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狼狽的邸錚回到軍帳中,隻覺無顏見邸老將軍。


    城雖未破,死傷慘重。


    毫無防備的北城門受到攻擊,差一點就要被攻破了,那些大周的士兵卻撤回了。


    這讓他倍感難堪。


    邸老將軍坐在榻上,見他進來,手朝身旁一指示意他坐下。


    噗通一聲,邸錚跪在了地上。


    「叔叔,是侄兒無用!」


    邸老將軍看著自己年輕的侄兒,他爭強好勝又無能為力的模樣,像極了自己年輕的時候。


    年輕的時候,誰沒經歷過這種挫敗呢?


    一向嚴肅的邸老將軍,不禁緩和了口氣。


    「無妨。來,坐下說。」


    他讓邸錚坐在自己的對麵,爺倆四目相對。


    一個滿含慈愛,一個盡是不甘。


    「叔叔,原本我們在南城門打得好好的,誰知道大周軍隊繞到北城門偷襲了。邊境的守軍眼見我們被偷襲,也沒有來幫忙!」


    邸老將軍搖了搖頭,「不能怪他們。這一仗原就是和親的藉口,國中將領都知道不是真的打仗。他們又怎會前來相助呢?」


    邸錚恨恨地咬牙。


    「可是這和我們想像的一點都不同!大周軍隊不但防守精密,還像是早知道我們的計劃似的!否則,他們怎麽敢派兵到北城門?」


    邸老將軍身在軍帳之中,未曾親自到城樓上觀戰。


    但是兩邊城門的情形,都有專人快馬回報於他,他了如指掌。


    不得不說,大周軍隊的打法詭異,的確像是早就洞悉的模樣。


    這讓他陷入了沉思。


    「此番大周領軍的將領,不可小覷。那個定國公出身世家,非但不是紈絝子弟,還文武雙全。我得知你四姑母被大周皇帝帶走時,這個定國公就在一旁。」


    「他的確有可能,知道寧王與你我的血親關係。那個晉王就不必說了,從小才名遠揚。另一個副將姓詹,那是詹世勛的弟弟。」


    這三個人,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邸錚睜大了眼,「是那個同衛大將軍,一起戰死的詹世勛?」


    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沒有親眼見過,十多年前玉陵一戰的盛況。


    但是衛大將軍的名字,他一直有所耳聞,乃至他身旁的副將——詹世勛。


    邸老將軍沉重地點了點頭。


    「不過,城還沒破,我們就不算敗。」


    邸錚喜道:「叔叔有什麽好計嗎?還須快快部署。否則侄兒擔心,大周軍隊乘勝追擊,我們又要多添傷亡!」


    這要是真的打起來,死傷那麽多也就罷了。


    可是並沒有真打,大周的士兵也沒死傷,隻有他們傷亡慘重。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回國之後,少不得要被人笑話。


