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風斕幾乎是一夜未眠。


    或許是將要獲救的忐忑,或許是擔心山寨的人無辜受連累。


    又或許是心態輕鬆下來後,這才感覺到腹中孩子的存在,讓她總是容易疲憊。


    一直到次日清晨,她都沒有醒來。


    軒轅玦從床上輕手輕腳地起身,而後將屋子裏的窗簾都拉上。


    隻要沒有光線的打擾,沈風斕大概還能睡很久。


    這些日子以來,她實在是累壞了。


    他起身步出了屋子,卻見山寨中的人都朝忠義堂而去,似乎發生了什麽大事。


    軒轅玦回身關上了房門,便隨著眾人走去。


    「發生什麽事了?」


    他隨口問走在自己身旁的一個男子。


    那人道:「唉,還不是昨天賣絲織的那個商隊,太狡猾咯!人家官家的隊伍怎麽會搭理他們?昨天那是他們故意放出的謠言!我們的人打聽到了,他們今日才要經過!」


    「啊?這也太狡猾了。」


    軒轅玦附和了一句,又聽那人抱怨了好幾句。


    「就是!賣個絲織的,動這麽多歪心思!人家賣金銀珠寶的,也沒他奸詐!」


    那人一邊埋怨,一邊朝忠義堂走。


    軒轅玦又道:「那昨日官家的隊伍到底走沒走啊?」


    「官家早走了!我們埋伏在山下的兄弟們看了,根本沒看到賣絲織的那些人!這才到前一個村鎮打聽,原來他們故布疑陣,想今天偷偷過咱們的道!」


    走了?


    難道陳墨沒聯繫上陳執軾嗎?


    不,不可能。


    其中必然有什麽蹊蹺。


    他跟著那人進了忠義堂,見大當家他們也都沒好臉色。


    「真是奸詐狡猾,他們是把咱們天懸峰,都當成傻子了嗎?竟然敢騙老子,一點江湖道義都沒有!」


    難道從天懸峰的地界過去,不用交買路錢的嗎?


    真是豈有此理!


    大當家氣得跳腳,「老子不稀罕他那點東西了,就沖他跟咱們玩那點鬼心思,咱們也得去把他們的褲子扒光!」


    眾人紛紛應和,便是一時都等不及了,點齊了人手就要下山去。


    大當家的手在堂中一一點過去,點到軒轅玦頭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


    「王公子身子沒好,就別去了罷?對了,你娘子呢?」


    軒轅玦朝他一笑,「她昨夜沒有睡好,到現在還沒有起身,想是累了。」


    大當家本就不想讓他們倆下山,先前是沈風斕特意來請求,他才勉強答應的。


    如今一聽軒轅玦這話,索性道:「那你就在山上照顧你娘子吧,十三大夫,你留下來照看著。其餘的人都跟我下山!」


    大當家振臂一呼,追隨者眾。


    軒轅玦在喧囂的人群之中,安靜地立著。


    他似乎意識到,這個所謂「狡猾」的商隊,有什麽古怪。


    陳執軾如果知道他們在山上,是絕不可能就此離開的。


    陳墨更不會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唯一的可能便是,這是一個圈套。


    陳執軾給天懸峰的山匪們,下的一個圈套。


    昨夜,沈風斕暗示他,要把他們真實的想法告訴這些山匪,乃至是他們的真實身份。


    她覺得這些人不壞,她不想傷害他們。


    軒轅玦覺得這很冒險,可他從來沒有反對過她的決定。


    而現在,如果他任由這些人下山,會發生什麽?


    看著大當家氣鼓鼓的臉,四娘風韻猶存的鬢髮,還戴著沈風斕送給她的發鈿。


    是選擇最安全的方式,還是選擇,尊重沈風斕的意願?


