發白,盯住了定國公。


    「國公大人當真如此冥頑不靈,要與本王作對麽?」


    他不想動定國公。


    一則是出於對他本人的敬重,這是一個值得敬重的老臣,即便他站在軒轅玦那邊,也讓寧王恨不起來的那種敬重。


    二則,便是為了沈風斕。


    這是最疼愛沈風斕的一個長輩,沈風斕也視他如父。


    倘若他讓定國公出了什麽事,就更難以麵對沈風斕了……


    「倘若寧王殿下非要逼宮篡位,那我是一定要同殿下作對了。」


    定國公絲毫不懼地看著寧王,大有慷慨就義的態勢。


    他之所以能比在座的所有文官都硬氣,不僅是來自他的身份,還有他戎馬的經歷。


    這不是一個隻會紙上談兵的酸儒,他的身上,有文臣的氣節,武將的膽識!


    寧王奈何他不得。


    兩個人硬碰硬,互不相讓。


    那就意味著,終有一方要妥協。


    否則,便是兵戎相見。


    寧王伸手,從腰際拔出了長劍。


    立時有人圍住了定國公,以為寧王要朝著他揮劍,將他死死地護在了當中。


    定國公身軀巍然如山,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寧王殿下,萬萬不可!」


    「殿下,使不得!」


    眾臣紛紛勸說,饒是寧王立意破釜沉舟,也不敢再如何。


    「來人,把他拖出午門,斬首示眾!」


    寧王劍尖一揮,直指向那位老學士。


    定國公正要開口,幾個侍衛已經拖著老學士,堵住了他的嘴朝外去。


    可憐那年過古稀的老學士,一向是個斯文人,哪裏經得住那些侍衛粗暴的拖拽?


    他被捂著口鼻,很快就翻了白眼。


    殿中諸臣公死死攔住定國公,不讓他再去為那位老學士說情。


    從寧王眼中的狠色來看,隻怕他再多說一句,要斬首的就不是老學士,而是他了!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老學士被拖出了殿門。


    他枯槁的身子穿著空蕩蕩的大袖官服,在拖拽之下,顯得弱不勝衣。


    而他的雙手懸在半空中,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卻又無力開口。


    地上現出了一條長長的血跡。


    單薄的衣裳,擋不住地麵磚石的摩擦,將他的後背磨破,白骨森然。


    那血跡何其刺眼。


    眾人沉默不語,看著那老學士孱弱的身形,越來越遠。


    忽然,他嗓子眼裏發出哢哢的聲響,像是痰迷心竅一般,來了莫名的氣力。


    「天地不仁,吾道不孤!」


    這一聲極其蒼涼悲壯,飽含著悲憤與不甘。


    還有對殿中同僚的叮嚀。


    獨獨沒有的是,對性命的不舍。


    有些人直到死,才能看出他的堅貞與光榮。


    這讓定國公都深為敬畏。


    眾人麵上都浮現出悲傷來,唯有寧王冷眼旁觀,對此毫無反應。


    「定國公假傳聖旨,關入大理寺監牢,聽候處置!」


    寧王說罷,不再看眾人一眼,拂袖而去。


    那些跟隨他的大臣,也全都隨後而去。


    侍衛們一擁而上,就要把定國公帶下去,無奈一群老臣圍在身側,他們也不敢過分用力。


    一個侍衛一時失手,把一個大人的手腕掰了過來,疼得他哇哇大叫。


    「住手!」


    定國公冷斥一聲。


    「老夫跟你們走,不必為難這些大人。隻是有一句話,要同太師交代。」


    幾個侍衛麵麵相覷,想著寧王也沒說不能讓他說話,便各自放開了手。


    定國公走到沈太師跟前,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我這一去,隻怕凶多吉少。你是太師,要護好朝中的忠正之事,更要保護晉王!千萬不能讓謀朝篡位之輩,奸計得逞!」


    他話說得不好聽,那幾個侍衛連忙拉扯住了他,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定國公年事已高,卻是上戰場殺過敵的人,虎軀一震便讓那些手從他身上退了下去。


    「休要用你們的髒手碰老夫,寧王謀逆,你們統統都是幫凶!將來死無葬身之地,臭名昭著之輩,如何敢碰到老夫身上來?」


    幾個侍衛聽得一愣,不自覺地低下了頭,麵色訕訕的。


    定國公整了整衣領,當先走在前頭。


    那幾個侍衛連忙跟上,押送他到大理寺。


    隻留下一殿的臣公,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唉聲嘆氣。


    這下好了,連定國公都被抓走了,他們還能成什麽事呢?


    沈太師大袖低下的手,握緊成拳。


    一方明黃的絲綢,正被他緊緊握在手中。


    那是定國公方才握他的時候,趁人不備塞過來的……


    ------題外話------


    天地不仁,指的是上天竟讓寧王得勢,控製了朝局。


    吾道不孤,說的是還有跟他一樣的忠貞之士,譬如定國公,不會屈服於寧王的假聖旨。


    其實兩句出處不同哈,是我挑出來放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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