    邸老將軍位高權重,自然沒人敢笑話他。


    到時候要被笑話的,還不是他邸錚……


    「的確,有一個好計策。」


    邸老將軍屈指,在桌上輕輕地叩著,不急不緩。


    「是什麽好計?!」


    看著邸錚歡喜的模樣,他蒼老的麵容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


    皓月當空,北疆的長天與浩瀚黃沙,融為一體。


    在夜色之中,唯有一片蒼茫,和蒼茫之中,小小的城池影子。


    高高的城樓之上,有人舉起了酒壺,喝得豪邁。


    「晉王殿下?」


    一個人影走了過來,見獨自飲酒的是軒轅玦,便迎了上來。


    軒轅玦放下酒壺,笑道:「來,同飲一杯!」


    來人正是陳執軾。


    兩人之間多多少少有些接觸,都是因為沈風斕這一層關係。


    同是沈風斕的兄長,軒轅玦和沈風樓更加親密,可以直呼他的表字。


    而與陳執軾之間,就差了不少。


    這大概是因為,他對沈風斕,曾有某些超出兄妹的感情。


    見軒轅玦如此大方,陳執軾也笑了笑,接過酒壺飲了一口。


    一口醇香的酒下肚,那份距離感,一下子散開。


    「殿下興致如此之好,是因為今日攻城之戰嗎?」


    陳執軾說著,也學他席地而坐。


    兩人的動作並不完全相同,卻是一般地疏朗隨性,格外默契。


    「不是。本王想著,此戰大約很快就要結束了。這邊關皓月,景象壯美。斕兒未曾見過,我得多看看,回去同她講講。」


    原來不是為了戰役的優勢而高興,是因為想念沈風斕。


    陳執軾早有耳聞,軒轅玦時常寄信回京。


    他還特特命人搜尋了本地的稀奇物件,像是薄如蟬翼的紗麗,還有在西瓜子上雕刻的人像。


    有人以為是晉王殿下貪玩,後來才知道,那些奇巧物件都隨家書寄了回去。


    都是給沈風斕賞玩的。


    陳執軾抱著酒壺,抬首又飲了一大口。


    「上一回,我見殿下的腰間,掛著我父親送給斕姐兒的玉玦。便知道殿下和斕姐兒,是當真恩愛。」


    那是沈風斕貼身的物件,十多年來不曾離身。


    當初她被沈太師軟禁,就是靠這塊玉玦,才能向定國公府求助。


    軒轅玦接過他手中的酒壺,仰脖喝了一大口。


    而後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液。


    「那是本王搶來的,斕兒是半推半就。作為交換,我也把父皇賞賜我的盤龍佩給了她。」


    陳執軾不禁訝異。


    盤龍佩?


    那可是皇家的信物,有了那塊盤龍佩,就能以晉王的名字做任何事。


    「這麽貴重的東西,殿下能交給斕姐兒,果然是真心愛護她。如此,我父親母親也就放心了……我也,放心了。」


    兩個男人心照不宣,彼此對視一眼,瞭然而笑。


    陳執軾從未掩飾過,自己對沈風斕的好感。


    他為人曠達疏闊,不屑遮掩,便是在軒轅玦麵前也不曾掩飾。


    這一點,軒轅玦也明白,反而對他更加放心。


    「從前我聽信謠言,總以為殿下是廢太子一等人物,玩世不恭。那時想著,斕姐兒嫁給你,還是區區側妃,實在是委屈了她。」


    軒轅玦不禁哈哈大笑,笑聲像北疆的月光一樣清冽。


    「也不算謠言,我從前的確有許多放曠不羈之處,惹人忌憚也是尋常。與老詹初識之時,他不也在大殿之上,說我晉王名聲不佳嗎?」


    關於這種話,軒轅玦從來沒放在心上。


    那都是曾經了,遇到沈風斕之後,他已經學會了維護自己的名聲。


    見他毫不在意,陳執軾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殿下就是太過直率坦蕩,反而叫人誤解。隻要接觸多了,便知道殿下是個心中有丘壑之人,心胸曠達,文才政見,絲毫不輸於……」


    他沒說出來的那個名字,便是寧王。


    軒轅玦揶揄道:「便知道,我配得上斕兒了?」


    兩人相視而笑,彼此心中的芥蒂,煙消雲散。


    就在陳執軾猶豫著,是否要將邸老將軍之事告訴他時,衛玉陵忽然來了。


    「晉王哥哥,你果然在這裏!」


    她一見陳執軾在旁邊,不免有些錯愕。


    陳執軾是沈風斕的表哥,他們倆怎麽坐在一處喝起酒來了?


    好在陳執軾極有眼色,見此便站了起來,對軒轅玦拱了拱手。


    「殿下和小郡主慢聊,我就先告退了。」


    說著轉身退了出去,把地方讓給了他們兩。


    衛玉陵反倒糊塗了起來。


    他不是沈風斕的表哥麽,竟然不替沈風斕防著自己?