    「走!」


    以大當家為首,眾人齊齊走出忠義堂,朝著通往半山腰的石洞走去。


    「慢著!」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軒轅玦朝大當家走去。


    「我的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山上有十三大夫照顧我夫人,我跟你們一起下山。」


    大當家愣了愣,而後朝他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招呼了一圈。


    「下山!」


    ……


    從山頂的通道一直朝下走,走到半山腰的石洞,再從那處用藤條爬下去。


    軒轅玦拒絕了大當家的好意,沒有讓人用竹籃把他墜下去,而是輕巧地順著藤條滑了下去。


    眾人見他在石壁上如履平地,皆十分吃驚。


    「王公子,你這身手真行啊,不比我們爬慣了藤條的差!」


    軒轅玦要保持紈絝公子的形象,隻得笑了笑。


    「從前家裏有個護衛,輕功了得。我就跟他學了一點輕身的法門,沒想到在這派上用場了。」


    「哎哎,王公子!」


    二當家飛快地朝下滑去,那速度恐怕就連陳墨都比不上。


    軒轅玦正要開口讚嘆,忽聽得大當家爆喝一聲,「快踩石壁!」


    已經快滑到穀底的二當家忽然卡住,掛在了山體突出的一塊岩石上。


    「我的親娘咧,王公子,你那什麽輕身法回頭也教教我,我就是吃得胖了點,比你們滑得費勁多了!」


    原來他是控製不住掉下去了,而不是身形敏捷。


    一旁掛在石壁上的人,見他控製住了身形,都哈哈大笑起來。


    「二當家,你再這樣下去可不行啊!要論肉多,我老七第一個服你!」


    三當家也笑著揶揄他,「老二,你停什麽停啊?直接下去,我們晚上就有肉餅吃了!」


    「呸呸呸!」


    二當家憤憤地咒罵。


    「你們這起子人嘴臭,想吃老子的肉,先跟老子打一架再說!」


    大當家在上頭看著,趁著眾人不注意的時候,抹了一把額上的汗。


    他一抬頭,發現軒轅玦看見了他的動作,不免有些訕訕。


    「你也別怕,這個藤條還是很安全的,現在山上的兄弟功夫都不差,一般是不死人的。」


    一般,的確是不死人的。


    偶爾有個別失手死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們身為山匪,本來就是刀尖舔血的人。


    不從藤條上摔下去死,也會在劫道的時候被砍死,或者被官兵圍剿殺死……


    死是他們逃不過的宿命,眾人早有覺悟,所以麵對方才那麽危險的情景,才能開得起玩笑。


    軒轅玦朝他點了點頭,而後繼續往山下墜去。


    他看得出來,方才大當家是真的害怕,二當家會摔死。


    兩人的身手都算好,卻落後於其他人,安靜而緩慢地下墜。


    軒轅玦忽然道:「你想一直過這樣的日子嗎?我的意思是,如果能過其他富足的生活,你願意嗎?」


    大當家年輕的麵容上,露出了些許嘲諷。


    「你是京城來的貴公子,你一定以為我們是十惡不赦,才會做山匪吧?」


    他一隻手抓著藤條,同時用腳把底下的藤條勾了起來,而後伸出了一隻手,朝著腳下的十萬大山畫了一個圓。


    「你看看,你能看到的地方,這些山民有一個富足的嗎?你們逃出來的那個村子,他們要不是活不下去了,會整個村做山匪去嗎?」


    他危險的動作,惹得軒轅玦眉頭一蹙。


    「這山裏頭不行,山外頭總是可以的。以你的身手,你可以到城裏開一個鏢局,或者是武行,不愁沒人捧場。你就沒有考慮過嗎?」


    「怎麽沒有考慮過?」


    大當家嘟囔道:「我大哥的身手比我還好,他當年也是靠著一身蠻勁,就去了縣城給有錢人家當護院。我們十裏八鄉都說,大哥出息了。」


    「結果呢?才不到一年,大哥就沒有音訊了。爹娘實在等得著急,就把才十五歲的我趕去城裏打聽情況。我走了整整五天的山路,到了城裏,才知道大哥死了。說了替主人家當了替死鬼,人家嫌路遠,死了都沒給他屍首送回來。」


