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檀香,煙輕如霧似夢。


    琴桌上鋪著素色軟緞,一隻伏羲式古琴渾厚大氣,琴首微圓。


    其項自肩上闊下窄,與琴首一體,琴腰為內收雙連弧形,盡顯古樸之質。


    這並不是沈風斕一向彈奏的琴。


    大周的貴族千金,流行彈奏的是連珠式琴。


    此琴勝在琴頸與琴腰分別有三個內收的弧形,與另一側的三個弧形,組成一串漂亮的珠子。


    因其形美,甚得閨閣女子的喜愛。


    沈風斕偏要反其道而行。


    她纖纖素手輕撫上琴弦,瑩潤指甲一撥,弦音渾厚。


    沈風斕心中一喜,這音質,比她前世彈奏過的琴不知好了多少倍。


    再隨手一翻半舊的琴譜,果然,都是些猗蘭操之類的閨閣曲調。


    她索性棄了這些琴譜,十指舒展在琴弦上,虛浮於半空。


    緩緩地閉上眼睛,在心中演練手指的動作。


    待覺得有幾分把握後,她睜開眼睛,秋水柔波輕撫琴聲。


    指下一個個音溢出,宮商角徵羽,漸漸融匯聯合,成為一段樂曲。


    天斕居中,有人側耳細聽。


    「這是哪來的樂聲?怪好聽的,就是聽不出是什麽曲子。」


    「聽聞今日娘娘雅興正好,在練琴呢。」


    眾人不禁回想,沈風斕嫁進王府之後,似乎還從未撫過琴。


    想來昨日進宮應是頗為愉快,方有此等雅興。


    有聽過些樂曲的人不禁讚嘆,「娘娘這彈的是什麽曲子?真是聞所未聞。」


    自然是聞所未聞。


    這是她極喜歡的曲子,滄海一聲笑。


    和她一樣,都不屬於這個時空。


    曲中自有一脈爽朗開闊的江湖豪情,又帶著煙雨飄搖的滄桑,非尋常人能彈奏出其中意境。


    對於歷經坎坷的她而言,卻是最能表達心聲的曲子。


    最最關鍵的是,曲子簡單到無敵。


    如果站在沈風斕身旁看去,會發現她的手,不過是順著琴弦一遍遍地撥下來。


    她忽然停住了手,琴音戛然而止。


    浣紗迎上去,將浸過熱水的帕子,給她擦手。


    又往那纖細的手指上,細細地抹上蛤蜊油。


    「娘娘久不彈琴了,怕是勒得手疼吧?就連曲調也和從前不同了。」


    沈風斕笑道:「哦?哪裏不同了?」


    琴原就是仕宦人家的玩器,非高門貴女不得輕易觸碰,浣紗也是在太師府才有些許觸及。


    她想了想,道:「從前娘娘彈的曲子,雅致秀氣,像是流水涓涓。今兒的曲子,卻像是……大浪淘沙!」


    她好容易想出這個形容詞來,沈風斕點頭讚嘆。


    「能品得出這一層來,也算是聞其弦而知雅音了。」


    浣紗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怎麽今日忽地想起撫琴了,還換了這把伏羲琴,連琴譜都不用了。」


    秀氣的連珠琴才配猗蘭操這樣的譜子,伏羲琴古樸大氣,正適合彈滄海一聲笑。


    她抿唇輕笑,「為了日後衛皇後,或是旁人再出這等招數,我能妥善應對。」


    胡舞那樣的表演,她可以有藉口去推脫,來掩飾自己不會。


    但換了琴棋書畫這些,她可就沒那麽多理由可說了。


    要想不受製於人,必得先發製人!