    還這麽大方地離開,讓她和軒轅玦共處一室。


    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晉王哥哥,你怎麽和他在一起喝酒?」


    衛玉陵說著,看著方才陳執軾坐的位置,猶豫了片刻。


    最終她還是掏出了一塊帕子,墊在地上,坐在了軒轅玦身旁。


    「我為什麽不能同他喝酒?」


    他舉起酒壺,微微翹起的唇角,顯示出他心情頗佳。


    衛玉陵見他歡喜,自己心中也歡喜。


    哪裏還管他跟誰喝酒?


    「晉王哥哥,我陪你喝!」


    說著要奪他的酒壺,卻被他輕巧地擋開。


    「小姑娘家家的,喝什麽酒?」


    「為什麽不能喝?我十三歲那年就能喝四兩了,晉王哥哥忘記了嗎?」


    衛玉陵奇怪地看著他。


    軒轅玦一愣,不禁好笑。


    他早就習慣了,沈風斕滴酒不能沾的模樣,一時忘記了這世上還有能喝酒的女子。


    或許滿心滿眼裏都是她,所以不自覺地,就用她的標準去看待所有女子。


    「你可曾聽說過,有個王爺娶了瞎眼歌姬的故事?」


    一聽軒轅玦要講故事,她忙豎起耳朵認真地聽。


    夜色中,他的聲音似水,溫而暖地,一點點漫開。


    「從前有個青樓歌姬,蕙心蘭質卻是無艷之貌,還瞎了一隻眼睛。後來一個英俊而年輕的王爺愛上了她。」


    衛玉陵道:「既然瞎了眼,那肯定眼皮上長著影翳,一定很醜。」


    軒轅玦看她一眼。


    「這世上的感情,不是美就喜歡,醜就討厭的。若是如此膚淺,還談什麽愛情?」


    他這話說得,倒和沈風斕不謀而合。


    衛玉陵吐了吐舌頭,「晉王哥哥,那你繼續說,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王爺迎娶了那個瞎眼歌姬。迎娶當天有路人指著花轎問,娶個風塵女子就算了,怎麽還缺隻眼啊。」


    衛玉陵覺得,這個問話的路人,和自己想得一樣。


    「那王爺是如何回答的?」


    軒轅玦微微一笑,一雙桃花眼燦若星辰。


    「那個王爺答,自從愛上她,我看天下的姑娘全多長了一隻眼。」


    衛玉陵忽然回過味來了。


    沈風斕不會飲酒。


    她賭氣道:「我記錯了,我小時候愛喝酒,現在長大了,不喝酒了。」


    軒轅玦把酒壺放下,暢快地仰頭望向月空。


    「幼稚。難道她也瞎了一隻眼,你便要摳瞎自己一隻眼嗎?」


    「你……」


    衛玉陵一下子泄了氣。


    晉王哥哥成熟了,全天下隻剩她一個幼稚了。


    這種感覺,怎麽想都像自己被拋棄了。


    「晉王哥哥不幼稚了,但是成熟了,真的更快樂嗎?」


    軒轅玦被她問住了。


    快樂?


    從太師府壽宴那一夜之事後,他陷入被兄長陷害、被父親懷疑、冷落的境地。


    而後是沈風斕的存在,讓他明白自己從前的幼稚,和未來的道路。


    他好不容易鬥倒了太子,還要和寧王爭鬥,謀奪儲位。


    快樂嗎?