    看起來陽光而明朗的大當家,竟然還有這樣的往事。


    這些在山上嬉笑怒罵,插科打諢的人,或許心底裏都有這樣的一段傷。


    「再後來,你猜怎麽著?」


    大當家說著自己笑了起來,重新雙手抓住藤條,朝著底下墜去。


    「怎麽?」


    「你可真笨啊,去了可不就要回來麽?我就走了六天的山路回來了。」


    去的時候,走了五天的山路。


    回來是六天。


    像是怕軒轅玦沒聽懂似的,他又補充了一句。


    「回來的時候背著我大哥,所以走得慢了些。」


    軒轅玦陷入了某種沉思,大當家的聲音又從底下傳來。


    「反正從那以後啊,我就再也不想去城裏了!身手好有什麽用?大字不識幾個,城裏人欺負咱呢!哪有占山為王來得痛快?就算我今日被人砍死,至少我痛快了這一輩子!」


    他的聲音已經恢復如常,充滿了樂觀的情緒。


    如果說他今日被人砍死,那他最大的遺憾,大概是……今天沒見到沈風斕。


    軒轅玦忽然也起了勁,飛快地往下墜去,超過了大當家。


    「放心吧,有我在,你今兒死不了。」


    他的聲線微微冷冽,帶著一種隱含的得意,惹得大當家一愣。


    而後他忽然反應過來,一邊飛快朝下墜去追趕軒轅玦,嘴裏一邊大喊——


    「是有我在,你死不了才對!老子可是大當家,要你保護?扯淡!」


    一旁的人就見他兩個鬥氣似的,比著誰的速度快。


    他們索性看起了熱鬧。


    「王公子,快快快!超過大當家!」


    「大當家,你的位置要不保了,快啊!」


    喝彩聲,風聲,眾人的笑聲。


    最後,所有人都平安落了地,朝著山道上趕去。


    「王公子,你放風去!」


    大當家丟了一把劍給他,「要是有什麽可疑人物,就打個呼哨!」


    明明他們得到消息,官家的隊伍已經走了,大當家還讓他去放風。


    分明是想照顧他這個傷員。


    軒轅玦接了劍,沒說什麽,便朝著山道前頭走去。


    而後看見眾人埋伏在了山道兩旁,用樹木和雜草掩飾著身形,趴在地上等著商隊的到來。


    按照線報,那個商隊快到了。


    不出多時,山道的遠去,果然晃晃悠悠過來了幾輛馬車。


    因為馬車走得太快,所以看起來十分不穩當。


    坐在馬車上頭看貨的人搖搖晃晃,幾雙眼睛都朝著附近的山林看,顯得畏畏縮縮的。


    「大掌櫃,你說那群山匪,真的被咱們騙過去了嗎?」


    一個隨車搖擺的夥計,朝前頭一個胖子詢問。


    那胖子一雙細細的眼睛,格外精明地朝著四周打量。


    「都說天懸峰的山匪厲害,能打就叫厲害了嗎?這年頭沒點腦子,去哪兒都混不開!你瞧瞧,這輕輕鬆鬆就被咱們騙了!」


    那雙細眼睛露出得意之色,活像隻大老鼠。


    他得意的聲音被山風颳來,正落入了眾人的耳中。


    差點在山壁上出事的二當家,此刻平靜下來反倒心有餘悸,恨不得找點事來轉移注意力。


    他便要起身去打那個大掌櫃,被大當家壓住了身形。


    「再等等,等他們到咱們正前方。」


    對方有馬,若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駕馬逃脫就不好了。


    二當家隻好一屁股又窩了回去。


    「大掌櫃說的是,這次全靠大掌櫃機靈,省了一筆過路費。這筆錢少說一二百兩呢,大掌櫃……」


    大老鼠痛打了他一下。


    「咋,你還想分我的錢?這主意是我的出的,省下的錢當然歸我!做你娘的春夢去吧!」


    原來他們是打算悄悄過了天懸峰,到時候拿走東家的銀子,謊稱是交了過路費。


    還真是狡猾。


    大當家氣哼了一聲。


    「就這豬頭豬腦的模樣,還以為自己多聰明,想騙咱們?」


    豬頭豬腦四個字,引起了最近身體越來越發福的二當家的敏感。


    他連忙挺胸收腹,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大塊頭。


    大當家的眼死盯著那個商隊,一手舉在半空中,做最後的準備。


    「上!」


    那手一揚,眾人飛快地朝著商隊圍上去,車上的夥計和掌櫃嚇得跳車就跑。


    才沒跑開兩步,已經被天懸峰的弟兄抓了回來。


    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輕鬆。


    至於跟車的那些護衛,竟然連刀都不敢拔,見著他們衝出來便抱頭投降。


    敵眾我寡,就那商隊區區十幾個人,哪裏敵得過?