    傳聞沈風斕十歲下棋贏了國手廖亭翁,她著意打聽了一番,果然卻有其事。


    那位老先生已經歸隱田園,在青山綠水之間苦研棋藝,說不準何時就會回來再找她一戰。


    「浣紗,我也許久沒有學習棋藝了,如今生疏得很。你去把我從前的棋譜也找出來吧,我得空便瞧瞧。」


    反正在晉王府裏待著,成日閑著也是閑著。


    多學點東西傍身,那總是沒錯的。


    ——


    東宮,太子寢殿。


    昨夜新得了兩個歌姬的太子,兩耳不聞窗外事,在寢殿之中睡到了天大亮。


    據昨兒夜間當值的宮人說,寢殿裏的淫詞艷曲,直唱到了半夜。


    報信的人不敢輕易進去打擾,故而太子昨兒都不知道,錢良媛已經被打發去守皇陵了。


    今日一醒咋聞此事,雷霆盛怒。


    「母後這是怎麽搞的?不是說好把錢良媛她們借去欺負沈風斕嗎?怎麽反倒把本宮的人搭上了?」


    太子麵上泛紅,仍有宿醉後的酒意。


    太子妃唯唯諾諾道:「還不是那個錢氏輕狂,竟然當眾跳起坊間舞女的艷舞來。蕭貴妃帶著聖上忽然來了,一看到錢氏衣不蔽體的模樣,當即大發雷霆。」


    太子麵色更加難看了。


    他之所以寵愛錢良媛,有大半的原因就是為她舞姿妖嬈。


    每每侍寢之前,她跳起胡舞來勾人得很,在榻上小腰頻頻扭動,叫人慾仙欲死。


    那副風騷的模樣,可比太子妃這樣一本正經有趣得多。


    偏是她被聖上罰去守皇陵了。


    太子看著太子妃嚅囁的樣子,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索性拿她煞性子。


    「你當時就在那裏,不知道為錢良媛說句好話嗎?」


    太子妃委屈地紅了眼眶,「殿下是當時沒在場,聖上連皇後娘娘都怪罪上了,妾身說什麽話,能管用嗎?」


    「連母後都怪罪上了?」


    「是啊,母後原想著沈側妃不會跳胡舞,可以以此來為難她。誰知道她冠冕堂皇說了一大堆,說什麽胡舞是敵國之舞且登不得大雅之堂,一副寧死不肯跳胡舞的模樣。」


    不但沒能以此叫她出醜,反而惹得衛皇後和太子都被斥責了。


    太子氣得跺腳,「這個沈風斕,可惡,真是可惡至極!她是被晉王壞了名節才嫁給她的,還是區區一個側妃,竟然就這樣一心為晉王計,來對付本宮!」


    太子妃眉頭一皺,不由說出了實話。


    「殿下,話也不能這樣說。是母後先讓她罰跪到幾乎小產的,這次也是母後明知她不擅舞技還……」


    太子憤憤地瞪了她一眼,她連忙閉上了嘴。


    「你到底是我東宮的人,還是他晉王府的人?怎麽處處為她說話?上回龍鳳胎的百日宴,你對那兩個孩子也是愛不釋手。哼,真是不分親疏!」


    太子妃委屈不已,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


    「妾身就是喜歡孩子,隻要會笑會鬧的孩子,妾身都喜歡……」


    太子一聽這話,就知道她是想到了他們的嫡子福昀。


    不免心頭一軟,擺了擺手。


    「罷了,你下去吧,有空多教教福昀說話才是正經。」


    ——


    沈風斕悶頭在府裏學琴棋書畫,一開始有些無趣,而後她很快找到了樂子。


    她每每撫琴,雖沒有百鳥朝鳳,卻有兩個黃口小兒咿呀伴奏。


    浣葛玩心大起,教雲旗他們說好字,竟然教成功了。


    於是外人便可看見,沈風斕每每撫琴之時,兩個奶娃娃就從榻上翻騰起來,拍著手腳叫好。


    晉王殿下看見這一幕的時候,麵色有些尷尬。


    沒想到繼「娘」之後,雲旗兄妹先學會的是「好」。


    這叫他這個爹的麵子,往哪裏放?