    並不見得。


    「我隻知道,若是不改變,一定會痛苦。」


    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打壓,被欺淩,甚至——


    看著沈風斕被搶走。


    那是他決不能容忍的。


    無論他是否改變自己,捲入黨爭奪儲,是他退無可退的選擇。


    衛玉陵扁了扁嘴。


    「晉王哥哥,你開心就好了……我也很開心!」


    她忽然笑了起來,「至少在玉陵城,我很開心!有你在,隻有我們在!」


    沒有沈風斕。


    她希望,沒有沈風斕在的日子,可以再長一些。


    一壺醇酒已經飲盡,夜色也深沉了起來。


    他從地下站了起來,拍拍自己的袍角,揚起些許模糊的灰。


    「走罷,夜深了。」


    今日這酒,對著關山明月,他飲得暢快。


    隻是來日回到京中,還是不提衛玉陵這茬的好。


    沈風斕看起來大度,又是教衛玉陵如何追求他,又對他信中提及衛玉陵來北疆之事,毫無反應。


    隻有軒轅玦自己知道,她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醋意的。


    若真心喜歡上一個男子,明知他不會喜歡別個女子,還是會厭惡他和別的女子親近的。


    他身形有些搖晃,笑意卻深到眼底。


    不如還是告訴她,看看她會有多少醋意。


    她要是吃醋起來,一定很可愛。


    「晉王哥哥,我扶你吧!」


    「不必了,隻是半壺酒而已,還沒有醉到不能走路的地步。」


    他是此戰的副將軍,軍中有不得飲酒的禁令。


    隻因今日攻城的優勢,定國公才放開禁令,讓將士們宴飲慶賀一番。


    見他伸手擋著自己,衛玉陵早就習慣了,便乖乖跟在他身後。


    兩人的身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後,在城樓上慢慢走過。


    站崗的哨兵看見他們,不禁麵露微笑。


    一個是姿容絕代的美男子,一個是在邊關少見的妙齡少女。


    這樣的兩人,走到哪裏都很引人注目。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


    衛玉陵站在他身後,一邊走,一邊抬頭仰視他。


    他的戰袍已經脫了下來,隻穿著尋常的素色衣袍,看起來格外溫暖。


    高大的身軀脊背挺直,長發如潑墨泄下,頭上隻紮著鬆散的髮帶。


    那根半新不舊的髮帶,看起來格外眼熟。


    衛玉陵的眉梢輕輕地蹙了起來,手在寬大的衣袖中捏緊。


    她以為玉陵城沒有沈風斕。


    可她錯了。


    沈風斕的影子,永遠在軒轅玦的身邊,和他的心裏……


    「嗖!」


    忽然,有破空之聲響起,軒轅玦瞬間繃緊了身軀。


    站崗的哨兵四處張望,一雙經過訓練的銳眼,很快看出了問題。


    「殿下,不是在玉麵城方向,是城內!」


    若是玉麵城中的樓蘭人突襲,那倒不奇怪。


    城內?


    為何夜深之時,忽然有這般箭矢之聲?


    軒轅玦很快地反應了過來,大聲喝道:「快鳴金示警!城中有內奸!」


    話畢立刻轉身,將衛玉陵按在了地上。


    箭矢從兩人頭頂上飛過,那哨兵還沒來得起敲響鑼鼓,已經被射死在了崗哨上。


    「這般密集的箭矢,城下竟然毫無動靜,必定是值夜的哨兵都被暗殺了!」


    樓蘭人就是用這一招占領了玉麵城,還想故技重施占領玉陵城麽?


    衛玉陵嚇得捂住嘴,身子低伏貼在地上,小聲地開口。


    「晉王哥哥,那我們……我們現在怎麽辦?」


    眼下不知道敵方有多少人,城中多少內應,又混了多少樓蘭人進來。


    當務之急,便是要給城中示警,以免城中有人再被暗殺。


    若是這些人混到將軍府去,危及了定國公等人的性命,那就糟了!


    「你在這裏趴著,哪裏也不許去!我去鳴金示警,一定要讓城中得知險情!」


    衛玉陵轉頭,朝城樓上,那麵高大的金鑼看去。


    那裏四周空曠,箭矢密集。


    一旁還倒著好幾個哨兵的屍體,都是想要去鳴金示警,卻被當場射死的。


    「不行!晉王哥哥,那邊太危險了!」


    軒轅玦甩開了她的手,拔出腰上佩劍,飛快地朝那處趕去。


    箭矢密集地朝他發出,衛玉陵被破空之聲,嚇得蜷縮在地。


    隻見軒轅玦手中的佩劍,寒光一閃,迅速地擋住了飛來的箭矢。


    她這才鬆了一口氣。


    軒轅玦絲毫不敢馬虎,腳下步伐不敢放鬆,同時注意著四周飛來的箭矢。


    又是一波冷箭射來,他一個騰空翻身,躲去了大半。


    然而這一波箭矢太過密集,他身形才落地,胳膊卻被一隻冷箭擦過。


    嘶!