    「大王饒命,大王饒命!我們早就備好過路費孝敬大王了,大王別嫌棄!」


    大老鼠方才還一臉得意,這會子又變了一副麵孔,卑躬屈膝地討好。


    「饒個屁!」


    二當家一腳把他踹了個四腳朝天。


    「你剛才說我們什麽來著?說我們沒腦子是不是?說我們被你小子騙了,是不是?!」


    他這一吼中氣十足,大老鼠連忙抱緊了頭,聲聲哀求。


    「那都是小的胡說,小的嘴巴臭!諸位大王就饒了小的吧,人家都說天懸峰的大王是好漢,是不殺人的!」


    他倒是有幾分小聰明,知道自己方才的話惹了眾怒,所以拿道義來壓他們。


    「胡說八道,誰說我們不殺人了!」


    二當家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作為山匪,不殺人這種名聲傳出去,可不是什麽好事。


    隻會讓別的山頭,覺得他們軟弱可欺。


    大當家微微俯下身去,朝大老鼠道:「不招惹我們的人,我們當然不殺。像你這樣背後詆毀我們的,不殺了你,我的兄弟們能服氣嗎?」


    大老鼠嚇得連忙爬起來,跪地求饒。


    「大王,我交過路費,我交兩倍的過路費!要不你們把這些絲織品都拿走也行,給我們留匹馬回去就行了,大王!」


    大當家哈哈大笑。


    「東西都在眼前,我想拿什麽不行,憑什麽要聽你的?你敢拿我們當猴耍,就得付出點代價!」


    那大老鼠眼見活不成了,竟然抬頭朝天大呼。


    「大人啊,快救命啊!再不出來我可就沒命了!」


    大當家臉色一變,隻見附近的山林中,不知何時埋伏了眾多士兵。


    他們聽見呼聲之後飛快上前,那身手靈活的模樣,全然不像是本地的窩囊屯兵。


    他忽然反應了過來。


    這是京城來的兵!


    「不好,有埋伏,快跑!」


    他們丟下了商隊,朝著天懸峰的方向跑,卻被一大股兵力擋住了去路。


    並非無意,反而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會往這邊跑。


    這種被敵人牢牢掌握了底細的感覺,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


    大當家大吼一聲,「殺出重圍去,隻要回到山上,他們奈何不了我們!」


    這種早有預謀的埋伏,和巨大的人數懸殊,讓他們失去了殊死一搏的能力。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隻要能逃回山上,他們便有捲土重來的希望。


    兩方的人馬立刻交纏到了一處,兵戈之聲錚錚作響,在山穀中迴蕩。


    ……


    沈風斕忽然從夢中驚醒,這才發覺,屋子裏一片昏暗。


    軒轅玦不知何時,已經起身了。


    他怎麽把窗簾都合上了呢?


    沈風斕慢慢起身,穿好了衣裳之後,趿著繡鞋打開門。


    屋外的陽光格外熱烈,她眯著眼睛手搭涼棚,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


    這個位置,都快到做午飯的時辰了。


    沈風斕不禁好笑,懷這一胎她竟懶散成這副模樣,能睡到這個時辰。


    她朝著四周一望,那笑意忽然僵在了嘴角。


    不對。


    這個時間,寨子裏怎麽會這麽安靜?


    軒轅玦又去了哪裏?


    「你醒啦?」


    十三大夫在隔壁的雜物間煎藥,見沈風斕出了房門,笑著和她打招呼。


    「你先喝點粥,我給你煎著安胎藥,你吃了飯再喝。」


    「安胎藥?」


    山上藥品短缺,大家受了傷都捨不得用藥,這安胎藥更是很難才能配出一副來。


    十三大夫曾經告訴她,因為藥材不夠,所以不能讓她天天喝安胎藥。


    要把藥材留到危急之時。


    現在是什麽危機之時?