    說是如此,看到雲旗和龍婉手舞足蹈的模樣,他笑得心情大好。


    「殿下今兒怎麽這麽高興?」


    晉王殿下在桌旁坐下,先飲了一口茶,而後方道:「後日是佛誕,京中會有浴佛會,想出去逛逛嗎?」


    「浴佛會?好啊。」


    每年四月初八的佛誕,京中都有浴佛會,許多高門女眷都會趁此機會出門遊玩。


    她驚覺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後日就是四月八佛誕了。


    要不是晉王殿下一提醒,她險些都忘了。


    便轉頭對浣紗道:「讓丫鬟們給法源大師做的衣裳和鞋襪,可都做得了?」


    「做得了,按照娘娘的吩咐,全是用墨色的粗布做的。」


    晉王殿下放下茶盞,「這個法源大師,就是你上回說的,極有意思的一個胖和尚?」


    三月初三出城拜佛回來,她提了一嘴,順道也說了汪若霏和南家姊妹的事。


    獨獨忽略了寧王沒提。


    「是啊。我瞧他生活樸素,性情古怪,想是穿不慣那些綾羅綢緞,還是粗布就好。」


    晉王殿下眉梢一抬。


    「那為何是墨色的?」


    「啊?殿下不知道嗎?」


    沈風斕煞有介事,「墨色顯瘦。」


    晉王殿下:「……」


    「一個偶然認識的胖和尚,你都想著給他做衣裳,為何沒有本王的份?」


    沈風斕驚訝道:「殿下還缺衣裳嗎?我看殿下的衣裳多得穿不完,自然府中是有專人操心的,哪裏輪得到我來想。」


    「哼。」


    他輕哼一聲,一雙桃花眼斜飛入鬢,恣意而慵懶。


    沈風斕忽然想到了浣紗和浣葛他們的話,便緩了神色。


    「不過殿下束髮帶倒比束金冠更加好看,不如下次我親手替殿下做一條?」


    他的眼中總算露出了笑意。


    「這還差不多。」


    轉眼到了佛誕這一日,晉王府的大門外,也掛上了蓮花型的佛燈。


    白底粉瓣,蓮心微黃的燭火跳躍,投影在府門前,甚是好看。


    府門大開,晉王殿下穿著與蓮花同色的直裰,白底粉紋煞是清俊。


    他長發綰起,僅以一根素白的髮帶鬆鬆地束著,正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樣。


    沈風斕才走至門前,一見他的背影,不覺吃了一驚。


    晉王殿下果然身後長眼,聽見她輕微的腳步聲,就回過頭來了。


    她打扮得素雅簡潔,不同於平日愛穿的廣袖宮裝,而是一襲窄袖的蓮紋襦裙。


    兩人站在一處,似尋常人家的小夫妻一般,格外般配。


    沈風斕的眼不自覺朝他身上看去,「殿下這身衣裳……」


    「怎麽?」


    他眉梢一挑,唇角噙笑,似乎心情不錯。


    「一會兒可別經過什麽青樓花苑的,隻怕那些花魁娘子,拉著殿下不讓走。」


    他原就生得俊秀勾人,配上素日裏少穿的粉色,氣質柔和了許多。


    這要在旁人看來,必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而在沈風斕眼裏,就是兩個字——


    風騷。


    晉王殿下對她這話,似乎很是滿意。


    「沈側妃要是擔心本王被拉走,那本王的手,就暫時交給你好了。」


    他說著,姿態款款地伸出手來。


    掌心寬厚,指節有力,自然地蜷曲著,仿佛在邀請她共舞一曲。


    沈風斕神思一晃,而後稍稍提起裙擺,兀自步下了門前的台階。


    「殿下還是快些走吧。」


    她的背影,幾乎是落荒而逃。


    唯恐一不小心,就把手伸給了他。


    長街之上人來人往,手提蓮燈,男男女女皆是麵帶笑意。


    在燈火的輝映下,那些笑麵分外好看。


    她走向一處掛滿了花燈的小攤販,晉王殿下跟隨其後,打量起那些花燈。


    其中蓮花型的是最多的,旁的像是錦雞和兔子等形態,也有許多。


    沈風斕卻沒拿那花燈,她伸出手來,拿起了一個麵具。


    「好看嗎?」


    她拿的是一個豬八戒麵具,竟然大大方方地問他好不好看。


    晉王殿下差點沒笑出聲來。


    「雖不好看,不過極襯你。」


    她幹脆直接戴在了臉上,朝小販道:「後麵這位公子付錢。」


    後麵這位公子抬腳就走,小販正想喊住,尾隨其後的侍從便丟下了一塊銀子。


    那小販猶如在夢中,撿起那塊碎銀子,放入口中咬了一口。


    著實咯牙。


    他就覺得,生得這般天人之姿的一對小夫妻,怎會是尋常人家出身?