    那隻箭非同尋常,箭頭帶著六隻倒鉤,俗稱蓮花箭。


    被這樣的箭擦過肌膚,一下子刮去了大片肌膚,令人疼痛不已。


    他下意識地蹙起劍眉,咬著牙,又躲過了一波箭矢。


    那麵高大的金鑼就在眼前,綁著紅色飄帶的鑼槌落在地上。


    他飛快地拾起鑼槌,朝著那麵金鑼重重地一擊!


    鐺——


    寂靜的夜晚,這聲響一下子傳開。


    而就在他敲響金鑼之時,身後的又一波冷箭飛來,直指他的背心!


    他站在巨大的金鑼前,整個背部完整地暴露出來,想要回身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嗤的一聲,箭矢入肉,濺出大朵的血花!


    那隻帶著倒鉤的蓮花箭,直直地刺入了衛玉陵的胸口,一下子染紅了她的衣裳。


    原來在他敲鑼的那一刻,衛玉陵心知他不能一心二用,必定顧不上身後飛來的箭。


    她隻得匍匐在地,朝他爬過去,希望能夠保護他。


    那一波箭矢射來之時,任憑軒轅玦武藝高強,也躲不過全部。


    衛玉陵心中一急,飛身而上,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住了箭……


    「玉陵!」


    密集的箭矢不斷地射來,軒轅玦死死地將她護在地上,一麵用劍擋住飛來的箭矢。


    幾道身影快速地飛上城牆,原來是軒轅玦的暗衛,他們擋在麵前用劍擊飛箭矢。


    與此同時,那一聲金鑼的巨響傳進城中,各處都點起了燈火。


    城中守軍快速地傾巢而出,那箭矢很快停住,同時城樓底下響起了刀劍交鋒之聲。


    不一會兒,那聲音便平息了下去。


    軒轅玦這才顧得上查看衛玉陵的傷情。


    她麵色蒼白,眉頭緊蹙,口中抑製不住吐出鮮血來。


    他將她抱在懷中,高聲道:「快請軍醫來,快!」


    一個暗衛飛快趕去,而衛玉陵顫抖地伸出手來,抹過自己的唇角。


    「晉王哥哥,我……我好痛。」


    說著忍不住咳了一下,咳出了更多的血。


    她還要試圖伸手去抹。


    原本長得就不夠美,再配上一臉的鮮血,一定很難看吧?


    她不要讓自己,這麽難看地出現在軒轅玦眼中。


    「你不要亂動,軍醫馬上就來!」


    見她伸手去擦拭自己唇角的血,軒轅玦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抹去血跡。


    可是那血跡越來越多,怎麽抹也抹不幹淨。


    衛玉陵不斷地咳嗽,每咳一下,就吐出更多的血來。


    「晉王哥哥……我好痛。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在用身體去擋箭的時候,完全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死。


    隻知道,如果她不擋,那軒轅玦會死。


    這麽多年來,她對他的愛,早就深入骨髓。


    成為一種本能,一種失去了自我的本能。


    如果他死了,那她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不是,隻是尋常的箭傷,怎麽會死呢?你別說話,軍醫很快就到了。」


    軒轅玦眉頭緊蹙,說起這些寬慰她的話,一點也不像真話。


    衛玉陵輕輕地笑了起來。


    「晉王哥哥,你不會說假話……咳,就不要勉強自己了。你知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咳……」


    她嘴角鮮血直流,順著她纖細的脖頸,流進她的衣袍內側。


    盡管軒轅玦讓她不要說話,她卻隱隱地感覺到,現在不說,可能就真的來不及了。


    「我最喜歡你,不理我的樣子……咳。別人都巴結我,奉承我,不喜歡我……還要假裝很喜歡我。」


    「隻有你,咳……隻有你,你不會那麽虛偽,你是真實的。我就喜歡你,咳……這個樣子。」


    她刁蠻任性,她在京中飛揚跋扈。


    她甚至不太聰明,總是惹禍。


    但那不代表,她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她說話的氣力越來越弱,每一句話,都伴隨著血液飛濺。