    「是啊。王公子說你昨夜沒睡好,你平常從來不會睡得這麽晚還不起身的。我尋思著怕是你腹中的孩兒不好,所以趕緊給你煎了藥。」


    她昨夜的確是沒睡好,可睡到現在的主要原因,分明是軒轅玦把窗簾子合上了。


    「十三大夫,那他人呢?大家呢?寨子裏怎麽這麽安靜?」


    十三大夫嘿嘿一笑。


    「下山做買賣去了。你不知道吧?昨兒那賣絲織品的根本沒走,是誑咱們的。想趁著今天咱們不注意偷偷過路,被咱們的人發現了,大當家帶人揍他們去了!」


    沈風斕眉頭微蹙,又問道:「昨日不是說,和官家的隊伍一起走嗎?那官家的隊伍……」


    「官家的隊伍是真走了,放心吧,他們不會有事的。」


    怎麽可能真走了?


    陳執軾如果知道他們在山上,是絕不可能離開的。


    「那我相公怎麽也去了?他……他怎麽把我一個人留下了。」


    沈風斕覺得事有蹊蹺,想問個明白,又怕引起十三大夫的懷疑。


    便略作羞澀的模樣,低著頭笑了笑。


    十三大夫果然沒有懷疑,道:「大當家是讓他別去的,讓他在山上照顧你。可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吧,又說我在這照顧就行了,他下山去幫忙。」


    軒轅玦能放心十三大夫在這照顧她,是不是也代表著,他心裏也是信任天懸峰的人的?


    如果她猜得沒錯的話,那個說走又沒走的商隊,應該是一個誘餌。


    陳執軾他們用商隊做誘餌,是想把天懸峰的人都引下山,控製住他們後救出沈風斕二人。


    軒轅玦本不該下山的。


    隻要待在山上,就能等到結果,等到救援的人。


    他卻不顧自己的傷情尚未痊癒,就跟著他們下了山。


    也許隻是因為,她昨夜一個猶豫的眼神,一個試探性的想法……


    她終究是不希望山上的人受傷,而軒轅玦選擇了,成全了她的心願。


    「你怎麽了?」


    十三大夫見她愣神,便一邊扇著爐火,一邊同她說話。


    「我跟你說啊,幾個當家的都商量好了,把我排在我十三前頭,第十二!你是讀過書的人,算帳又好,生得又美。日後咱們再下山擄人啊,隻要把你帶去,那些後生還不乖乖跟著咱們走?」


    「就同他們說,上了天懸峰,就能娶到這麽美的姑娘呢!那他們一定爭著搶著上來!至於王公子啊,那就看他打得過誰了。咱們天懸峰上,除了我們這等有特殊才能的,其他的全靠打來排名次,沒二話!」


    沈風斕在廊下,隨手撿了個馬紮坐下。


    天生麗質的美人,就算穿著粗布衣裳,隨意地坐在馬紮上,也顯得極美。


    逆著陽光,她的睫翼染上一層金黃。


    「十三大夫,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不想待在山上,想回京城呢?」


    十三大夫扇著爐火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他正說得津津有味,沒想到沈風斕沒搭他的茬,反而說了這樣的話。


    叫他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是,是哦。你們是京城來的,還是有錢有勢的人家。你們還有家人的,我聽你說,你還有一雙龍鳳胎的兒女是吧?」


    一向話多到沒人願意聽的十三大夫,忽然講話不利索了起來。


    沈風斕輕輕嗯了一聲。


    「那也是,我要是你們,我也想回去。誰願意在這窮鄉僻壤當山匪呢……」


    他忽然頹然地把扇子一放,嘆了一口氣。


    「十三大夫,你說你也曾遊歷大江南北,為何最後到這個地方落草呢?」


    「我跟你們也差不多,這不遊山玩水,遊到嶺南這個鬼地方了嗎?以前聽人說,嶺南被定國公治理之後,就再也沒有那麽多山匪了,全他娘是……」


    十三大夫也想學著他們的樣子,說句粗話來表達自己的憤懣。


    想了想沈風斕肚裏還有個寶寶,還是不要讓寶寶聽見這等有辱斯文的話了。


    「定國公治理嶺南是二十年前了,後來那些官員不作為,嶺南又變成了原來的樣子。我當時不知道啊,結果就被擄到天懸峰來了。當然了,當時擄我的不是他們這些人。」


    不是大當家這些人,便是老一輩的天懸峰山匪了。


    「他們聽說我會看病,就說山上正好缺個大夫,就把我好吃好喝地留下來了。我也想跑啊,我也想回家啊!可我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怎麽跑得了?」