    果然是非富即貴之流。


    再往後走,人群中戴著麵具的越發多了起來。


    反倒是晉王殿下露著臉,一雙桃花眼顛倒眾生,吸引了不少目光。


    沈風斕再經過一處小攤的時候,便順手給他麵上,也戳了一個麵具。


    那是一個玉兔的麵具,兩隻長耳朵豎起,襯著他的衣裳真是男女莫辨。


    她笑得哈哈地,晉王殿下隔著麵具,給了他一個白眼。


    沈風斕沒有忽視他的眼神。


    「殿下不喜歡嗎?」


    他搖了搖頭,「我是在想,要是讓別的女子戴一個豬麵具,隻怕她們是寧死不從。大概也隻有你,高興成這樣。」


    「佛雲,萬法皆空,萬相皆空。不過是一具臭皮囊,又有何可在意?」


    這具臭皮囊並不是她,真正的她,是皮囊深處的靈魂。


    晉王殿下笑道:「孕育了雲旗和龍婉的,便是這具臭皮囊,豈能不在意?」


    沈風斕的笑容,忽然僵在了唇角。


    是嗬,和他有肌膚之親的,是這具皮囊。


    雲旗和龍婉的娘親,也是這具皮囊。


    她呢?


    她到底是沈風斕,還是誰……巷口幽暗之處,她伸出手來,一個轉身。


    兩人的身形,落在燈影照不見的幽僻之處。


    她縴手抬起,揭去了麵上可笑的麵具,朝著他走近了兩步。


    一雙幽深如譚的眼眸直直地盯住他,雪膚花貌,紅唇如雨後薔薇。


    讓他不自覺地一驚。


    她的臉慢慢湊近,腳尖踮起,呼吸帶著淡淡的體香在他鼻尖縈繞。


    身形微晃,他迅速地伸出手來,攬住她不盈一握的纖腰。


    女子柔軟的身子落進他懷抱中,叫他一時神思遐邇。


    曾經一夜旖旎的景象,不自覺浮現在他腦中。


    他歡喜於這一刻手中觸感的柔軟,又驚愕與沈風斕,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


    那張傾城美貌的臉靠近他,他微微俯下身去。


    隻聽得一個清麗低柔的聲音,「旁人都說,殿下待風斕有情,隻是從未聽殿下提起過,實在是想不明白。」


    此情此景,口是心非如晉王殿下,也變了口吻。


    「要待你如何,你才明白?」


    女子櫻唇湊近,幾乎是劃過他的唇瓣,落在他的耳邊。


    「隻要殿下一句心裏話,心悅與否。」


    她吐氣如蘭,聲音幾不可聞。


    一絲熱氣,仿佛點燃了他心中那一團火,瞬間噴薄。


    他一手扶在她腰際,另一手抵在她腦後,身子一轉,將她壓在牆上。


    一個熱烈的吻落在她唇畔,滿是他的隱忍與期待,和心花怒放的喜悅。


    隨著那一吻落下的,是輕淺的心悅二字。


    他等了這麽久,終於等到沈風斕的主動示好。


    當初她一句非我所愛,讓他一直無法說出自己的心意。


    驕傲如他,承受不了她的拒絕。


    他隻能一直待她好,取悅她,撩撥她,討好她……


    讓她心甘情願。


    彼此唇舌交纏,這一刻甜美,叫人慾罷不能。


    寂靜之中,隻有彼此呼吸的聲音。


    身側不遠處,是燈火通明的街市,往來之人絡繹不絕,樂聲隱隱。


    忽然——


    他吃痛地放開了她,口中一片腥甜湧進喉中。


    她竟然咬破了他的唇。


    「你這是做什麽?」


    沈風斕一笑,眸中閃著幽暗的光芒。


    「沒做什麽,不過是勾引殿下。而後發覺,殿下的心悅過於廉價,我並不想要。」


    廉價?