    而軒轅玦不停地替她擦拭著,鬱結的眉頭越來越緊。


    「軍醫呢?!快點!」


    城樓之下,急促的腳步聲趕來。


    原來是定國公他們都來了,軍醫連忙趕上前來,從軒轅玦懷中接過衛玉陵。


    「小郡主?小郡主怎麽會傷成這樣?!」


    衛家軍的將領們,看著衛玉陵口吐鮮血的模樣,一臉擔憂和悲憤。


    「城中有內奸,他們驟然發動襲擊,射殺了城樓上的哨兵。本王去敲響金鑼報信,她替我擋了身後飛來的箭矢。」


    軒轅玦說著這話,聲音越來越冷。


    而那些從京中來的將領,都曾聽聞過,衛玉陵對軒轅玦的死纏爛打。


    原以為,這是小孩子過家家式的愛慕。


    想不到,她竟然能為軒轅玦豁出性命。


    一瞬間,眾人肅然起敬。


    軍醫放下衛玉陵的脈搏,看著她胸前的箭,連連搖頭。


    「箭入內髒,藥石無靈。這種蓮花箭實在太過歹毒,若是拔出,會將小郡主的五髒六腑都扯破。不出一刻鍾,小郡主就會……」


    他說話的當兒,隻見衛玉陵已經昏昏欲睡,麵白如紙。


    城樓風大,她的身體又不能移動,隻能讓她躺在地上。


    軒轅玦脫下自己的裘袍,半跪在地上,用裘袍裹著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裏。


    眾人鴉雀無聲,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消逝。


    「報!」


    傳令兵從城樓下跑上來,「稟告國公爺,今夜發動偷襲的內應抓到了,共抓到二十個,還有溜進城來的一百樓蘭士兵。餘下的或死或傷,有的逃竄到城中去了,正在緊密搜捕!」


    定國公無聲地點了點頭。


    一個衛將軍的參將,發狠地咬著牙。


    「這些陰險的東西,老子要用他們的狗頭,祭奠小郡主!」


    或許是感覺到他懷抱的溫暖,或許是,傳說中的迴光返照。


    衛玉陵睜開了眼睛,看著離自己不過咫尺的軒轅玦,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她不再咳嗽,不再吐血,也不再感覺到疼痛。


    「晉王哥哥,這是你第一次抱我,我好開心。」


    聲音甜蜜得像可以滴出蜜來,在這格外蕭寒的城樓上,越發令人心酸。


    「那就,再抱一會兒。」


    他笑得溫暖,不像平日裏,總把她拒之於千裏之外。


    衛玉陵癡癡地看著他,而後慢慢地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


    「晉王哥哥,你冷不冷?我給你暖一暖,好不好?」


    說著,用她的手扣住了他的耳朵,擋住城樓上的寒風。


    她笑得有些得意,而後看見了軒轅玦身後,一群人肅穆地看著她。


    那些眼神中,有悲憤,有惋惜。


    她輕聲道:「謝謝你們,在玉陵城這些日子,我過得很開心。隻有你們是真的尊重我的,哪怕並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我的父親。」


    她仰起頭來,看著那一輪明月的清輝。


    「晉王哥哥,你說這北疆的月色好。我便留在這裏,年年月月替你看著,好不好?」


    「我會託夢給你,告訴你今夕明月是圓還是缺,好不好?」


    「請幫我告訴母親,我要留在玉陵城,陪伴父親的英魂……」


    當初她的父親,是不是也死在漫天的星辰下,死在一眾將士的哀傷中?