    別說是剛上山哪會兒,就算是現在,十三大夫摸透了天懸峰的地形,也跑不出這個地方。


    「你山上來的時候,坐的那個竹籃,記得嗎?那個東西啊,一開始就是給我準備的。天懸峰上,就連女人都彪悍得很,根本用不到那東西。」


    沈風斕點了點頭。


    看四娘就知道了,以女子之身能居四當家之位,悍勇非常。


    原來十三大夫和他們,也算得上是同路人。


    沈風斕道:「當初天懸峰的老當家,沒有讓你離開。那現在,大當家大約也不會讓我們離開吧。」


    十三大夫從眼底覷了她一眼。


    「那……那也不好說。」


    他不是大當家,也不能全然猜測到大當家的心思。


    唯有一點,全山寨的人都知道,大當家喜歡沈風斕。


    與其說是喜歡,準確地說,應該是仰慕。


    他從來沒有想殺了軒轅玦,來把沈風斕搶到自己身邊。


    隻是和她說話會臉紅,對她的意見不自覺地接納。


    「你和王公子都是人才,可你們畢竟有那麽好的出身,強把你們扣在山上,大家也不忍的。如果你真的這樣想,等大當家他們回來,你就找他好好談談,我看能行。」


    他這話一出口,沈風斕輕輕笑了笑。


    「好啦,能行不能行,等他們回來再說。哎,他們怎麽去了這麽久還沒回來啊?」


    十三大夫站起來朝外看,一邊招呼沈風斕,「你把藥喝了,我下去看看,他們怎麽還沒回來?」


    沈風斕也站了起來。


    「十三大夫,你別動。」


    他忽然僵直了身子,「咋,咋回事?」


    「你後頭有人,我怕嚇著你。」


    沈風斕瞧他膽小的模樣,不禁好笑。


    「有……有啥人啊?」


    沈風斕無奈地朝他身後看去,那裏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黑衣男子,高大筆直,麵無表情。


    「陳墨,他隻是個大夫,不會武功的。」


    陳墨點了點頭,而後身形一閃,將十三大夫敲暈在地。


    「娘娘,你沒事吧?」


    「沒事,現在山上怎麽樣了?」


    看到陳墨的那一瞬間,她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殿下和世子已經匯合了,大家都沒事。那些山匪也被我們製服了,殿下吩咐不能傷他們性命。我們是來帶娘娘下山的,即刻便可離開。」


    除了在半山腰那個山洞接應的山匪外,山頂上他們都搜查了,隻有沈風斕和十三大夫兩人。


    沈風斕默默端起藥碗,慢騰騰地喝著。


    陳墨抱著劍站在一旁,等她把藥喝完。


    那是十三大夫費了好大的勁,才配出來的幾副安胎藥,一大早就蹲在隔壁給她煎藥看爐子。


    她不捨得浪費。


    「把十三大夫也帶走吧,山上都沒人了,不能隻留他一個。」


    「是。」


    山下的山林中,士兵們看守著被五花大綁起來的山匪們,那個賣絲織的商隊早就離開了。


    軒轅玦和陳執軾站在樹下,望著天懸峰的方向,等陳墨把沈風斕平安帶回來。


    「我們此番奉了聖旨出行,陳墨和風斕傳回京的訊號,聖上已經看到了。老詹帶著虎騎營的士兵出京,已經把長公主派出的刺客剿殺得差不多了。」


    「老詹也來了?」


    軒轅玦道:「那些南寧城內那些官員,是長公主買通的不假。但是那些刺客中真正精銳的,並不是長公主的人。」


    是誰的人,他們心裏都有數。


    陳執軾嘆了一口氣。


    「沈風翎至今下落不明,寧王這回是兩手都沒有落空。一邊派人在嶺南暗殺你,一邊還能遊刃有餘,把自己的婚事攪黃。」


    「什麽?沈風翎不見了?」


    軒轅玦眉頭蹙起,「她不是住在晉王府麽?難道寧王的膽子這麽大,敢明目張膽對晉王府出手?」


    晉王府守衛森嚴,就是因為如此,沈風斕才會把她安置下來。


    而沈風斕離開京城,並沒有帶走原先的防衛,照理來說不應該出問題。


    陳執軾提起沈風翎,也是一副諱莫如深的口氣。


    「別提這個了,殿下和風斕生死未必,這等小事,還有誰去在意?」


    就連聖上和沈太師都不在意,如今京城中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嶺南這片煙瘴之地罷了。