    他軒轅玦至今唯一心悅的女子,說他的心悅過於廉價?


    真是荒唐。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猩紅的血格外刺目,讓他眼眸冷然。


    「因為這具皮囊,所以廉價麽?」


    她反唇相譏,「難道殿下的心悅,不與這具皮囊有關係嗎?」


    是為了那份身不由己的夫妻之實,所以心悅。


    是為了雲旗和龍婉的誕生,所以心悅。


    而這一切,若非當初那一場陰謀詭計,本不該發生。


    這種不純粹的心悅,她不要。


    軒轅玦的嗓音壓著怒火,用力地抓住了她單薄的肩膀。


    「有沒有關係又如何?皮囊是你,靈魂也是你,又有何不同?」


    他覺得沈風斕簡直是不可理喻,竟然為了這種並無意義的問題,而對他的用情視而不見。


    不管是因為一場意外的肌膚之親,還是因為她誕育了雲旗和龍婉。


    他用情不假,她還有何好執著?


    沈風斕搖了搖頭。


    不是她,這幅皮囊不是她。


    她不能明說,但心中那股別扭的感覺,仍然在作祟。


    「殿下不必委屈自己,去心悅於我。當初殿下耿耿於懷的事情,也許殿下忘了,但我絲毫沒忘。你會找到一個你真心悅納的女子,而非被迫迎娶的女子。」


    這話讓他火氣上湧。


    「你又怎知本王是被迫迎娶你,被迫與你發生肌膚之親,又有了雲旗和龍婉,才強迫自己心悅於你?」


    當然有這些原因。


    但,不單純是這些原因。


    他欣賞沈風斕的智慧和勇氣,處變不驚的氣度,和不輸於尋常男子的見識。


    這些和旁的女子都不同。


    就算那夜不是沈風斕,如果他還有機會與她相識,一樣會被她所吸引。


    說到底,他心悅的,是她這個人。


    而在沈風斕眼中,那些附加的,都會使這份感情不純粹。


    他忽然不知如何解釋。


    她要的感情太過純粹,而他們兩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純粹過。


    這種感覺,真令人惱火。


    他似乎還想再說些什麽,隻聽沈風斕道:「不過殿下不必懊惱。殿下可以在別人的設計下還能心悅於我,而我隻要想到那些骯髒的計謀,就無法心悅於殿下。」


    原來這才是癥結所在。


    他忽然覺得自己太過可笑,冷聲道:「沈風斕,你贏了。」


    先動了心的人,永遠是輸家。


    他輸得心甘情願,卻被嘲笑為一文不值。


    沈風斕走出了那道巷子,復又戴上了可笑的豬麵具。


    過往的行人時不時看她一眼,好奇有這樣身姿氣度的女子,為何戴著一個最醜陋的豬麵具。


    隻有沈風斕自己知道,她麵具下的麵容,早已是冰冷一片。


    蕭貴妃的話,在她腦海中時不時湧現。


    浣紗和浣葛,是她最親密的貼身丫鬟。


    她們都說,晉王殿下待她有情。


    於是她也有些許期待,些許忐忑。


    而後她失望地發現,那份所謂的情,並不能給她安心。


    這副皮囊不是她的,肌膚之親不是她自願的,生下雲旗和龍婉——


    也不是她自願的。


    這份情處處充滿她的被逼無奈,也是她的一次次被逼無奈,讓晉王殿下對她生情。


    何其諷刺。


    她有些迷茫,不知該往何處走,再一抬頭,是處處相仿的燈火輝煌。


    再看向身後,從晉王府跟隨出來的侍從,不知到哪兒去了,浣紗和浣葛也不見了蹤影。


    想來今夜人多,她又戴著麵具,他們一時不防就跟丟了。


    她索性走到河邊,在河堤上一屁股坐了下來,看著上遊一盞盞蓮花燈漂流而下。蓮花燈有大有小,大的足有麵盆大,小的又隻有拳頭那麽小。


    裏頭放著紙箋,寫著人們對神佛的心願,放在蓮燈裏麵漂流而下,希望神佛能夠收到他們的願望。


    倘若願望真的這麽好實現,她沈風斕願意買下一攤子的蓮花燈,來許願太子不得好死!