    她漸漸覺得乏力,捂著他耳朵的手,垂落到身側。


    隨後,她帶著甜蜜的笑意,慢慢僵住了嘴角,控製不住地合起了眼。


    在摯愛的人懷中,就連死去,也是最幸福的死法。


    她的靈魂,從此在關山之間飄搖,在北疆月色下長存……


    玉陵城,掛起了白幡。


    因為那個以守衛玉陵城為名的小郡主,同她英勇的父親一起,殞身與此城。


    十多年前,衛大將軍戰死沙場,百裏哀鴻,千裏嚎哭。


    而今似乎又再度出現。


    衛家軍人人胳膊上掛著白布,祭奠衛玉陵之死。


    在他們眼中,她的死,不僅是為了保護晉王殿下,更是為了玉陵城的安危。


    她的屍身停在將軍府中,那個用來商議戰局的前廳。


    因為從今日起,他們不再需要商議布兵了。


    「父親,玉麵城城樓上已經掛起了白旗,邸家的少將軍邸錚親自送來了降書。為今之計,是否該接這降書?」


    陳執軾背著眾人,壓低聲音對定國公問道。


    他不能當著衛家軍參將的麵,問定國公這話。


    否則,那些哭紅了眼的漢子們,必定要殺了邸錚為衛玉陵報仇。


    定國公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


    「小郡主的死訊和樓蘭的降書,都已經八百裏加急送回京中了。受不受降,那是聖上的決議,你我幹涉不得。」


    雖然他心中明白,聖上一定會接受的。


    在此戰開始之前,朝中還有那麽多的大臣,希望大周主動求和。


    無非是貪生怕死,不願意打仗。


    現在樓蘭人主動投降,朝中必定是歡呼一片,怎麽可能不受降呢?


    他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京中的聖旨傳來,而後將玉麵城收回手中。


    而最棘手的是,這些衛家軍之人……


    樓蘭的將軍來拜降,他們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人報仇?


    玉陵城下,邸錚送來樓蘭盛產的珍寶,作為求和的禮物。


    他低著頭,臉沉在一片陰影之中,看不清麵色。


    而他身後跟隨的小隊樓蘭士兵,同樣垂著頭無精打采。


    邸錚的心中,回想起邸老將軍的話。


    「原是要借夜間偷襲,奪下玉陵城城門,來扳回一局的!沒想到你這麽糊塗,竟然想射殺晉王?!」


    邸老將軍暴怒不已,竟然給了他一巴掌。


    「要是晉王真的死在你手上,別說我們的計劃會徹底失敗。玉陵城那十萬大周軍隊,拚死也會要了你我的性命,你信不信?」


    晉王身為大周皇子,身份貴重,深得聖寵。


    如果他死在樓蘭人手中,大周皇帝為了顏麵,也會不惜派重病踏平樓蘭。


    小小的樓蘭在北疆,和犬戎等小國比起來,的確算是一個大國。


    跟幅原廣闊的大周相比,猶如蚍蜉撼大樹。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不就是想殺了晉王,讓寧王順利登基,就不用把蘭公主嫁給他了嗎?現在倒好,你殺的是衛家的小郡主!」