    隻要軒轅玦能平安回京,一切便會變得不一樣起來。


    「如今長公主府已經被查封了,長公主身在宗人府大牢聽候處置。至於寧王那邊……他沒有直接參與任何行動,我們沒有證據。」


    軒轅玦冷笑一聲。


    「這個替罪羊找得可真好,長公主孤身一人,無夫無子,他竟然也下得去這個手。」


    那到底還是他和寧王的,親姑母。


    天懸峰的那個方向,忽然走來一隊人。


    為首的正是陳墨和沈風斕,二人連忙迎上去。


    「風斕,你沒事吧?」


    陳執軾見著沈風斕,見她一身粗布麻衣,精神倒還好,這才放心了下來。


    「殿下說你又有身孕了?怎麽每次有孕都沒趕上好時候,讓你白白遭罪!」


    陳執軾懊惱地拍在樹幹上。


    軒轅玦道:「是我,每次都是我連累的你。」


    他看著沈風斕,眼底帶著愧疚與懊悔。


    沈風斕是為了來救他,才會身懷有孕卻不得休息,還要經受這連番苦難。


    他這樣一說,陳執軾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再瞧他們夫妻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眼中隻有對方的模樣,不禁掩口輕咳一聲。


    「好了,咱們先回欽州城吧,到城裏安頓下來再說話。」


    陳執軾朝身後一揚手,士兵們將那些被捆綁的山匪押了起來。


    「等一下。」


    軒轅玦出言阻攔。


    他走到大當家的身旁,後者用一種敵意的目光盯著他。


    一向豪邁開朗,隻在沈風斕麵前羞澀的大當家,像是忽然變了一個人。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不信任。


    「把他身上的繩索解開,他是山匪,也是我們的朋友。」


    「是,殿下。」


    身後的士兵替大當家解開繩索,大當家狐疑地看著他。


    「你到底是什麽人?」


    連定國公的世子,在他麵前都要紆尊降貴,他絕不是普通的富貴紈絝子弟。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


    「你,你是那個被歹人所害的晉王?」


    軒轅玦點了點頭。


    「我的傷是你們治好的,斕兒在山上也多蒙你們照顧。世子對你們如此,隻是為了以防萬一。」


    大當家想起他方才告訴那些士兵,不許傷了他們的性命,麵色才好看了起來。


    他嘀咕道:「你要走你說一聲,我才不稀罕強留你們……」


    而後朝著二當家等人看了一眼,示意軒轅玦把他們都放開。


    軒轅玦道:「大當家,你還記得在山壁上,我問你的那個問題嗎?」


    大當家愣了愣,回想起他的問題。


    「你是,你是說……」


    「本王是說,如果你願意過堂堂正正的生活,就隨本王進城。還有你手底下這些兄弟,是要進城過正常人的日子,還是回到山上刀尖舔血——」


    他看向那些被捆綁著的山匪們,朝士兵一揮手,示意他們解開繩索。


    「你們,自己選。」


    二當家等人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


    離開天懸峰,進城?


    這是他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問題。


    四娘皺眉道:「可是咱們大字不識一個,人窮誌短,到了城裏誰看得起我們?」


    「可如果我們跟著王……不,跟著晉王殿下進城,一定會出人頭地的!」


    二當家看著軒轅玦,充滿了信心。


    有人猶豫不定,有人不敢擺脫現狀,有人想跟著他們進城。


    一時之間,天懸峰一百多號兄弟,頭一次產生了異心。


    「大家相信我們,跟我們走吧。」


    沈風斕上前一步出言勸說,給了他們一個鼓勵的眼神。


    有了她的話,眾人的意見一下子達成了統一。


    「好,去!」


    大當家大喝一聲,「老子想進城很久了!」


    軒轅玦:「……」


    是誰在山壁上說,再也不想進城了來著?


    ------題外話------


    軒轅玦:終於見到一個,比我還口是心非的人了。


    沈風斕:(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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