    她忽然笑了起來。


    就算太子不得好死,該發生的也已經發生了。


    她與晉王殿下之間的隔閡,又真的能彌補嗎?


    正盯著蓮花燈發呆的沈風斕,不經意朝一旁望去,看到河堤上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半大的少年,錦衣華服,生得白白胖胖,獨自坐在那裏發呆。


    便是富貴人家的小小少年,也有憂愁到獨自坐著發呆的時候。


    此情此景,燈火搖曳,歡聲笑語,怕是隻有他們兩人在這裏枯坐了。


    沈風斕不覺引以為知己。


    她仗著自己臉上還戴著豬麵具,毫無形象地挪了挪屁股,湊近那少年。


    少年下意識朝她看來,一眼看見一張笑得滿嘴都是牙的豬臉,嚇了一跳。


    「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嗎?」


    可笑的豬麵具下,傳出一個年輕女子溫柔的聲音。


    少年恢復了一張木然的臉,看了她一眼,便扭過頭去繼續看著河麵。


    想來他是有什麽不能說的煩心事。


    沈風斕也不惱,和他並排坐在河堤上,雙腿垂下一晃一晃的。


    「沒關係,我也有不能說出口的煩惱,我理解你的感受。」


    她的聲音有些失落,引得少年又朝她看了一眼。


    仍是木然的神情,一句話也不說。


    沈風斕忽然意識到了不對。


    這少年……該不是個啞巴吧?


    他的眼光落在河麵上,隻有偶爾蓮花燈密集的時候,才能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絲光芒。


    那不是眼睛的喜悅,隻是被蓮花燈映照出的光。


    沈風斕放棄了和他對話的念頭。


    不管他是啞巴還是什麽,既然他不想說話,那就由她來說好了。


    「你說,如果有個鬼占了人的身子,還是個美麗聰慧的女鬼。有個人喜歡上了她,到底是喜歡人的身子呢,還是喜歡裏頭的鬼呢?」


    那木然的少年第三次轉過頭來,仍是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她說的話,實在太過驚悚了。


    怎麽會有個鬼,占了人的身子,居然還有人喜歡她?


    少年對她產生了好奇之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


    而沈風斕仍是自顧自說道:「如果有人逼著你娶了一個你不喜歡的姑娘,後來這個姑娘給你生了孩子,是特別特別聰明乖巧的孩子,你會喜歡上她嗎?」


    這個問題對於少年而言,就更加深奧了。


    以他現在的年紀,還不知道喜歡一個姑娘是什麽滋味。


    沈風斕笑了笑,眼底有一絲無奈。


    「是不是很難回答啊?我都覺得很難回答,更何況你還這麽小呢。」


    那少年透過她的目光,仿佛看見了她麵具下的臉,是苦笑的神情。


    他忽然張了張口。


    「我知道,第一個問題。」


    他竟然會說話?


    沈風斕吃了一驚。


    「如果是一個女鬼,占了人的身子,那這個人是不是死了?」


    沈風斕想了想,答道:「算是死了吧,這個人說話做事,都是憑女鬼的心意做的。」


    那少年道:「那旁人喜歡她,自然是喜歡說話的她,做事的她。所以,喜歡的是這個女鬼。」


    少年說得有些別扭,畢竟女鬼這個詞,讓他有不好的感覺。


    沈風斕托腮道:「可是,嫁給男子的是這個身子,給男子生了孩子的也是這個身子。這樣,真的算是喜歡女鬼嗎?」


    少年木然的臉終於有了表情,眉頭輕輕皺起。


    「那這個男子,到底是喜歡她的身子,還是孩子,還是她?」


    沈風斕愣了愣。


    她沒想到,自己反倒被一個小小少年問住了。


    良久,她攤了攤手。


    「這得問那個男子了,不過我覺得……是身子,和孩子。」


    少年的神情又恢復了木楞,隻有眼神帶著鄙夷劃過。


    他似乎正要開口說什麽,隻見河對岸火光沖天,一群點著火把的護衛模樣的人,對著這頭大喊。


    「是不是在那?」


    「對對對,就是大公子!」


    一個尖細的聲音喊了一聲,隨後有人一聲呼喝。


    「那個豬臉是何人?竟敢挾持大公子!」


    豬臉?