    幸好死的是衛玉陵,隻是一個死人的遺孤,他們尚且有退路。


    隻不過計劃改變,從用戰勝國的身份嫁公主,變成用戰敗國的身份請求和親。


    他們隻能如此,否則,瘋狂的衛家軍會不惜性命,和他們殊死搏鬥。


    這不是他們要的結果。


    「你自己做下的蠢事,你自己去麵對!不論衛家軍如何譏諷謾罵,乃至是打你,你都得受著!」


    ……


    邸老將軍的這些話,比城樓底下空曠的風,還要令他覺得寒冷。


    「呸!」


    城樓之上,一個胳膊上戴著白布的士兵,朝底下吐了一口痰。


    那口痰正正落在邸錚手捧的珍寶上,格外刺眼。


    見他吐得準,站在他身旁的士兵,不由得笑了起來。


    那個吐痰的士兵,冷冷地朝底下道:「快滾吧,你們這群胡狗!害死了我們的小郡主,就想用這些金銀來贖罪嗎?」


    邸錚雙手捧著珍寶,慢慢地抬起頭來,盯住那個吐痰的士兵。


    他眼中發狠,惹得城樓上又是一聲冷笑。


    隨後,一口濃痰徑直落在了他的臉上。


    「少將軍!」


    隨行的樓蘭士兵連忙擁上去,遞過帕子給他擦臉。


    「你們怎麽能如此無禮?我們少將軍特意帶著樓蘭的珍寶來求和,這就是你們大周對待來使的禮節嗎?」


    一個士兵憤憤地朝著城樓上,指責那些吐痰的士兵。


    嗖的一聲,他話音剛落,胸口便中了一箭。


    他身體僵直地仰倒在地,口吐鮮血。


    邸錚見狀,連忙帶著幾個士兵往後退,一麵退,一麵朝城樓上看。


    隻見方才吐痰的那個士兵,手裏執著弓箭。


    「這不是我們大周對來使的禮節,而是我們衛家軍對仇人的態度!你們要是再不滾,下一個殺的就是你們少將軍!」


    果然如邸老將軍所言,這些衛家軍的人,都已經瘋魔了。


    照此情形,就算大周的皇帝接受投降,他們能不能在衛家軍眼皮底下完成儀式,都很難說。


    「走,我們先回去!」


    他隻得帶著人離開,甚至來不及收拾,城樓下被射死的那個樓蘭士兵的屍體。


    定國公得知此事,當堂大怒。


    「糊塗!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是舉世不變的規矩!你們殺的隻是一個樓蘭士兵,卻讓大周從此背上違背道義的汙名,你們擔待得起嗎!」


    當時在城樓站崗的士兵,齊刷刷跪了一地,低頭不語。


    而這些士兵的參將,連忙站出來為他們說話。


    「國公爺息怒!樓蘭人趁夜偷襲,殺了小郡主,這股氣,叫我們怎麽咽得下去?!他們隻是殺了一個士兵,並沒有傷到那個少將軍,已經很客氣了!」


    定國公冷冷地瞪他一眼,嚇得他不敢再開口。


    一向儒雅的定國公,幾乎從來沒有露出過這種神情。


    也正因如此,他驟然發怒,才讓人知道有多可怕。


    「不管咽得下去還是咽不下去,聖上有旨,接受樓蘭人的投降。你是想違抗軍令,還是想抗旨?!」


    那個參將連忙跪下,「末將豈敢!」


    聖旨已下,他們再不想接受投降,也必須接受。


    天知道,他們有多想衝出城,直接將玉麵城攻下,將樓蘭人殺個片甲不留!


    「上一回,本將已經說過了。如果士兵再犯錯,那就不是責罰小隊長,而是責罰更高一級的將領。」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那個參將,眉頭緊蹙。


    「來人,將吳參將拖下去,重打四十軍棍!至於你們——」


    他看向低頭不敢言語的士兵,遲疑了片刻,最終開了口。


    「射殺樓蘭士兵之人,違反軍令,斬立決!」


    「國公爺,國公爺三思啊!您要打末將四十軍棍,末將能夠承受!可這兵,他是末將手底下最好的兵啊!難道就因為他殺了一個樓蘭人,就要賠命不成?」


    定國公看他一眼,麵上盡是殺伐決斷的冷酷。


    仿佛回到了他從前,帶兵四處征戰時的模樣。


    「軍人的第一要義,就是服從軍令!一個連軍令都不服從的兵,算什麽好兵?!違反軍令者斬,無需多言!」


    說罷冷冷一揮袖,站在廳外的士兵走進來,將那個跪地的士兵拖出去。


    被罰四十軍棍的參將還要說什麽,卻被陳執軾死死地捂住了嘴,往外頭拖去。


    「不想死就別再說了,你久在軍中,難道違抗軍令是多嚴重的事,你還不如我知道嗎?」


    陳執軾壓低了聲音,在他耳畔悄聲勸阻。


    隻有他這個親兒子,看得出定國公此刻,有多麽震怒。


    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再違抗他的好。


    ------題外話------


    衛玉陵的宿命是晉王,喜歡了他一生,最終為他而死,死在他懷中。


    衛玉陵的宿命,同樣也是玉陵城。


    她以此為名,在此度過快樂的時光,最終死在這裏,陪伴自己父親的英魂。


    她死了,落筆時,心中不禁有些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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