    沈風斕回過神來,敢情他們說的大公子,就是她身邊這個少年。


    而她怎麽就莫名其妙地,成了挾持他的人?


    那群護衛模樣的人朝河上遊跑去,借著最近的一道橋到這岸來。


    那少年呆呆道:「你快走吧,不然他們會殺了你。」


    沈風斕待要問他的身份,一道破空之聲響起,身後有人靠近了她。


    「快走!」


    竟是陳墨。


    舉著火把的人已經靠近,陳墨朝後一看,隻得道了一聲得罪,提起沈風斕就飛了出去。


    他的身形在房梁之間幾個起落,沈風斕再回頭望去,已經離那群人很遠了。


    耳畔的風呼嘯而過,她鬢髮微亂。


    陳墨將她放在一處僻靜的巷子,這才停了下來,抱拳告罪。


    「方才一時情急,還請側妃娘娘勿怪。」


    沈風斕摘下豬臉麵具,麵露欣喜。


    「這個輕功好學嗎?我能學嗎?」


    陳墨:「……」


    「不好學,要打小練氣,少餐少時。自身體輕盈之時就要掌握功法,長大了就學不了了。」


    沈風斕失望地哦了一聲。


    方才那種在空中起落的感覺,像飛一樣,仿佛能讓人忘記煩惱。


    她若是學會這種神奇的功夫,日後不論是晉王府還是哪裏,都困不住她。


    那該多好。


    可惜……


    她忽地想起方才那些人,「你認識他們嗎?」


    陳墨搖了搖頭。


    「那些護衛不是等閑之輩,屬下一人要保護娘娘,還要與他們纏鬥,怕是吃不消。」


    沈風斕眉頭微蹙,「我隻是和那個少年坐在河邊說話,並未劫持他。」


    陳墨抬起頭來,目光閃爍了一下。


    「娘娘看不出來嗎?那少年,有些癡呆。」一個舉止有些不正常的孩子,不知怎麽的一個人跑了出來,還和一個戴著古怪麵具的人待在一處。


    怪不得那些護衛氣勢洶洶,一副要殺了她的樣子。


    她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道:「怎麽隻有你一個人?」


    她記得,陳墨身邊應該還有個搭檔,叫做什麽蔣烽。


    「蔣烽去通報晉王殿下了,我們約好了在此匯合。」


    晉王殿下?


    不不不,她現在不想見到晉王殿下……


    還未來得及拒絕,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浣紗和浣葛先趕了上來。


    「娘娘沒事吧?可傷著沒有?」


    「沒事,不曾傷著。」


    她不自覺地抬頭看去,晉王殿下遠遠地站在那裏,麵色冷若冰霜。


    「蔣侍衛說有人要找娘娘麻煩,究竟是什麽人,這樣大膽?」


    她不知如何解釋。


    難道說,她在河邊跟一個來歷不明的少年,說了一大堆話?


    然後她就被少年的護衛們,誤認為是劫持之人,喊打喊殺地追擊。


    這個理由說出來,怎麽聽都覺得很丟臉。


    當此時,一道冷淡的聲音傳來。


    「好了,回府再說吧。」


    浣紗立即噤聲,不禁看了浣葛一眼。


    後者眼中同樣是一片茫然。


    娘娘走丟之前還好好的,怎麽回來之後,晉王殿下的神色就這麽冷淡了起來……


    ——


    四月初八的佛誕,晉王殿下和沈風斕高高興興地出門,回來之後,誰也不曾理睬過誰。


    晉王殿下再沒有踏足過天斕居,沈風斕更加沒有去過正房。


    一切猶如她剛嫁進晉王府時那般,隻是從靜清院,換到了天斕居。


    這種變化,讓天斕居的下人惶恐不安,議論紛紛。


    起初古媽媽還擔心,沈風斕這一朝失寵,又會引起下人們的怠慢。


    沒想到天斕居一切如常,甚至為了怕沈風斕失寵傷心,沒人敢在明麵上提起晉王殿下四個字。


    真叫古媽媽大喜過望。


    她不禁佩服沈風斕,便是自小手腕高明的已故陳氏,嫁到太師府之後,也花了數年才能讓底下人徹底心服。


    那還是看在,她是正房嫡夫人的份上。


    現下沈風斕能將天斕居肅清如此,連她這個管理內宅久了的老媽媽,都不得不佩服。


    她一方麵為此感到歡喜,另一方麵,又為沈風斕和晉王殿下兩個擔心。


    晉王殿下對她,分明是有情的。


    這一點,久經人事的古媽媽看得透徹。


    而沈風斕更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她不是個不知恩圖報的人。


    原以為兩個人日久生情,不過是時間問題。


    哪裏想到好好地去逛佛會,回來兩個人就不說話了。


    她在佛前燒了那麽多的香,神佛就不能保佑她的小主子,平安喜樂嗎?


    不僅是古媽媽,就連浣紗和浣葛,都變著法兒打聽那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明明兩人在前麵皺著,他們在後頭跟著,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就不見了。


    找了半天,晉王殿下從一道巷口走了出來,唇上帶著血。


    沈風斕就不見了。


    再後來,蔣烽匆匆而來,說是有一大群護衛要對沈風斕不利,陳墨應該已經把她帶到了安全的地方。


    晉王殿下當時臉色就變了,急得皺緊了眉頭。


    結果一行人趕到那裏,見到沈風斕平安無事後,晉王殿下又做出一臉冷淡來……


    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呢?


    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反觀沈風斕,就像是沒有這回事一樣。


    日日自在地彈彈琴,看看棋譜,時不時逗逗雲旗和龍婉,十分愜意。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照顧雲旗和龍婉的奶娘和丫鬟們,倒比從前忙了。


    晉王殿下不肯踏足天斕居,又要常常看到兩個孩子,那怎麽辦呢?


    隻好由奶娘和丫鬟們,輪流將孩子抱到正房去讓他看。


    晉王殿下倒是沒說什麽,偏是正房一個丫鬟討厭,總是對她們這些天斕居的下人,沒有好臉色。


    還時不時地在一旁煽風點火,想讓晉王殿下把兩個孩子,挪出天斕居來教養。


    奶娘們在一旁聽著,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晉王殿下真的聽信讒言。


    幸好,他始終沒提過這話,隻是把那些丫鬟們都揮退了,獨自在屋裏和兩個孩子說話。


    奶娘們抱著孩子回到天斕居,仍是心有餘悸。


    「真是嚇死我了,那個玉鳳姑娘脾氣大得很,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瞧!」


    一個奶娘嚇得拍拍高聳的胸脯,另一個奶娘也道:「是啊,咱們是天斕居的人,撥到大公子和大小姐房裏照顧的。若是把大公子和大小姐挪出去,那咱們未必保得住飯碗。」


    「是啊,那個玉鳳算是什麽東西。不過是殿下身邊一個大丫鬟,也敢對天斕居的事情指手畫腳。」


    竹兒不服氣地嘀咕了一句,菊兒連忙示意她噤聲。


    「論資排輩,咱們得叫她一聲姐姐。你可輕聲些吧,沒聽說嗎?她那裏有殿下親自賞的一塊東陵玉麒麟,價值連城呢!」


    竹兒驚駭道:「什麽?殿下竟然如此看重她?」


    「噓,快別說了,她再低微,也不是咱們說得了的。」


    一道慵懶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淡淡地從身後傳來。


    「那我說得了嗎?」


    ------題外話------


    自從更新時間改到晚上之後,小可愛們好像就不愛我了,555


    訂閱少了,評論少了,打賞也少了。


    伊人不禁望天,眼眶含淚,化悲憤為食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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